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為什麼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世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一、資本家不會説的原始積累秘密
資本家親手熬製“成功學雞湯”
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是可以自我循環、自我強化的。當資本積累開始的時候,就會自動地不斷再生產出掌握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和一無所有隻能接受資本家僱用的無產階級。然而,這一循環是如何開始的?
資本積累以剩餘價值為前提,剩餘價值以資本主義生產為前提,而資本主義生產又以商品生產者握有較大量的資本和勞動力為前提。因此,這整個運動好像是在一個惡性循環中兜圈子,要脱出這個循環,就只有假定在資本主義積累之前有一種“原始”積累,這種積累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而是它的起點。
我們之前討論資本積累的時候,假設了資本家是靠誠實勞動得到了一筆本金。雖然這筆本金在之後的積累過程中很快就會被消費掉,轉換成了資本剝削到的剩餘價值,但是在一開始,資本家是通過一種正當的方式,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現在我們要開始思考一下這個假設的合理性了。資本家總是説,自己之所以成為資本家,成為有錢人,靠的是自己的奮鬥和才智。只要像他們一樣努力一樣聰明,那麼誰都可以成為資本家。
但是我們知道,在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下,光靠努力和聰明幾乎是沒有出頭之日的。無產階級再怎麼努力勞動,也只不過是給自己創造新的枷鎖。而資產階級再怎麼懶惰,也可以坐享其成。正如馬克思諷刺道:
這種原始積累在政治經濟學中所起的作用,同原罪在神學中所起的作用幾乎是一樣的。亞當吃了蘋果,人類就有罪了。人們在解釋這種原始積累的起源的時候,就像在談過去的奇聞逸事……大多數人的貧窮和少數人的富有就是從這種原罪開始的;前者無論怎樣勞動,除了自己本身以外仍然沒有可出賣的東西,而後者雖然早就不再勞動,但他們的財富卻不斷增加。
馬克思把這種資本家天生勤奮聰慧的故事形容為“兒童讀物”,但是“一旦涉及所有權問題,那麼堅持把兒童讀物的觀點當作對於任何年齡和任何發育階段都是唯一正確的觀點,就成了神聖的義務”。
神奇的是,現代社會的成年人,一邊取笑別人幼稚無知傻白甜,把相信真善美的人當作沒長大的孩子;另一邊呢,又對市面上“真正的兒童讀物”——所謂成功學(正反版本的“雞湯學”“厚黑學”“宮鬥學”)趨之若鶩,自認為離當上資本家只差一點小努力、小機會、小聰明、小手段。

第一桶金必然是帶血的
可是,真正原始積累的故事是什麼樣呢?馬克思的總結非常到位:
大家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但是在温和的政治經濟學中,從來就是田園詩佔統治地位。正義和“勞動”自古以來就是唯一的致富手段,自然,“當前這一年”總是例外。事實上,原始積累的方法決不是田園詩式的東西。
為什麼田園詩是不可能的?
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要求一方是資本所有者,另一方是勞動所有者,一方掌握着生產資料只需要僱用勞動力,而另一方除了勞動力一無所有隻能接受僱用。但是,在資本主義時代之前,勞動者要麼本身就是奴隸或農奴,被他人當成生產資料直接佔有;要麼是自耕農或小生產者,自己掌握生產資料。
因此,資本主義的出現,一定要伴隨着兩方面的“解放”,一方面,是把勞動者從原先的封建關係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另一方面,則是把勞動者從他們自己的生產資料中“解放”出來。
資本主義的進步性,體現在勞動者從落後的生產關係中被解放了出來,帶來了更高的生產力。資產階級歷史學家早就已經把這方面的歷史説濫了。
不過,資產階級對歷史的推動並不是因為他們有更高的道德水平,而是因為資產階級打破了阻礙生產力發展的舊秩序。當然,舊秩序是不會自願退場的。無論是英國內戰、法國大革命,還是美國南北戰爭,這些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往往最後都要依靠暴力和革命,經歷多次反覆,才能打破舊秩序的束縛,確立起資本主義的統治地位。
如果我們只看到資本主義進步的這一部分,遠遠不能解釋資本主義的產生和資本的原始積累。
當原先的勞動者從舊的封建奴役中解脱時,他們可不會自願投入資本主義的新奴役。如果勞動者自身掌握生產資料,自己站着把錢掙了,那麼勞動者就不會願意替資本家賣命。而資本家如果不奪取生產資料,他們就不能僱用一無所有的勞動者。
勞動者的奴役狀態是產生僱傭工人和資本家的發展過程的起點。這一發展過程就是這種奴役狀態的形式變換,就是封建剝削轉化為資本主義剝削。
歷史的邏輯非常簡單。資本主義從來不是在真空中建成的,資本家也不是從空氣中冒出來的,他們必須建立在一個現實的歷史的基礎之上。
那麼資本家的產生只可能有兩條路,要麼繼承原先的封建地主和貴族的資產,把舊秩序的財富轉化為新秩序的資本;要麼就是掠奪原先公有或者屬於平民的資產,通過舊秩序的權力來積累新秩序的資本。當然,大部分時候,這兩條路是並行不悖的。

奴隸貿易(資料圖)
於是,“征服、奴役、劫掠、殺戮”就不可避免地開始了。這也是為什麼馬克思會説:“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着血和骯髒的東西”。
原始積累的歷史經驗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主要考察了英國的原始積累問題。
馬克思注意到,在15世紀,絕大多數英國人口就已經脱離了農奴狀態,成為了自耕農。但是這些自耕農手上掌握的土地,很快就被地主、教會、新貴族、國家等勢力以各種或明或暗或和平或暴力的方式掠奪了。大量失去土地流入城市的農民構成了第一批無產階級,而佔據土地的租地農場主就成了第一批農業資產階級。
於是,資產階級因為掠奪的財富而增加了購買力,擴大了國內消費的需求。而農民脱離了原先的土地和社區,喪失了自給自足的能力,只能從市場上購買自己的生活資料,國內的商業和工業也得到了發展。
資本主義的車輪就這樣開始轉動起來了。
這樣依靠掠奪公眾財富而取得的原始積累,不光發生在幾百年前的英國,在20世紀也並不罕見。
對於很多資本家來説,如果不是繼承財產,第一桶金的來源往往是灰色甚至黑色的。有些資本家往往是一開始從事着毒品或詐騙之類的生意,最後將資本投身於正當行業。不過隨着現代金融體系越發複雜,越來越多的資本家發現了通過金融衍生品和股權重組來割韭菜的好方法,連洗白這一步都省去了。

西方殖民者販賣非洲黑奴(資料圖)
甚至有些資本家直接掠奪屬於國家或少數民族的土地和自然資源。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如今俄羅斯的寡頭們。他們都是依靠權力和內部消息,在蘇聯解體之時掠奪了本應屬於國家和民眾的財產,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位。有些人還是靠正當手段廉價購買了國有資產,有些人則是直接靠賄賂或者暴力,將大量財富劃到了自己名下。
你可以説這些資本家有智商,敢於冒風險,所以才能成功。但是這世上從來也不缺比他們聰明比他們有勇氣的人,很多人不願意從事這種原始積累,只不過是良心上過意不去。
這樣的人反過來還會被嘲笑為老實人。
即便是和那些成功賺來第一桶金的資本家做了同樣的事情,也仍然要看機遇和巧合。每一個靠某種手段發家的人背後,都有無數的失敗者在當墊腳石。
所以你要説資本家們為了完成原始積累需要有什麼特殊的品質,恐怕真沒有多少。真實的企業家精神,就應當如《資本論》中引用的這句名言一樣:
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能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動亂和紛爭。
二、資本主義國家的“發達”之路
殖民主義:暴力就是經濟力
但是一個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也從來不是建立在真空中的,而是與國際環境密切相關。因此,資產階級最終的發展壯大,和國家自身的力量是分不開的。
美洲金銀產地的發現,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於礦井,對東印度開始進行的征服和掠奪,非洲變成商業性地獵獲黑人的場所——這一切標誌着資本主義生產時代的曙光。……暴力是每一個孕育着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
歐洲各國資產階級的命運,開始和自己國家在國際上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了。哪個國家能夠贏得國際戰爭,能夠佔據更多的殖民地,掠奪更多的原料,開闢更大的市場,哪個國家的工業資產階級就能夠得到更大的發展。
但是誰都清楚,當落後國家和地區的舊制度被殖民者打破之後,迎來的從來不是民眾的解脱,而是新一輪的掠奪、殺戮和奴役,只為了服務於資產階級。
真正的社會進步和政治解放,還是要靠殖民地人民自己來完成的。將進步説成是殖民者的恩賜,那就本末倒置了。當殖民地人民自己想要爭取自由和進步的時候,殖民者給他們的可不是文明的支持,而是血腥的鎮壓。
比如菲律賓人民反抗西班牙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時候,美國先是在美西戰爭中利用了菲律賓人民趕走西班牙殖民者,隨後便轉而以菲律賓人民不夠文明先進為理由,武力佔領了菲律賓,將其納入自己的殖民地。
或者説,殖民地的舊勢力,如果有利於資本主義的掠奪,反而能夠得到殖民者的全力保護。
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海灣地區的一些極為落後專制的政權,無論對待國民多麼野蠻,只要能夠輸出石油資源,提供軍事基地,便都能得到歐美國家的支持。很多亞非拉國家的處境和幾百年前並無不同,雖然
爭取到了自己的獨立,仍然是資本主義國家的原料產地和商品市場,仍然為資本主義國家提供廉價勞動力和軍事基地。
只要這些國家沒有發展起自己的工業,在所謂自由貿易的壓力下,就只能在經濟上受制於資本主義國家。而沒有工業發展,光靠賣原料,就談不上任何實質的經濟發展,無法真正改善人民生活,更無法發展科技和教育。
所以一方面,很多原殖民地國家的精英,都是在西方國家接受的教育。另一方面,西方國家的生活水平,也在不斷地吸引着原殖民地國家的民眾移民。
更不用説西方百年殖民歷史遺留下的經濟、政治、文化各方面遺產,都在影響着獨立後的各國。很多非洲國家現在都在用法郎,依靠法國的駐軍維持治安,打擊恐怖分子和叛軍,這就是殖民遺產的鮮活體現。

西非法郎最新的五款紙幣,2003年發行。(資料圖)
墨西哥前總統波菲里奧·迪亞斯有一句名言:“可憐的墨西哥!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説的是一百多年前墨西哥被美國瓜分領土的悲劇。這句話直到今天也被人們銘記。
國家的窮和富、弱和強,最後也都往往是一個惡性循環了。一個國家之所以現在富強,只是因為它之前富強,一個國家之所以貧弱,只是因為它之前貧弱。
於是,就好像資本家和無產階級的關係一樣,發達國家和落後國家也有所謂的“原罪”。發達國家喜歡教育落後國家,一個國家落後是因為不夠先進文明,不夠民主自由,所以發達國家一直想要制定這個世界的規則和標準,而發展中國家但凡進步一點點就被看不順眼。在發達國家大談成功學的時候,它也肯定不會提起自己的原始積累是如何在殖民地的種族屠殺中完成的。
國家力量從未隱退
不過,國家畢竟是有興衰的。曾經的發達國家也可能成為落後國家,從前貧弱的國家也可能變得富強。
原因在哪裏呢?
馬克思讓我們注意,秘訣就在於強大的國家權力:
但所有這些方法都利用國家權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來大力促進從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化過程,縮短過渡時間。
所以歐洲崛起的國家,如英國、法國,都是很早完成了國家的統一和王權的集中,才可能運用國家權力來推動資本主義的發展,為資本主義的積累創造條件。
資本家需要國家權力的保護才能在對外競爭中處於有利地位,而國家也需要強大的資產階級來支持自己對外的擴張。
除了殖民主義,馬克思還提到了三項與國家權力相關的資本原始積累的源泉:國債制度、現代税收制度和保護關税制度。
馬克思將國債形容為“原始積累的最強有力的手段之一”。國債的作用在於可以迅速集中社會上多餘的閒散資本,吸收從殖民地掠奪來的財富,通過信用交易讓金融產業興盛起來。而這些集中的資本,不光創造了金融資本家,也是國家對外擴張的保障。這也是為什麼現代國家都喜歡赤字運行,明日的債務就是今天的財富,而今天的財富可以創造更多的財富來償還明日的債務。
同樣,國際信用也是積累的源泉之一。比如馬克思就注意到,荷蘭的資本積累來自於對威尼斯的掠奪,而美國的“身世不明的資本”則來自於“昨天還是英國的資本化了的兒童血液”。直到今天,美國的國債仍然吸收着來自全世界的資本化了的兒童血液。
國債吸收資本的能力和國家權力的強弱是直接相關的。所有的債都是要還的,沒有國民和國家會借錢給還不上錢的政府。而政府的財政來源,最終還是取決於税收,也就是取決於國家的執政能力。
即便在經濟最為自由放任的美國,税收也從不缺少強力和管制。正如美國前總統富蘭克林的名言所述:“這世上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除了死亡和税收。”
國債的信用當然來自於財富和軍事,但最重要的,還是財政能力,是税務部門從民眾手裏把錢扒出來的能力。現代税收制度也是對政府能力的綜合考驗,既需要政府監督企業和民眾,靠強制力徵税的能力,也需要政府提供公共服務,感召民眾和企業自願繳税的能力。
反過來説,凡是不依賴政府財政税收,而是依賴自然資源或者外國援助的國家,政府的執政能力就可有可無了。而政府的執政能力若是得不到鍛鍊,一旦自然資源枯竭或面臨外部風險,就要有大麻煩了。所以很多依靠石油收入生存的國家,平時光鮮亮麗,危機的時候往往一觸即潰,就是這個道理。
各種税收制度難逃不公平的影子
對於資本主義國家來説,税收的負擔並不是平等的。雖然絕大多數國家名義上對富人徵税的比例要遠遠高於窮人,但實際上税收加在窮人身上的負擔卻遠比富人要沉重。
馬克思就指出來,英國政府對必要的生活資料徵收重税,就是對下層民眾的“暴力剝奪”。因為窮人必須購買生活必需品,也就必須同時上繳消費税。而對於富人來説,這點消費税本來也算不上什麼,而他們的生活用品也往往並不來自市場。
消費税對窮人不利,所得税也是一樣。窮人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工資,政府可以輕鬆監管並徵税。而富人的收入來源於資本,在全球化的當下,資本的流動極為輕鬆,所以很多富人的資本都不會留在本國乖乖等着徵税,而是挪到各種“避税天堂”。
所以現在有一個概念叫作“競次(racetothebot⁃tom)”,就是説在資本自由流動的今天,各國為了留住資本,爭相提供税收優惠,放鬆對資本的管制,從而進一步惡化貧富差距和社會環境,到頭來只有資本家得利。
除了普通税收之外,保護性關税也是資本積累的重要來源。對外國進口產品徵收重税或者對本國出口產品提供補助,可以有效地幫助本國資本家積累財富。
馬克思提到,關税和補助會“強制性地摧毀其附屬鄰國的一切工業”,愛爾蘭的毛紡織工場手工業就是這樣被英國摧毀的,更不用説被廉價棉布沖垮市場而大量餓死的印度手工業者。
因此,對於歐洲各國來説,關税是本國產業發展不可或缺的保護措施。在沒有國際組織和大國協調的情況下,商業上的競爭與戰爭無異。誰要是真的信了自由貿易,對關税不設防,誰就會遭受重大損失。
早期歷史上沒有一個大國是真正靠自由貿易發展本國工業的,無論是最早的英國和法國,還是後來的德國和美國,都為了保護本國弱小產業,在初期實行嚴格的保護主義和積極的商業剽竊,只是到了後來,各國發達之後,才開始嚷嚷着自由貿易和版權保護。
當然,保護性關税政策直到現在也沒有停止。美國對中國的貿易戰,不過是把舊傳統又找了回來。美國對中國產品徵税,顯然不是因為什麼中國違反貿易原則,而是其對本國產業喪失競爭力的擔憂。
只不過到頭來,為保護性關税買單的,還是需要購買中國產品來生活的美國平民,而從保護性關税中得利的,還是美國的資本家們。

美國對中國加徵税的領域是《中國製造2025》中計劃主要發展的高科技產業,包括航空、新能源汽車、新材料等。(圖片來源見水印)
可見,從馬克思時代到現在,資本主義國家的税收和國債制度,本質上就是資本家購買國債獲利,政府發行國債集資,而最後由中下層民眾上繳税收和關税為財政買單的體系。
資本家們即便再想要強調個人的奮鬥,也不可能抹消國家權力的幫助,“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樣的事情,資本家可是做得太多了。
反正成功都是自己的,失敗都是社會的。創造就業激勵人心的好形象是自己的,剝削工人干預經濟的髒活兒都是國家的。
三、為什麼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世界
資本主義不過是人類歷史的一個階段
資本主義的消亡,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歷史的必然。正如資本主義的產生也是歷史必然一樣。
為什麼這麼説呢?
我們從資本主義的歷史中可以看到,原始積累,本質上是剝奪個體勞動者所有的生產資料,將其集中到資本家的手中。
這種剝奪在歷史上是有一定進步意義的。當個體勞動者擁有自己的生產資料時,他們的生產是分散的個體的,而這種“小生產”——
既排斥生產資料的積聚,也排斥協作,排斥同一生產過程內部的分工,排斥對自然的社會統治和社會調節,排斥社會生產力的自由發展。它只同生產和社會的狹隘的自然產生的界限相容。
簡而言之,這種以個體為基礎的生產方式,排斥生產力的進步。
就好像歷史上的小農經濟一樣,大家只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不需要和他人太多協作,也不需要關注技術的進步。即便到了現在,個體的農民和小生產者也往往是排斥進步的。這不光是因為他們本身的思想落後保守,更是因為他們的生產方式不需要進步,而他們的積蓄和儲備又不足以讓他們承擔失敗的後果。
因此,這種小生產若是持續下去,就只有“普遍的中庸”。
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內部的矛盾,小生產的生產方式孕育了消滅自身的力量。當進步和突破成為可能,人類的渴望和衝動就不可能被束縛,落後的生產方式註定要被消滅。
於是對小生產者的生產資料必須進行剝奪,並集中成為資本,才能允許技術的進步和生產力的提升。就好像農業的機械化只可能在廣袤田野上實現,工業的機械化只可能在大型廠房中完成。
但是這種生產資料的剝奪,我們已經看到,在實踐中,往往是以極其殘酷的方式來進行的。“對直接生產者的剝奪,是用最殘酷無情的野蠻手段,在最下流、最齷齪、最卑鄙和最可惡的貪慾的驅使下完成的。”
因此當資本主義宣稱自己的核心是私有制的時候,我們要意識到,這裏的私有制,是以資本所有權為核心的私有制,而不是小生產模式下,以勞動所有權為核心的私有制。
資本主義私有制,是以犧牲個體生產者的私有制為代價的。所以當馬克思提出消滅私有制的時候,也是要消滅這種以剝削和不勞而獲為核心的私有制,而不是消滅普通人的勞動所得。
但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在發展到一定階段後,也會產生消滅自身的力量。資本積累的規律就是資本的集中,而這種集中不光體現在對小生產者的剝奪,更體現在對資本家的剝奪。
正如我們現在看到的,在歐美資本主義國家,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財富越來越集中,不光下層民眾被剝奪財富,也有越來越多的中產階級甚至下層資本家也在殘酷的市場中失去自己的財富。
但是這種財富集中的同時,是生產的社會化。在馬克思的時代,他已經預見到:
規模不斷擴大的勞動過程的協作形式日益發展,科學日益被自覺地應用於技術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計劃地利用,勞動資料日益轉化為只能共同使用的勞動資料,一切生產資料因作為結合的、社會的勞動的生產資料使用而日益節省,各國人民日益被捲入世界市場網,從而資本主義制度日益具有國際的性質。
這段話放到全球化的今天甚至更加適用。無論是我們日常消費的產品還是高精尖的設備,都是社會化大生產的成果,是全球勞動和技術的結晶。每一個勞動者的勞動成果,都是以世界上其他勞動者的努力為基礎的。
但是我們剛才也看到,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這種社會化大生產,遲早會遭遇阻力和排斥,因為這隻會讓壟斷資本的少數人獲利,而讓大多數為生產做出貢獻的勞動者貧困。資本越來越深的剝削,也在遭遇着全世界勞動者越來越多的反抗。
更不用説,個體資本的逐利和短視,隨着生產社會化程度的提高,也在製造着越來越大的危機。經濟週期性的危機顯示出來,世界經濟的良好運轉需要全球的共同努力,而資本集中於私人的所有制,也對這種合作與協調造成阻礙。
在社會主義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資本主義國家提高了無產階級的待遇以緩解階級矛盾,並進行着廣泛的國際合作,暫時應對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壓力。蘇聯的解體似乎宣告了資本主義的生命力和優越性。
但是事實證明,資本主義的痼疾並沒有得到根本的消除。當社會主義運動暫時消沉之時,資本主義就充分顯露出了其本來的面目,暴露出了真正的矛盾。經濟危機仍然在週期性地出現,貧富差距仍然在不斷擴大,資本的壟斷帶來更大的破壞,更深的剝削,也激起更多的反抗。

周德宇:《用得上的資本論:當代社會人生存指南》,遼寧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