打造“最精緻”地下黨，《懸崖》是最好的諜戰劇嗎？

【文/觀察者網 嚴珊珊，編輯/隆洋】“你不覺得你們的信仰太荒唐嗎？馬克思所有的承諾，你共產黨根本就做不到！”

“一定能做到，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新政府，沒有皇帝，沒有權貴，沒有剝削和壓迫，不會喪權辱國，讓人民能夠有尊嚴地生活，新政府，不會奴役人民。我們做到這些，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一百年。”《懸崖》裏的周乙面對“偽滿洲國”官員的審訊，在信仰中預見了未來。

近日，電視劇《懸崖》在央視8套重播，這部當年橫掃白玉蘭獎、金鷹獎、女主宋佳打敗孫儷（憑《甄嬛傳》入圍）摘得白玉蘭獎“視後”的諜戰大戲，與《潛伏》的“最佳諜戰劇之爭”又被重提。

首播9年後，張藝謀為其拍攝的前傳電影《懸崖之上》拿下11.8億票房，不僅編劇啓用了同一人——全勇先，還延續了電視劇中的人物關係，電影主角（於和偉 飾）和電視劇主角（張嘉益 飾）正是同一人——周乙。

《懸崖》的導演劉進，後來憑藉《白鹿原》捧走白玉蘭獎最佳導演，今年還擔任白玉蘭獎電視劇評委會主席；該劇女二詠梅，2019年成為中國內地首位柏林影后。

不過，暗藏這麼多驚喜，《懸崖》8.4的豆瓣評分，還是不敵同為諜戰劇“三座大山”的《潛伏》（2009，9.4）和《黎明之前》（2010，9.2），這部2012年初的收視冠軍，被低估了嗎？

從海報到劇中的每個場景，《懸崖》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東北的寒冷和寂靜，大雪中戰士的鮮血純粹而醒目，優雅淒涼的氛圍是貫穿整部劇的色彩。

劇本把故事設定在了1938-1945年的哈爾濱，男主周乙（張嘉益 飾）是共產黨地工，潛伏於敵人內部，擔任“偽滿洲國”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特別行動隊隊長，在一腔熱情、不明真相的學生眼裏，他是“狗特務”。

為了配合其潛伏任務，組織派遣了一名在蘇聯受訓過的女報務員顧秋妍（宋佳 飾）假扮他的妻子，周乙真正的妻子孫悦劍（詠梅 飾）被組織派來成為新的聯絡人。

面對心狠手辣、心思縝密的特務科科長高彬（程煜 飾），“假夫妻”的生活每天都像行走在懸崖邊，隨時面臨着暴露的風險，經歷過生死考驗後他們的關係也在悄然改變，站在了情感的懸崖邊。

周乙

一年四季的西裝、帽子和手套，冬季皮大衣，春季卡其色風衣，從出場開始，與其他諜戰片裏的地工相比，周乙就是“最有腔調”的一位。

這位特務隊的小領導，平時喜歡吃西餐，愛收藏洋酒，精通日語和俄語，和地下組織會面都抹着果醬吃麪包，將精緻貫徹到底。

鮮為人知的是，飾演周乙的張嘉益還是該劇的藝術總監，角色氣質的塑造是他有意為之，“《懸崖》中的周乙可以用最有‘範兒’的特工來形容，他身上流露着浪漫的氣質，皮衣皮帽，渾身透露着優雅和洋氣”。

與優雅氣質相稱的，是周乙始終鎮定清醒的強大內心，他堅定地站在信仰一邊。

為了潛伏更久，救出更多人的生命，他經常需要捨棄情報，眼睜睜看着同志被捕，被殺害，也要表面淡定自若。他深知如果暴露自己，則會造成更多的犧牲。

即使扮演敵人，周乙也是最慈悲的“壞人”，他始終堅守自己的底線，不僅替當時聯合抗日的國民黨地下組織截下了部分情報，對於沒有信仰只是餬口的小警察也充滿關懷。在警察廳同事眼裏，他是最有人情味，最有悲憫心的特務。

在戰友面前，他是共產國際的戰士，心中“沒有個人的仇恨，只有信仰的力量”，即使要審訊自己真正的妻子孫悦劍，他也努力保持鎮定。

片中，大部分時間，周乙都是一個人扛着壓力。上級老魏衝動、想法簡單，遇到任何障礙只想着“幹掉別人”，下級顧秋妍任性不靠譜，老是自作主張拖後腿。

周乙，始終是所有人中最冷靜、最聰明的人。

但他也是普通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對兒女的愧疚、對妻子的責任、對顧秋妍複雜的情感都是他的軟肋。

片中多次對周乙和孫悦劍的情感狀態給予了刻畫。從孫悦劍看着自己丈夫和別人出雙入對時的落寞，到周乙遠遠看着妻兒不敢靠近，懷着愧疚照顧顧秋妍母女，在特殊年代，他們靠着信仰克服內心的掙扎。

周乙和真正的妻子孫悦劍

周乙對親生兒子家喬和顧秋妍女兒莎莎的情感對比，也是片中最揪心的部分。一方面，發現家喬不認識自己，穿得破住得差，在學校任人欺負，周乙內疚不已；另一方面，周乙對從小養到大的莎莎視如己出，莎莎更像是自己事實上的親生骨肉，這種感覺，對於一個父親來説，是複雜而殘忍的。

整部劇最催人淚下的一幕，是周乙就義之前，與莎莎告別的一幕，他放棄了與妻兒全身而退的機會，選擇回來履行自己作為莎莎父親的責任，那一刻，他卸下了冷靜鎮定的特工外殼，只是一位想救女兒的父親。

顧秋妍

與完美理性的周乙相反，女主顧秋妍是全劇最受爭議的角色。

她與《潛伏》裏的王翠平是兩個“極端”，後者是口無遮攔、大大咧咧的游擊隊長，而顧秋妍是骨子裏透着浪漫和高傲，從蘇聯學習和工作歸來的“小布爾喬亞”。

她懟周乙時，甚至展露了那個年代還未全面露出地表的女權意識：

但她和翠平也有着共同處——稚嫩。這種稚嫩甚至在前期變成了一種冒失，顧秋妍種種沒經驗、不遵守紀律的表現，不僅激怒了劇中的周乙，也惹惱了不少觀眾，被質疑和其受訓過的專業人設不匹配。

被派來扮演他人妻子，卻忘記把戒指帶在無名指上；下樓吃早飯，保姆還在家裏，把密碼本攤在桌上就離開。

地下工作不聽指揮擅自行動是大忌，但女主一次次越過雷池。先是不聽周乙的命令，擔心真正丈夫所在的山上部隊收不到電報，擅自發了兩遍電報，差點暴露。

後又由於接不到山上回復，自作主張找到丈夫弟弟張平鈞送信，沒有任何地下工作經驗的張平鈞和女友直接因此送命。

有觀眾吐槽：“這要是擱別的諜戰片裏都活不過兩集。”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有缺點才是人，顧秋妍沒被“神化”。當時懷孕不久的她，承受的精神壓力非常人能理解，她不希望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為了救丈夫而一時衝動的行為，是一個孕婦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比較真實的反應。

後期，經過考驗的顧秋妍在迅速成長，她理解了周乙的不易，心生敬意，開始把自己代入周乙妻子的角色，有了體貼的一面，會主動幫丈夫烤鞋墊，幫他縫褲子。

在周乙出現失誤後，顧秋妍不懼危險，拼死一搏發出電報，錯過了最佳逃生時機，之後獨自躲避追殺直至跌落懸崖，一個懷着身孕的女子在絕境之下爆發出的力量令人驚歎。

顧秋妍縮在巖縫裏抽煙取暖，拉着手榴彈做好犧牲準備的一幕，貢獻了這部戲她推翻質疑的最佳表演。

為了掩護周乙，手沒沾過血的顧秋妍第一次開槍剷除隱患後久久不能平靜，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一個單純快樂的人，“所有的苦難，讓我們這代人來承擔，到了他們，就只有幸福”。

在六年的生死考驗間，她和周乙的感情也發生着變化，作為女性，她敬重周乙，擔心周乙，她知道別人不能理解，兩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沒有夫妻之實，但生死與共，早已把對方當成了親人。

正如周乙和顧秋妍二人所説，他們的關係和感情只有在那種特殊時期才會存在，“我們的感情超越了愛情，超越了血緣，超越了普通人的情感”。

他們始終都是假夫妻，各自忠於自己的真正家庭，用張嘉益的話來説，“我們倆之間完全沒有愛情”。

在整部劇中，宋佳的表演讓顧秋妍變得立體，她的原聲台詞也幫助她在同年擊敗孫儷（憑《甄嬛傳》入圍）、蔣雯麗（《幸福來敲門》）、奚美娟（《兒女情更長》）和劉詩詩（《步步驚心》）拿下第18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女演員”獎。

美感

與其他諜戰劇相比，《懸崖》從頭到尾都顯得比較平靜，用不緊不慢的節奏和灰暗的色調渲染出一種壓抑的氛圍，將哈爾濱“偽滿洲國”時期的抗戰歷史娓娓道來。

電視劇的美感來自以馬迭爾賓館為標識的舊時代的哈爾濱風情。劇中演員的穿着、俄式餐具、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老爺車，處處透露着一種優雅和質感。

大教堂、街道上的洋人和古樹、略帶坡度的街景，都成了“偽滿洲國”時期哈爾濱特殊風貌的寫照。

編劇全勇先是朝鮮族人，曾在黑龍江生活了幾十年，對偽滿時期那段厚重的歷史深有研究，還做過10年的政法記者。張藝謀首部諜戰片《懸崖之上》也選擇他來操刀劇本。

全勇先説 ，《懸崖》裏面有這樣的台詞，“當歌曲和傳説已經緘默的時候，建築還在説話”。因為來來去去，好多東西都沒有了，人也沒有了，但是建築還在，建築代表太多東西了，科學、文化、藝術、人文，全在建築裏面有所體現，它的審美其實也展示了那個時代的面貌。

電視劇中有一個細節讓人印象深刻，張平鈞去找哥哥的那場戲，在火車上，一個孕婦因為孕吐時吐出了米而被人帶走。

全勇先介紹稱，因為那時“偽滿洲國”頒佈了“戰時穀物法”（《米穀管理法》），規定了食用大米的等級。當時日本人能吃大米，但中國老百姓吃大米就是犯法的。

這種見於細節處的還原，是近代史題材作品中能夠説服人、也最能夠激發人們情感的設計。

全勇先坦言，在他看來，“諜戰只是一個表達形式，本質寫的還是人，寫的人和人的關係、人和人的情感”。

因而在《懸崖》中，雖然有一些劇情的邏輯處理不夠完善，但主要人物的情感線卻打動人心。

結局敗筆？

《懸崖》的優點很明顯，缺點也一樣明顯。主人公周乙最後死於三聲槍下的悲情結局，成為全劇最受詬病的設計。

有觀眾認為，周乙的選擇難以自圓其説，一個在前期始終理性的人，妻子被捕、同志被殺都不動聲色，卻為了“假妻女”自投羅網、功虧一簣，這種突然失去理智的行為似乎有些牽強，讓人物性格顯得前後矛盾。

但也有人認為，這樣的結局不算敗筆，而是一個父親的本能，是有情有義的體現。

據導演劉進當年透露，結局在拍攝時就準備了兩個版本，首輪播出時是悲情版結局，而央視二輪播出的36集版本，將特別剪輯製作温情版結局，周乙最終的命運會發生改變。

但編劇全勇先否認了這一説法，他曾因為對結局的不滿公開寫文向劇組和製片方發難，直言“周乙死得太窩囊了，太不值了。明明是個頂天立地，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英雄，卻無端自降身價，變成了‘我偏死給你看，不信你不心痛我’的廉價煽情”。

全勇先博客《懸崖：令人遺憾的結局》文章截圖

全勇先大吐苦水，稱自己在拍攝期間曾多次與導演和片方溝通，強調這部戲要有分寸感，“為虐而虐，為狠而狠，為慘而慘。這都是很低級的，不入流的東西。要把觀眾當成一個有深刻理解力，有審美見地的朋友來溝通”。

為了不讓周乙草率赴死，全勇先稱自己多次試圖挽救，希望播出版刪去槍聲和周乙倒地鏡頭，但對方屢次食言，連央視版的結局也沒有改變，如他所説，至今網上流傳的結局中，只有周乙被亂槍打死的鏡頭。

主創對人物命運的意見不一，在導演劉進的採訪中也可窺見。劉進曾坦言，他更愛40集完整版，周乙死於槍下的結局才是“全劇的高潮”，更具震撼性。

“很多觀眾不理解，為什麼他要扔下老婆孩子？這部劇在情感表現上不那麼直白，我希望大家再好好品一品。正是這個選擇讓‘周乙’的人格魅力得到了昇華！”劉進感嘆。

這種昇華周乙人格的“悲劇美”，雖然讓很多觀眾感覺如鯁在喉、情感得不到宣泄，但也得到了一些學者的力挺。

中國傳媒大學教授曾慶瑞就認為，如果修改結局，雖然照顧了觀眾大團圓的審美期待，但失去了這部劇原先具有的悲劇美。時任《文藝報》總編輯的閻晶明也更欣賞“壓抑版”結局，在他看來，如果周乙不死，這部劇在悲壯性、戲劇性以及想象空間方面就不會有太大突破。

除了對結局的失望，劇情拖沓也是播出時觀眾最多的反饋。有觀眾表示，40集的劇情節奏實在太慢，比如，顧秋妍在俄國餐廳接近目標的劇情，就沒必要拍兩集。雖然央視二輪播出時剪成了36集，可仍被吐槽不夠精簡，30集就夠了。

不過，拋開最後一集的遺憾和對支線的贅述，瑕不掩瑜，《懸崖》依然稱得上是一部好劇，它和《潛伏》的“最佳諜戰劇”之爭，至今仍在彈幕裏飄蕩。

如今，前傳電影《懸崖之上》上映後，不少觀眾又把劇版找出來回味，首播9年後，央視幾度重播，看來，真正的好故事，是有人願意不斷講述的。

百年來，又有多少像《懸崖》一般驚心動魄的故事，仍在等待訴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