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故宮排水系統這麼牛,怎麼就沒有人複製?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受季風氣候的影響,中國大部分地區的降水集中於夏季,特別是被稱作“七下八上”的時間段,強降水尤為多見,幾乎每年都有城市變身“水城”的新聞報道。最近,河南、河北、山西等地遭遇強降水,鄭州等城市受災尤其嚴重,令人痛心的出現人員傷亡。
對於此次災害的成因,氣象專家已經給出了科學而詳盡的解釋,也提早向各個城市發出預警。但即便如此,暴雨造成的洪澇災害依然不可避免,哪怕是在準備最為充分的地區,也還是出現了財產損失。
我們不禁好奇,在沒有精準科學預測,通訊、交通等條件更遠不如今日的古代,人們是如何應對的?古人是不是有特殊的智慧?要討論這些,有必要先探討一個問題:極端強降水是近代人類改變環境的產物,還是自古就有的?

鄭州救災現場 圖自廣州日報 邱偉榮/攝
大災自古有
水災廣泛存在於世界各民族的歷史記憶中,中國有大禹治水,西方有諾亞方舟,誕生了神秘瑪雅文化的中美洲也有天地相接、洪水淹沒山林的傳説。目前已知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其中就記錄了許多有關降雨、洪災的內容。有學者認為,甲骨文中的“災”字早期作橫向或豎向水流狀,正是形如洶湧的洪水。集中出土甲骨的安陽也處於此次強降水的範圍內,向前追溯三千多年,就是在這裏,商王曾虔誠地祈求暴雨早日停歇。
隨着歷史地推移,史料記載越來越多,中原地區強降水導致災害的記錄也顯著增加。在漢代,黃河多次因強降雨而水量驟漲,決堤氾濫,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在唐代,東都洛陽平均不到十年就會發生一次水災,唐玄宗時洪水甚至衝入城中,毀壞宮室。宋代定都東京汴梁,着力於防範洪災,但也難以避免。據統計,北宋一朝一百六十餘年,開封至少發生過20次洪災,造成重大損失的至少有6次。宋英宗治平二年農曆八月,洪水沖毀了開封城內的官府、民宅,事後僅官府收攏安葬的無主屍體就達一千多具,被司馬光稱作“曠古奇異,非常之大災”。元朝至正四年農曆六月,今鄭州鞏縣突降暴雨,居民數百家因洪水漂沒。至正二十六年六月,暴雨襲擊河南府,河水暴漲數丈,城內城外盡成澤國。
中國古代城市規模普遍不大,雖然也有排水等公共設施,但規模大多有限。明朝文學家李夢陽有詩云:“田廬城屋盡漂沒,驕雲驁霧還飛揚。怕飢烏鴉只自噪,滿意蒿藋如人長”,説的就是正德十六年開封連日大雨、城內內澇嚴重。本次受災最為嚴重的鄭州,明清時期曾不止一次發生強降水,並引發災害。順治十一年夏,鄭州大雨傾盆,城內房屋幾乎全部倒塌,導致“萬室如一家”。乾隆四年夏天,先是陰雨霏霏,河流水位持續增長,而後又突降暴雨,鄭州城內官府、倉庫、民房大半倒塌。道光九年農曆六月,鄭州一帶降下特大暴雨,今屬鄭州滎陽的汜水縣南門連同地基一併被洪水沖走,次日山洪與降水匯合,水位竟比城牆還要高。
翻閲史料,強降水引發災害的記載不勝枚舉。古人雖然沒有“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標準,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古以來鄭州所在的中原就飽受水災之擾,強降雨造成的災害更不是稀罕事。
古人的智慧未必有用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每遇到類似強降水的天災,輿論場中就會有人不懷好意地做中外對比,以至於德國下水管一度威名遠揚。不過,前不久德國也發生了強降水引發的洪澇災害,降水量不如鄭州,受災程度卻也很嚴重。原版的德意志下水道都起不了作用,殖民地的就更不用説了。
洋人的工匠精神不頂用,老祖宗的智慧是不是好用呢?中國古人與災害搏鬥數千年,在此過程中總結和歸納了許多經驗方法,為後人津津樂道。大的如四川都江堰,小的如運河船閘、水門,還有遍佈全國的人工運河、排澇設施,許多直至今日仍在發揮作用。與這些光輝燦爛的古代智慧形成鮮明對比,如今我們花了很多錢鋪設排污系統、建設海綿城市,卻在暴雨面前無所適從。難道説,真的是“今不如古”嗎?
這其中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古代水利工程、瞭解的古代科技思想,是否具有普遍代表性?在同等情況下,建築質量最好、工藝水平最高的工程大概率會得到後人的利用與保護。而那些失敗的、低劣的工程,即便能夠保存,如今的旅遊開發也未必會重視。類似於都江堰這樣的水利工程,既是傑作,但就數量而言,也是不多見的傑作。科技思想也是一樣,任何時代的人們都有很多想法,但後人大概率不會在意那些錯誤的想法。中國古代有科技思想,不過,神神鬼鬼的東西為數更多。倘若把少數古代精品傑作視為當時的普遍水平,則不免以偏概全。
二是,要看到古人的“智慧結晶”是怎麼製造出來的。紫禁城的排水系統向來為人所稱道,直至今日,每遇特大降水,北京故宮的積水情況都好於普遍水平。這主要是因為紫禁城有完整且強大的排水系統,憑藉筒子河等水道,紫禁城調蓄洪水的能力非常強,是明清北京全城的五倍有餘。當我們驚歎於紫禁城強大的排水能力時,也要意識到,同在一片雨雲下的老百姓,可沒有那麼好的排水設施。
喜好瓷器的朋友一定知道,許多精品瓷器出自於官窯,與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沒有關係,中國古代工程領域的許多“智慧結晶”亦是如此。諸如紫禁城的排水系統,其建設之時可以不惜工本,這樣的精品工程固然質量優異,但真正能夠享受的只是極少數人。

故宮排水系統至今仍繼續發揮功能
吃一塹長一智
古人的智慧不好套用,那麼歷史的現實價值在哪裏呢?一般來説,歷史能夠給現實提供經驗和教訓,讓人明白事理、少栽跟頭。紫禁城少有積水之患,主要在於筒子河的蓄水、排水能力強,而剛剛遭遇災害的鄭州,恐怕正處於相反的情況跟。結合歷史與地理的因素來看,鄭州,乃至豫東、豫北地區面臨的最大問題,可能還是水往哪裏排。
從地圖上看,黃河從河南北部流過,距離鄭州、開封等城市都不遠。再聯想起黃河斷流、缺水等新聞,似乎把水排進黃河是最方便的做法。但事實上,水根本流不進黃河。原因很簡單,因為黃河干流是地上河,河牀高於地表,水豈能往高處流?實際上,鄭州城區的水最終大多流入賈魯河,先沿地勢從西南往東北流,而後在距離黃河不遠的地方折向東南,賈魯河流入沙潁河,再流入淮河干流。簡而言之,鄭州距離黃河很近,還是黃河水利委員會的所在地,但卻屬於淮河流域。
排泄洪水,關鍵在於提高河道密度、增加行洪斷面。就數量而言,鄭州城區的河道不算太少,但泄洪的壓力主要由賈魯河承擔。賈魯河只是淮河支流的支流,其承載的水量顯然無法和大江大河比擬。雨停了之後,水往哪裏排,怎麼才能儘快排出去,應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還帶來了第二個問題,巨量降水匯入河道,又醖釀了新的隱患。距離鄭州不遠的開封,在歷史上幾次遭遇黃河決口之害。僅明代就至少有天順五年、崇禎十五年兩次河水灌城的滅頂之災。最嚴重時,開封城內只有相國寺的寺頂、鐘樓、鼓樓,以及王府屋脊尚在水面之上。如今大量的降水要匯入淮河的支流、幹流,千里之外,沿途提防是否牢固?千里之外的防汛也值得重視。

歷史上的失敗教訓更值得後人研究與吸取。仍以鄭州為例,翻閲明清時期的地方史志,經常能夠看到地方官興修水利之舉,但論及實效,卻往往不甚理想。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治水、防洪工作缺乏持續性,規劃設計也不夠系統全面。一方面,官員幾年一遷轉,重大工程很難在任期內完成,而繼任者出於種種原因,大多不願意繼續費力。另一方面,即便後人有意於水利,卻又各行其是,導致重複勞動、效率低下。比如鄭州中牟縣小清河,是重要的泄洪通道,從明代開始,不少地方官都曾試圖疏通河道,但數百年來屢修屢廢,始終未能完工。如今的市政工程建設,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也需要較長的建設週期,古人留下的教訓,很有必要吸取。
還需警惕的是水災之後的瘟疫,在歷史時期,水災之後經常爆發大規模的瘟疫,造成巨量的人口損失。古人缺少系統、科學的衞生防疫知識,受災之後生活資料損失嚴重,極易爆發諸如飲用水感染等問題,嚴重的甚至會釀成霍亂。今天顯然不至於出現這樣的問題,但在局部小環境仍然要提高警惕,及時止損、防止災害不斷擴大。
能夠“吃一塹長一智”的民族是有前途的,但實際上,很少有人能夠只“吃一塹”就能“長一智”。結合歷史看現實,其目的不在於樹立古人的光輝形象,而是多看看古人栽的跟頭、嘗得甜頭,將這些經驗和教訓用在今天,避免更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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