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拐21年孩子的自白:養母以死相逼,不讓尋親
7月11日,電影《失孤》原型郭剛堂找到了被拐24年的兒子,DNA比對成功。他和妻子喜極而泣,妻子説:“這二十多年,可把我兒翻着了(找到了)。”
“我很怕別人把尋找孩子的過程定義為‘温情’,真的不是這樣,這個過程無比殘酷和現實。温情,只是人們最願意相信的部分。”郭剛堂説。
尋找父母也是一樣。凌冬幼時被拐帶,殘酷與現實如影隨形。他執意尋親,內心也有過掙扎,不時懷疑自己是被父母拋棄,還要維持着與養父母家若即若離的微妙關係。
尋親的一端是親生父母,另一端是被拐的孩子,孩子脆弱敏感的內心世界鮮少被談及。這個故事就試圖撥開凌冬心頭籠罩的層層迷霧,抵達他內心所願。
一滴血,意味着什麼?
對於4歲被拐賣的凌冬而言,這滴血首先意味着“背叛”。去年1月,25歲的他私下與尋親志願者聯繫,順利的話,他將在採血入庫後,藉由全國聯網的DNA數據庫中找到親人。
然而,這一打算很快被養母察覺,罵完手機那頭的志願者,她將聯繫方式一一刪除。此前她就讓凌冬做出承諾,堅決不去尋親,否則以死相逼。
當晚,凌冬隱進家後邊的山頭,他太熟悉的那些蜿蜒交錯的山路了,自小受到委屈,或是想媽媽了,他就去那兒的一座古墓旁寫日記。這天他酒後失足,撞到頭部,失去意識,所幸被路過的村民及時發現。

在柳州養家,凌冬常去家後的山頭獨自待着。 本文圖均為 受訪者 供圖
住院後,他將童年往事發給唐蔚華,讓她在直播時讀出。凌冬的養家看了那場直播,在他出院那晚,全家族出動,讓他在他們面前跪了一夜。
2019年8月26日,凌冬在直播間認識尋親媽媽唐蔚華,在凌冬的記憶中,他是1999年秋在上海被拐至廣西羅城縣的,恰好與唐蔚華兒子王磊被拐時間、地點相近,凌冬進一步比對了信息:頭頂雙旋、微卷、招風耳,雙手無名指螺旋紋,都對上了。

凌冬為唐蔚華做的尋人視頻截圖
但他始終不願跨過採血入庫這個門檻,有近5個月的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唐蔚華都抱着手機,開導、鼓勵他採血入庫,唐蔚華幫助過數十個孩子找到家人,在她看來,凌冬算是最為謹慎、猶豫的一個。
有時晚上想媽媽,凌冬打給唐蔚華,不説話,只是哭,寫下“媽媽,我愛你”,唐媽不敢説話,也打字回他,“我只有高興時才跟他語音説話,我的情緒只要有一點點難過,他都會很在意。”
事實上,這滴血所承載的,除了凌冬21年來對家人的想念,還有一種更為矛盾的“恨意”,被拐時,人販子稱他是被母親拋棄的,而在羅城第一個養家,沒幾個月,養母懷孕,把他送去了柳州。那時他已在“母親會原諒我,接我回家”的幻想中徹底絕望,在養家受的委屈、傷害,亦在這滴血中滋生着仇視。
“我採血只是為了尋求真相和報復他們”,尋親出乎意料的順利,得知是奶奶的一次意外疏忽,導致他被拐後,凌冬更不願回家了,同時將從浙江趕來的奶奶與叔叔拒之門外。
猶豫了幾天,凌冬還是見了家人,“我把這老太太哄走,不然我不安心”,見面時,家人強忍淚水,不敢上前擁抱他,凌冬也錯開了視線。
而後,凌冬被告知,他的父母一直在找他,悲傷過度,已經離世,當時他父親離世不到4個月,“內心積壓的所有負擔一下崩潰了”,他蹲在地上,不許任何人靠近。
一滴血的距離,近到讓他通過血樣比對在幾天內找到家人,又遠到等失聯21年的他接近家人時,與父母已是陰陽兩隔。
——講起那些尋親記憶時,他與工程隊正在山上趕着隧道施工,廣西雨季已至,他們得儘快將路修好,時常“連軸轉”。凌晨4點半,他給我發來一句短信:
“我也有權利尋求自己的身世和真相吧。”
以下為他的自述:
(一)
被拐那年應該是1999年秋天了吧,只知道被一個小叔叔帶到廣西,(中途)坐過火車、小船,他還揹着我走了很遠的山路,用大樹葉子盛山水喝,哭鬧時,會在半路陪我捉迷藏,説哭了會有警察抓我。
之後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爸媽等着我,那兒有小河,有山有樹,還有雞鴨,我家沒有,我都會又害怕、又好奇地瞧瞧。
有次我把家裏的花瓶打碎了,媽媽嫌我搗蛋,説不要我。不到幾個月,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把我送給現在的家。
離開第一個養家的那個冬天,我和一個陌生人(奶奶)睡一塊,4歲的我想尿尿,不敢説。最後還是她發現這些問題。那晚開始,我跟奶奶睡才有安全感,她把我的腿捂得暖暖的。
來了沒多久,新爸媽讓我學做點事。我開始學做飯,有次我偷偷放一個雞蛋到快煮熟的米飯裏,蛋液印在飯面上,被爸爸發現了,那晚沒飯吃,到豬圈過夜。
姐姐偷偷把飯菜裝到口袋,搓成一團給我吃,説,“老弟,快吃,一個晚上很快會天亮了,以後別拿雞蛋吃了,那是要拿去賣的。”
還有次我想吃脆餅,姐姐拿了爸爸十元去買了脆餅,我捨不得吃完,啃了又啃,笑了又笑。我總問姐姐長大了想幹嘛,她説吃飽飯,穿漂亮裙子,現在每年我都給她買幾件裙子。她是我童年的保護神,是我心裏媽媽的模樣。
在我看來,養父母可以説是法盲。在他們的環境中,大多為了柴米油鹽,演變成夫妻爭執到最後動手。
養父脾氣不好,我不太敢接近他。有時我想到他們在地裏幹活特別累,就心疼他們,他們對我流露出來的愛,可能不多,也會有,比如我生病,給錢讓我去村裏赤腳醫生那兒拿藥,回家會問拿藥了沒,記得要吃藥。我在外面被欺負了,養母會去阻止,替我出氣,她嫌我笨,説以後可以躲着。
到7歲讀書時,我有了新名字,鼕鼕,因為我是冬天來的。他們平時會稱呼我為老弟,柳州很多父母會這樣稱呼兒子。
讀書時的我,心無學習,二年級的夏天,我在水塘游泳,下水沒多久,養父來了,我很恐懼,知道躲不過了。也沒想,他把我的衣服都抱走,説讓我玩個夠,別吃飯。
我也有自尊,邊上是馬路,有人路過,就蹲水面隱蔽自己。不敢上岸,就遊啊遊,泡水裏久了,手腳無力,最後天快黑了,我也哭了,那時恨透了親生父母,把我拋棄讓我受罪。那是我第一次想到自殺,可我所有的勇氣,都被父母磨滅了,只能硬着頭皮回家。
從我到養家,無論聽不聽話,經常聽到養父母説我是爸媽不要的孩子。其實我心裏也默認了這種説法,害怕哪天他們又把我送走。8歲我就能炒很多菜,雞鴨喂好,牛割草餵飽。碗筷我洗。衣服收拾好。我也會察言觀色,迎合他們的想法。
到五年級,我輟學做了放牛娃。每次受了委屈,就去後山一座古墳,偷偷寫日記、畫畫,寄託我對遠方媽媽的遐想。我恨媽媽,恨媽媽的所有,我又想媽媽,想她一定很漂亮,我們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凌冬在後山蓋的小屋
(二)
15歲開始,我跟村裏一位叔叔出來做事,搬磚,搗水泥,拉沙子,做了大概半年,老闆看我還挺勤快的,讓我學開挖掘機,以後好找工作。
打工的日子,我有一種離開家裏才有的自由感,每月有工資發,吃想吃的。我有點能力了,偶爾想起親生父母,會產生一種報復反彈的心理——沒有你們,我也有工作,也長大了,也能掙錢。
可是,別人下班,經常有父母打電話來問候,有父母準備的很多幹糧,我特別羨慕,我的養父母除了發工資那幾天會來電話,問我工資什麼時候發,記得拿回家,家裏缺什麼,讓我給辦。

凌冬上班的工地
只要我身上有錢,只留自己零用的,全交給他們補貼家用。
18歲那年,我在後山上給自己搭了間小屋,時常在那裏坐很久,幻想一切可以改變就好了,我也不比別人低一等。
我曾無意在電視看到一檔《等着我》的欄目,一位尋子母親叫張雪霞,丈夫承受不了,想不開自殺了,留下那一句,我只要我兒。
我真被觸動到了,會不會我也是被拐走的孩子?可是我會瞬間轉念——我肯定是被拋棄的,村民也常説,“你爸媽都把你賣給別人了,可能又有自己孩子,更不可能要你,這裏的父母養你,你要懂得對他們好。”
奶奶經常和我説,只生不養,斷指可報,只養不生,斷頭可報。
她擔心我有一天會走,就拿別人的事做比較教育我:誰家的孩子也是撿的,特別的孝順,為了表示自己對養家的真心,父母來找她,看都不看一眼。
在她去世前幾個月,生活不能自理。一日三餐,洗澡洗衣,都是我在做。離世那晚,我幫她洗好澡,餵了稀飯,她説想睡覺,讓我坐在邊上。當時她意識還是很清醒的,説她沒什麼要求,只希望我一心一意在這個家,所有的到最後還是我的。我沒多想,也是認命,他們養我小,我養他們老。
半夜,奶奶躺在我的懷裏走了,當時她説不出話了,用手指着客廳中央、平時供奉祖宗的香火排位,示意我答應她的請求。
(三)
刷到唐媽視頻時,我處於人生最低谷,很迷茫,害怕自己真是被拋棄的,父母沒有找過自己。每次她直播,我都避開養父母,在後山看。
當時我也被列入疑似磊磊的對象,通過管理員牽線,我和唐媽第一次私信聯繫。情不自禁地把童年告訴她,她説過這樣一句話,“孩子不要怕,有我在。”
長這麼大,沒被誰這樣稱呼過,聊到了下半夜。我有個要求,想讓她第二天直播為我唱首歌。唐媽那天比較忙,就為了我開直播唱歌。每一天,我和唐媽會微信聊很晚,她每次都耐心開導我,也小心翼翼地提示我,儘早採血,不再折磨自己。
沒多久,養父母開始發覺我的變化,就留意我,阻止我看直播,還和跟進我採血的管理員聊天。那天我和養母為這事吵架,心情不好,喝酒喝多了,跑去後山看直播,不小心摔到頭部,讓村民送去的醫院。就是那天開始,養母時刻看守着我,拿我手機,把唐媽拉黑。
住院時,想給這些年來在養家的經歷,找一個傾聽者,剛好在網絡裏,有人質疑我是唐媽虛擬出的人物,為了炒作而編造的。經過反覆思考,我把信整理出來,給唐媽看,也同意在直播間讀出。
我想消除一些有質疑的聲音,因為這封信,部分人更深信我是小號,只有編造沉重的故事,才能獲得同情。也有很多人為之動容,也為養父母的行為震撼,買來又不愛,何必要去買?勸我儘快採血找家。
可我有很多顧慮。首先擔心養父母這邊,怕他們難受,知道後發生隔閡,也怕村民知道,遭受他們唾棄,覺得我忘恩負義。
之所以決定去採血入庫,更是想讓他們看看,我還是長大了,還有一種對爸媽那種無法抗拒的、很複雜的感受,迫切想知道他們的消息,他們的模樣,想當面對質。
採血過後的幾天,唐媽到了廣西,當時養母很牴觸我們聯繫,只是我採血(的事),養母還沒知道。她讓我承諾堅決不找家,我答應後才可以去工作。唐媽廣西之行後幾天,想見我,可養父一直跟着我,在我的工作地方,不離開半步。
那晚我在(柳州)山裏開挖機,答應她(唐蔚華),加班好了,直接去羅城。養父也跟着,(經過)河池時,他逼我回頭,撞馬路上的車來要挾我,我還和養父動了手。無奈被迫連夜回頭。
之後唐媽媽來到柳州,我堅決要去,養母情緒失控,喝了農藥。
養母住院第四天,我正式接到通知,經過二次比對,我與浙江一對父母比對成功。
(四)
比對成功後,我和浙江親人一直沒有通話,我也不見,更不會做什麼認親形式。因為奶奶的看護疏忽,讓我遭這麼多苦,我採血只是為了尋求真相和報復她們。
當時我在醫院裏看護養母,有關部門,還有志願者者來給我開導,我的意志很堅定。家人沒放棄,給我寄來我小時候愛吃的瓜果,當我收到時,奶奶和叔叔從浙江驅車趕來廣西。
奶奶迫切想見到我,被我拒之門外,她沒有怪我,住在了我一位叔叔家裏。
經過幾天的思想較量,我的心慢慢平息下來。我是這樣想的,我把這老太太哄走,不然在這我也不安心。見面是在政府部門裏面。她可能怕我受到驚嚇,和叔叔見我那一刻,強忍淚水,不敢過來給我擁抱。而我沒有直視她們。
當他們和我説,我的父母一直找我,悲傷過度,早早離世,我內心積壓的所有負擔一下崩潰了,蹲在地上,不許任何人靠近。
吃了晚飯,我和她們一起回了浙江。一路上,我沒説話。到了老家,親戚都來迎接我,敲鑼打鼓,放禮炮。
在家裏,每個人來都扒着我的手看,翻我頭旋,是不是特徵都對上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父親留下當年在我走丟時那天穿的衣服,自己的小板凳,還有小牙刷,父母照片。
媽媽因為我走丟,精神方面時好時壞,有時候出去好幾天才回家,爸爸又要找我又要找她,而她在妹妹幾歲時就離開了。沒給我留下任何物件,唯有爸爸替我保存她僅有的兩張照片。
妹妹則全部交給奶奶看護,爸爸一直在外謀生養家,打聽我的下落。對於他們怎麼找我,奶奶一直不願多説。當天奶奶,妹妹全程陪着我,她們沒輕易在我面前流淚,但那種氛圍讓我可以感覺到,回到家了,家的親人,真的才是自己最親的人,她們的一舉一動,都讓我感覺到在養家所沒有的暖。
奶奶説一定要餵我吃回家的第一頓飯,妹妹親自動手拿着奶茶餵我喝。準備的都是我在養家沒吃過的海鮮,有醉蝦,泥螺,我極少吃這些,泥螺都不會吃,有點不自在,又感受到愛觸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回家時,奶奶給凌冬做的山粉羹。
那晚,在我睡覺的房間,奶奶擺了一張沙發,説怕我再次走丟,要守着我,我睡着後,她偷偷把我破洞牛仔褲的洞補起來。
我是在奶奶手裏弄丟的,她過得很苦,常説一句話,她看不到我,不敢死去。我的親叔叔也因我被拐受到影響,和奶奶一起兼顧這個家,直到40多歲他才成家。
(五)
因為我走丟,家裏從來沒拜過祖宗,認親當天,存放21年的祖宗牌位,擺到了家裏正廳,我進行了正式的叩拜。隨後去了父母的安生之處,給他們上香。
自責,愧疚,埋怨爸媽那麼多年,明明知道有一個節目叫《等着我》,國家有全國聯網數據庫,免費採血入庫。我和爸媽,只差一滴血的距離。如果我早一年採血,還有機會見到父親。
那段時間我很難過,每天浮現在眼前的,都是父母的影子,我自己都救贖不了自己,為什麼不早點站出來找家?
而在養家那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還是知道了一切,開始給我施加壓力,讓我馬上回去。我夾在中間,渾渾噩噩的,甚至養母説如果我不回家,自己買車票來浙江,把我拉回去,逼我説出家的位置。
我不想讓奶奶難過,經歷的這些都不會讓她察覺到。每天安撫着養母,讓她放心,會贍養她,生怕她想不通。不管怎樣,我在那個家活了21年,有很多磨滅不掉的親情。
去年奶奶讓我回家過年,我説結婚頭一年,要給(柳州)全族親人拜年送禮,我好好商量,看看怎麼安排,她遲鈍了一下,説那別回了,我們都好着哩。
除夕頭一天,我啓程回浙江,吃了除夕團圓飯,陪奶奶、妹妹、叔叔過年,凌晨兩點,啓程回廣西,大年初一下午回到柳州。其實對每個人,我都想做到最好。

凌冬去年春節在家吃的團圓飯
現在想爸媽了,我就給他們(微信)發短信,告訴他們我的工作,我的想法,(父親忌日前天)我發了一條:爸爸,明天是你離開我們一年的時間了,雖然我們很久很久沒有見面啦,我想我們彼此都不會忘記的,對嗎?我想高興地對您説,前面我們吃的苦頭,奶奶、妹妹,也會一直好好的。因為有了我。請您放心,我會常回家看看,也會照顧好奶奶和妹妹,讓妹妹以後做個公主,我會努力,把咱們的家變成一個新家。
我想他們在另外一個地方,肯定感受到了我的轉變。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除唐蔚華,其餘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