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拉姆斯菲爾德改革了美軍,但也拖垮了美軍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在6月29日去世,終年89歲。他曾經是美國最年輕的國防部長,又是第二年長的國防部長,還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曾兩次擔任國防部長的人,位高權重和對美軍建設的影響只有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可以相提並論。
他也不只是國防部長,在尼克松執政時就進入美國政府核心圈,在福特任內從白宮辦公廳主任的位子上調至國防部長,而白宮辦公廳主任是美國政府的首席權術家。他的政敵基辛格是這樣評價他的:他是華盛頓圈子裏罕見的將政客和職業官僚的野心、權術和才幹集於一身的人。

拉姆斯菲爾德去世後,美國《野獸日報》刊文稱“這個害死40萬人的兇手平靜地死去了”。
最能體現拉姆斯菲爾德的野心和權術的例子,便是伊拉克戰爭。9·11後,他和副總統切尼一起,實際上架空了小布什,篡奪了戰爭決策權,不惜偽造情報將反恐戰爭擴大到伊拉克。這遠遠不是為了伊拉克石油這點利益,而是要以伊拉克為切入點,在政治和文化上改造大中東,一舉解決以色列的安全問題,極大擴展美國的勢力範圍。
拉姆斯菲爾德最後在眾叛親離中黯然離場。小布什始終力挺拉姆斯菲爾德,但最後還是在即將卸任時接受了他的辭職。原本該是牛刀殺雞的反恐戰爭遠遠偏離了美國的設想,結果是“越反越恐”。戰爭不僅在政治上把美國拖入極大的不義,在經濟上也使得美國背上不可承受之重。在軍事上,更是讓美軍上下傷痕累累,當美軍終於爬出反恐泥坑時,赫然發現自己已不能勝任大國對抗。
在美國和西方,人們對拉姆斯菲爾德的評價重點是他的野心、權術以及反恐戰爭對美國國力的折損。但對於中國人來説,他對美軍建設乃至世界軍事走向的影響或許更加值得關注。
1973年,尼克松競選連任成功,但“水門事件”爆發,被迫於1974年辭職。副總統福特接任時,拉姆斯菲爾德被任命為白宮辦公廳主任。這是一個動盪的時代。1975年西貢被北越軍隊攻佔,越南戰爭以美國的徹底失敗告終。美軍發現蘇軍在裝備、訓練、戰備等方面都有了質變,而美軍不僅受到常年反遊擊作戰的拖累,還因為徵兵制而嚴重影響軍心民心。
很多國家都實行徵兵制,而美國在越戰期間的徵兵制是從二戰延續下來的。和平時代的不義戰爭引起了極大的社會矛盾。有錢、有路子的人逃避兵役,克林頓、小布什就是例子;沒錢、有路子的人往加拿大一跑了之,至今加拿大最大的移民族羣還是美國人,而非印度人或中國人。只有沒錢、沒路子的窮人被迫到越南去打那場該死的戰爭。
在1968年總統大選競選中,尼克松就承諾要改徵兵制為募兵制。1970年,蓋茨委員會正式提議結束徵兵制,但直到1973年底,徵兵制才在最後的徵兵通知中落幕。美軍從徵兵制向募兵制的真正轉型是在尼克松第二任期和福特時代才全面展開的,保持部隊在混合編制過渡階段的戰備狀態和凝聚力永遠是難點所在,涉及大量的待遇差別、人事和預算問題。福特接任總統時,尼克松任命的國防部長斯萊辛格得到暫時留任,但拉姆斯菲爾德在白宮辦公廳主任任上展現出傑出才幹,被福特調任新職,委以重任,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國防部長。
拉姆斯菲爾德乾得很不錯,徵兵制向募兵制的轉型順利完成。全志願的募兵制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美軍的兵源和軍心問題,志願兵更長的服役時間也大大穩定了士兵隊伍,有利於積累和保持軍事技能,還避免了徵兵導致的社會問題,是現代美軍歷史上最重要的轉型。募兵制也逐漸被世界上很多國家所效仿,尤其是經濟條件比較好的。

拉姆斯菲爾德(左)與福特總統在“空軍一號”專機上。圖自澎湃
這個階段的美國相較於蘇聯,是國力滑落的。越南戰爭暴露了美軍片面注重大規模機械化戰爭的缺陷,但向反遊擊轉型又荒疏了大規模戰爭的技能。美軍向來引以為傲的裝備優勢也受到極大侵蝕。在經濟上,德國、日本從戰後復甦過來,甚至攻城略地、侵蝕美國的商業優勢,甚至動搖美國國本。尼克松為了制止美國經濟進一步滑坡,結束了美元的金本位制度,但也打開了美國經濟空心化的大門。1973年的石油危機進一步暴露了美國和西方經濟的脆弱性。
尼克松和基辛格一方面推動美中關係解凍,另一方面推動美蘇緩和,在國內則削減軍費,為美國爭取一點喘息空間。但拉姆斯菲爾德反對坐視美軍實力持續下滑,力主增加軍費,研發新一代戰略裝備。他最終領導研發了巡航導彈(包括“空射巡航導彈”和“戰斧”巡航導彈)和B-1轟炸機。這是與基辛格主導的美蘇戰略武器削減條約唱反調的。
拉姆斯菲爾德時代的巡航導彈是核彈頭的,與“潘興II”中程導彈相結合,在中歐形成對數量佔優勢的蘇軍的強力制約,也是對蘇聯新一代機動發射的SS-20中程導彈的強力反制。這時的B-1轟炸機也還是兼顧高空超音速和低空高亞音速突防的B-1A。
核巡航導彈和“潘興II”迫使蘇聯簽署《中導條約》,美蘇都撤裝中程導彈和核巡航導彈。這一條約帶來了歐洲安全態勢的根本性轉機,啓動了後冷戰時代的安全秩序。美俄在21世紀相繼退出《中導條約》是另一次轉變,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中導條約》後,巡航導彈轉用於常規打擊,成為未來幾十年內美國的獨門絕技。B-1A因為突防理念過時而下馬,但將蘇聯帶入了圖-160的歧途,自己則是以後作為半隱身的B-1B獲得新生後重獲准生證。巡航導彈和B-1B成為此後美國武力裝備中最重要的準戰略打擊力量的中堅,這是拉姆斯菲爾德打下的基礎。
常規彈頭的準戰略武器對後冷戰時代的美國全球軍事戰略和戰爭實踐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戰術武器是用於確保戰鬥勝利的,戰略武器才是用於確保戰爭勝利的。在核時代,只有核武器才稱得上戰略武器。然而,互相確保摧毀使得核武器實際上只能用於確保戰爭不至於失敗,而不能確保戰爭的勝利。即使對非核國家使用核武器,在道義上遭到的反擊也將是毀滅性的。這使得核武器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不便使用的戰略武器。
但核門檻之下的常規彈頭準戰略武器就不一樣了。射程、精度、威力、突防能力使得巡航導彈和轟炸機成為海灣戰爭後歷次美國戰爭第一波打擊的首選武器,而很少有對手具有攔截能力,遑論對等反擊能力。這才是美國軍事實力的尖刀。
拉姆斯菲爾德離任白宮辦公廳主任時,推薦迪克•切尼接任。小布什時代,切尼擔任副總統,向小布什引薦拉姆斯菲爾德擔任國防部長,使得他實際上成為小布什時代的美軍幕後最高司令。説起來,在福特時代,拉姆斯菲爾德和老布什還有過節,他把持的國防部將老布什把持的中央情報局擠出國家安全決策圈,兩人不對付。但兩代布什都認可拉姆斯菲爾德的才華,希望學裏根、當甩手掌櫃的小布什尤其器重拉姆斯菲爾德。

時任美國總統的小布什(中)與其國務卿鮑威爾(左)、防長拉姆斯菲爾德(右)。截圖來自美媒視頻
這也是美國軍事力量再次轉型的時代。海灣戰爭後,美軍處於巔峯狀態,但差別只是量上的,比如F-15對蘇-27、M1A1對T-80等。美軍試圖用“軍事事務革命”(簡稱RMA)拉開質的差距,獲得碾壓性、“永久性”的優勢。
RMA不是單純技術性或者戰術性的,而是兩者的有機結合。隱身、遠程打擊和精確打擊使得非線性作戰成為可能,不再有前線與後方,戰鬥變得高度流動;高度機動性和網絡中心化使得全層次、配合緊密的體系對抗成為可能。
另一方面,軍事思想也從步步為營、一線平推和簡單的穿插、包圍發展到遍地開花、同步打擊的“震撼戰術”,用庖丁解牛式的迅捷多變的主動打擊拆解對方的作戰體系,使得對方在徹底的頭暈目眩和腳步錯亂中自我崩潰。新軍事思想的重點在於粉碎對方作戰體系的關鍵的神經中樞和承力點,粉碎和消耗對方實力不再是戰鬥的重點。比如説,F-22和B-2的設計基礎是:F-22用隱身和超巡突入蘇聯防空體系的淺近縱深,獵殺預警機,破壞蘇聯戰術體系的結構穩定性;與此同時,B-2突入蘇聯深遠縱深,摧毀核武器、戰略指揮通信中心和其他戰略節點,動搖蘇聯戰略體系的穩定性。這樣,被肢解的蘇聯戰爭體系到底是投降還是被輕易毀滅已經不重要了。
由於美軍具有壓倒優勢的打擊力,美軍的發展重點轉向敏捷、靈活和輕小,極大降低出動時間和遠程部署的後勤支援要求,當威脅還在萌芽階段就粘住,同時呼叫優勢火力以打擊、消滅之。因此,火力和防護的重要性降低,機動性要求極大提高,包括戰場上依靠自身能力的戰術機動性和戰區間依靠運輸機或者海運的戰略機動性。網絡中心化的要求同樣極大提高,包括戰鬥級的與友鄰作戰單位的戰術通信協調能力和戰區級甚至更高層次的戰略通信協調能力。特種部隊、“斯崔克”裝甲車和瀕海戰鬥艦就是這一思想的具體體現。
RMA在海灣戰爭之後就成為美軍上下的熱門話題,但到拉姆斯菲爾德時代達到最強音,拉姆斯菲爾德推崇的“銀彈力量”是具體體現。

拉姆斯菲爾德與阿富汗、伊拉克兩場戰爭的最高指揮官湯米·弗蘭克斯將軍。圖自澎湃
更重要的是,拉姆斯菲爾德不是光説,更是付諸行動。9·11以後,美國很快決定進軍阿富汗、打垮塔利班,中央司令部司令湯米•弗蘭克斯上將按照海灣戰爭的成功經驗,提出部署六萬人、需要六個月準備時間的作戰方案,但立即遭拉姆斯菲爾德否決,他要美軍不是在六個月後、而是“現在”就打進阿富汗、粉碎塔利班。
弗蘭克斯提交的第二個方案體現了RMA的理念,在美國特種部隊的引導下,美國空中力量和阿富汗北方聯盟的地面力量很快粉碎了塔利班的有組織抵抗,輕而易舉進入阿富汗,避免了蘇軍入侵阿富汗時的泥潭。
當然,歷史證明拉姆斯菲爾德還是錯判了,而且事實上錯誤和蘇軍如出一轍:阿富汗的難題不在於打進去,而在於站住腳。聖戰者不是因為得到美中支持才打敗侵阿蘇軍的,塔利班也不需要外界支持就能打敗侵阿美軍。
拉姆斯菲爾德的RMA轉型陷入了困境。順利打進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美軍陷入了二十年的反游擊戰爭,逐年增兵,高峯時達到15萬人,龜縮在堅固設防之內的美軍徹底喪失了機動和靈活,特種部隊不再是神出鬼沒的尖刀,而是草原火災中的消防隊。“斯崔克”、瀕海戰鬥艦都未達到期望,特種部隊與空中打擊的組合也不能取代常規的重裝打擊力量。
然而,RMA的基本理念依然重塑了現代戰場。隱身、遠程打擊、精確打擊,非線性作戰、網絡中心戰、體系戰,這些都成為現代戰場的新特徵,拉姆斯菲爾德正是這一轉型的主要推手。
拉姆斯菲爾德以收拾麥克納馬拉的爛攤子開始,以製造了比麥克納馬拉更大的爛攤子告終,可能是美國盛衰的寫照。在拉姆斯菲爾德第一任國防部長的時候,美國是壯年,絆了一跤,還能爬起來重新抖擻。等到第二任國防部長時,美國已經衰老但不自知,在同一個地方絆倒,再要從更深的坑裏爬出來就費力了。況且,美國現在面對的是中國,是與蘇聯有本質區別的競爭對手,比的不是拳法,而是站樁功。

2021年4月14日,拜登總統拜謁阿靈頓國家公墓60區。拜登宣佈,九一一恐怖襲擊20週年之前,將剩餘的美軍全部撤離阿富汗。 圖自AP Andrew Harnik/攝
拉姆斯菲爾德有一句名言:“我們有已知的已知,已知的未知,我們更有未知的未知”。這其實是富有哲理的繞口令,他的回憶錄書名就是《未知與已知》。拉姆斯菲爾德的野心、權術和才幹是已知,未知的則是如果他在更高的權位上會是怎麼樣。
里根競選總統時,拉姆斯菲爾德是另一個被考慮的副總統人選。有説法是,如果他做里根的副總統,以他的厚黑,就不會有老布什競選連任而敗給克林頓的事情了。克林頓競選連任時,拉姆斯菲爾德也考慮過競選,但最後退出了,共和黨推舉多爾為候選人。其實早在老布什第一次競選時,拉姆斯菲爾德也參加了黨內競選,但也退出了。
歷史不能假設,但假如拉姆斯菲爾德當上了美國總統,他還會折騰出多少醜惡?這就是他的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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