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大選映射之下，日韓關係距離改善又遠了一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長庚】
在一片爭議聲中，東京奧運會終於結束了。
然而，伴隨東京奧運會而點燃的日韓鄰居間的新老問題，似乎並沒有解決跡象。
尤其是最近一系列事件所折射出來的日韓矛盾，摻雜着經濟、政治、外交甚至更廣層面的要素。
8月9日，日本經濟新聞發了一篇文章，題為《文在寅擺脱半導體對日依存的虛與實》，解讀文在寅任內提出的半導體材料自主化政策的失利，由此聯想到，半個月前，文在寅為何沒能借着奧運之機訪問日本。同一天，韓國國內曝出重大新聞，三星電子副會長李在鎔獲假釋，13日出獄，恐怕又是一個牽動韓國政局和日韓關係的變量。
8月9日，韓國法務部公佈三星電子副會長李在鎔將於光復節（8月15日）前的13日假釋出獄。圖自AP
當然歸根結底，是政治鬥爭問題。無論日韓，皆是如此。
“出師未捷身先死”
下一屆韓國大選將於明年3月舉行，對很多文在寅的反對者而言，亟需凸顯出自己與文在寅的差異化，比如文在寅主張尋求朝韓和解，那就給他扣上“親朝”或“親華”的帽子。
就在7月19日文在寅宣佈放棄訪日的當天，其實凌晨的時候朝日新聞還發布新聞稿稱文在寅決定於7月23號訪日，日方將調離此前對文在寅發表侮辱性言辭的日本公使。
很巧的是，當天早上9點，韓國青瓦台與民溝通首席秘書官樸秀賢——地位相當於掌管青瓦台宣傳口——在接受廣播電台的直播採訪時，主持人詢問了朝日新聞的這則消息。他的回答是，首先，關於總統是否訪日，青瓦台內部尚無定論；其次，日本方面也並沒有像朝日新聞所説的那樣，向韓方通報對日本駐韓公使的處理結果，韓方完全不知情；第三，韓國民眾對此前日方一些舉動的憤怒，總統是充分理解的，並與之感同身受；第四，同時也希望民眾能夠理解國家的立場，對總統來講，必須要做更多面向未來、有利於國家利益的事情。
這是韓國時間上午9點左右，青瓦台對於文在寅是否訪日的一個表態，無論文在寅是否訪日，都會盡力到最後一刻。當時，韓國國內輿論還普遍認為文在寅會訪日。何況稍早前日本官房長官也對日本駐韓公使的發言表示遺憾，並要求日本駐韓大使直接批評公使。
但是，到了當天下午韓國輿論突然有了大轉變，關鍵點是韓國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召開最高委員會會議，原本會議日程是討論韓國大選黨內候選人的競選時間，但會上還討論了文在寅訪日事宜。
共同民主黨最高委員會的主流意見是總統此刻不應該去日本，日本沒有做出尊重的姿態，而且還可能成為一個被菅義偉利用的政治事情。甚至有最高委員會成員質疑，駐韓公使的發言可能是故意的，為了給東京奧運會和韓日首腦會談潑冷水，因為日本方面有人並不贊成會談。
日本駐韓公使相馬弘尚因對韓國總統文在寅發表侮辱性言論而被召回日本
其實，日本駐韓公使的這段侮辱性發言，並不是公開場合講的，而是在與JTBC記者晚餐時的私下交流。JTBC方面的説法是，雖然這些話是私下交流，但因為與國家利益息息相關，我們經過多重考慮，最終決定把它報道出來。事實上，外界看到的報道用詞已經比較軟化，公使的原話更為露骨。
無論如何日本公使都不應該説這些話，但從另一個側面也説明了日本國內部分勢力、甚至包括日本外務系統是如何看待文在寅的。
同時，從日方如何收拾這個大簍子的行為也傳達出一個信號，即日方沒有強烈意願為改善日韓關係做出努力，尤其是在文在寅的總統任期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時候。
日本國內政治態勢是，現任首相菅義偉幾乎全盤照搬安倍政策。安倍是右翼人物，但他在一些內外政策上比較務實，主要還是因為力量足夠強，在某些國際事務的處理中，能夠突破或平衡國內的一些反對聲，自民黨內部也能以安倍的意志來運轉。但菅義偉沒有這個能量，所以向美國靠攏是最好的選擇。
日本對當下美日韓關係的基本判斷，是美國在日韓之更偏向日本。就過去較短時期來看，美國在某段時間內的重點放在韓國，特朗普任內要求韓國增加軍費，但一直到特朗普下台也沒談成；至於朝美接觸，其實就是把日本晾在一邊。但由於現在美國設想的東亞格局是把日韓拉攏起來，這就需要一個外部假想敵，而這個假想敵就是中國。
問題在於韓國究竟是怎麼考慮的。在韓國政界有一句話，盧武鉉執政之前，無論是主流的左翼政黨還是右翼政黨，除了對朝政策以外，其他的對外政策差別都不大。最早在盧武鉉政府拉開了一些差異，到李明博和朴槿惠時期，左翼和右翼的政策差距才不斷變大。
韓國貿易協會的統計顯示，來自日本的氟化氫進口額以2019年7月為轉折點而鋭減，從2018年的6685萬美元減至2020年的937萬美元。日本佔整體進口額的比率也從2018年的42％降至2020年的13％。圖自日經中文網
筆者在與一些韓國學者、青瓦台記者交流時，得知的版本是文在寅本人、青瓦台國家安保室室長徐勳是主張訪日的。此次預想中的日韓首腦會談就是韓國“忖度”了美國的意圖，是韓國在背後推動。但後來青瓦台幕僚建議文在寅，如果訪日之後什麼成果都沒有，局面就會很尷尬。
因為對韓國來説，最希望達成的成果是日本解除對芯片材料的制裁，這是對韓國國內最大的交代。但顯然形勢發生了變化，日本認為現在時間在它們這一邊。日韓雙方在會晤準備期間沒有談攏，雙方的共識與想在首腦會議上達成有意義的結果相距甚遠。特朗普時期，日韓之間的溝通其實很多，大多是私下接觸，這也是日韓官方交流的一個特點。比如，日本經常會向韓國打聽，你們跟朝鮮談了什麼，試圖與朝方接觸，不希望朝美在朝日之前建交——日本認為如果朝美建交，那在東亞就沒它什麼事了。日本也試圖派人與朝方溝通，想要解決日本人被綁架事情，這也是日本內部的政治需要。
再退一步説，即便是民間氛圍，且不論慰安婦、強制徵用等“舊恨”，還有圍繞東京奧運賽場外的“新仇”，兩國民眾相互指責對方太過分，這種環境也不適合首腦會談。
可見，日韓走到今天這種尷尬的地步，背後原因很多，既有各自國內政治的考量——尤其韓國已進入大選時間表，也不能忽略美國的外部推力。種種因素裹挾着文在寅往前走、搏一搏，但在日本駐韓公使侮辱性事件發生後，他又不可能喪失尊嚴赴日會談。何況，文在寅本人立下的人設是“剋日”，自己黨內的左翼民族主義人士也並不贊同跟日本會談。
作為執政黨的共同民主黨，下一屆大選中跟文在寅拉開一定距離是很正常的策略。韓國選民結構基本呈3:4:3分佈，即左右勢力各30%的基本盤，中間搖擺盤為40%。判斷支持率多少，有兩個衡量標準，第一，40%的搖擺盤大多支持誰，第二30%的基本盤有沒有跌破，如果連基本盤都跌破了，就説明這個政權的危機越來越重。
但畢竟目前文在寅的支持率還沒有跌破基本盤，況且作為執政黨，共同民主黨仍有必要維護文在寅的政治利益，這是執政黨的義務，而必須要抓住基本盤，這是政治上的考量。
反觀韓國最大的在野黨國民力量黨，其黨內的一些議員就認為文在寅應該去日本，由於這個話題在韓國的敏感度較高，所以不是以黨派表態，只是黨內部分議員的立場，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藉着本黨議員説出來了。這些人的理由無非是，如果總統被政治理論所左右，會損害韓國國家利益，外交不能跟國內政治利益結合在一起；亦或是，無論如何奧運會本身應該是排除政治的活動，去參加鄰居家的活動本來也是一件正常的事，等等。很顯然，這些立場在駐韓公使對文在寅發表的侮辱性言論面前，恐怕都站不住腳。
大選“亂鬥”序幕已經拉開
從韓國國內政治鬥爭來説，在之後大約7個月的時間內只有一件事最重要，即明年3月韓國總統大選，各黨派、政治勢力已蠢蠢欲動。眼下有望衝擊下一屆總統的人選大概有幾個可能。
首先，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內主要是以李在明和李洛淵為代表的兩大勢力，這是左派陣營。往右看，原大韓民國檢察總長尹錫悦正在匯聚一支勢力，而且7月30日宣佈加入國民力量黨。
文在寅上台後立志檢察制度改革，卻也使得法務部與檢察系統陷入一場“惡鬥”。鬥爭過程複雜，在此不多贅述。總之，今年4月檢察總長尹錫悦宣佈辭職，6月底後宣佈參選總統，主打“反文在寅牌”。過去，對尹錫悦的一個判斷是，他想拿到最好的牌，等待合適的時機，加入國民力量黨。
秋美愛（左）、尹錫悦 圖自韓媒
而右派陣營最大的問題是，政黨本身有士氣，但黨內沒有具備一定支持度的候選人。目前來看，稍有選民基礎的人選，第一是吳世勳，但他曾有過親手“拋掉”首爾市長一職，給了樸元淳上台的機會；不過後來由於樸元淳自殺、陷入“米兔”疑雲，吳世勳在今年4月的首爾市長補選中再次當選。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再次放棄首爾市長去參選總統。對他來説，比較務實的做法是，抓緊這次復活機會，時隔10年後再重新糾集自己的政治能量。樸元淳曾在擔任首爾市長的9年內，才好不容易培養出幾個跟隨自己的國會議員。
第二是洪準杓，參加了上一屆總統選舉，與文在寅同台對壘，最終拿到的選票數幾乎墊底。但必須承認的是，目前國民力量黨內可能還真的只有洪準杓具備一定選民基礎，至少黨內的一個共識是他在上屆選舉中確實也有苦勞。洪準杓最大的問題是“兩極分化”，喜歡他的人特別喜歡，恨他的人就特別恨，很多搖擺盤人士則認為他不靠譜。
第三，還有一位浮上台面的參選人是韓國前監察院長崔在亨。他能坐上韓國監察院長的位子，本來就是文在寅給反對陣營安排的職位。67月28日崔在亨宣佈辭職——比尹錫悦早一天宣佈，9天后便投奔國民力量黨。這一行徑在左派眼中，觀感極差。監察院是一個獨立機構，然而一把手剛辭職就加入反對派，意圖過於明顯。
另外還有兩個指標性人物，就是尹錫悦和安哲秀。尹錫悦自不必多説，在與文在寅的政治鬥爭中，敗下陣來，且已表態參選並加入國民力量黨；不過安哲秀目前尚未表態。
其實，在今年4月的首爾、釜山市長補選中，安哲秀是放低身段，沒有參選。當時，國民力量黨的戰略是國民力量黨選出一個候選人，安哲秀這邊也出一個，兩方通過內部討論、投票、全民輿論調查，從而確定首爾市長候選人。這一策略最終大獲全勝，右派勢力順利拿下首爾、釜山兩個重要的地方行政首長。無疑，安哲秀的高姿態也為他爭取到一定的好感度。
尹錫悦和崔在亨都曾是文在寅政府的國家公務員，又都因為與文在寅不和而辭職，並批評現任政府太糟糕，而角逐總統大位。只不過，兩人加入反對陣營的時間有先後。崔在亨或許是想利用時間差來爭取黨內支持，而尹錫悦則認為自己的支持率目前高居右派陣營榜首。
再看如今的國民力量黨，也在試圖擺脱朴槿惠醜聞的陰影以及傳統的“右派老頑固”形象。在今年6月的全黨大會中，36歲的新生代政客李俊錫成功當選黨首，在韓國國內颳起一股“李俊錫旋風”。精英名校高中畢業，哈佛大學公費留學，回國創業為貧困人士提供教育資源，後被朴槿惠挖掘，直接招募擔任新國家黨（注：2017年更名“自由韓國黨”）緊急對策委員會委員，更是以“朴槿惠背後的男人” “朴槿惠的‘孩子’”等標籤參加韓綜節目，但隨着朴槿惠因親信干政醜聞下台，李俊錫也退出了新國家黨。此後，他繼續活躍在政壇，儘管三次衝擊國會議員三次失敗，但積聚的支持基礎已不容小覷。
在今年的地方首長補選中，李俊錫作為吳世勳選舉陣營的重要參謀之一，協助其順利當選首爾市長，他自己的人氣也水漲船高，6月選上黨首。很顯然，以李俊錫為首的國民力量黨，恐怕還想在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中複製那套曾在地方首長補選中奏效的策略。
朴槿惠（中）和李俊錫（右）出席活動
對於右翼而言，必須盡力整合所有的偏右力量，不管你是誰，只要願意加入國民力量黨都可以。不久前，李俊錫喊出一個口號“公交車論”，意思是我們不會因為哪個候選人推遲入黨，而推遲整個黨的競選日程；如果你想入黨，就在合適的時候趕緊加入；一旦黨內競選日程出來了，就按既定計劃走，就像公交車一樣，時間到了就開走了，整個黨不會因為個別人是否加入而停下來等待。當時的這段話再明顯不過，就是在向猶豫的尹錫悦喊話；因為按國民力量黨的日程，11月進行黨內初選。
但尹錫悦加入國民力量黨，也不意味右派大團結，尹錫悦與李俊錫之間也是“暗潮洶湧”。近日，李俊錫更是表態稱，從目前候選人來看，即便是右派支持率第一的尹錫悦與執政黨候選人對決，國民力量黨將輸給共同民主黨近5%。
現年36歲的李俊錫還沒達到參選總統的年齡，因此在本輪大選中的角色就是把本黨候選人推上總統大位，塑造“KingMaker”的形象，積累政治資本，鞏固個人地位，指向下一屆選舉。
總的來説，上面提到的這些右派政客，都相對比較年輕，尤其像李俊錫這批人，被視為國民力量黨的新生力量。要知道，韓國人對右派的直接印象就是“一幫假牙”，特指那些頑固至極的右派老頭，韓國年輕人為了表示對他們的不滿，就發明了一個網絡梗“沒收你的假牙”。
無論如何，回到韓國選舉基本結構來看，40%的搖擺盤是對立雙方爭取的對象。搖擺盤儘管出於房產、民生等問題對文在寅抱怨連連，但也認為國民力量黨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一幫搞政治的人。
2018年7月9日，在三星電子諾伊達工廠，韓國總統文在寅和印度總理莫迪在三星電子副會長李在鎔的陪同下出席工廠竣工儀式。圖自韓聯社
與此同時，又有一則重磅消息，為未來韓國政局乃至日韓格局增添不確定性。8月9日，韓國法務部宣佈將於“光復節”（8月15日）前的13日假釋三星電子副會長李在鎔。
這無疑將成為同時影響左右政治勢力的新變量。雖然法務部由當前左翼執政政府所掌控，但也多次強調，在全球產業競爭之下三星集團對韓國的重要性。部分左翼支持者認為，文在寅政府打着“清算財閥”的口號，卻為財閥提供免死符。而一些右派人士則認為，這一決策對文在寅是“加分項”，如果過於強調，會給左派創造機會。
很明顯，在假釋李在鎔的問題上，韓國現任政府選擇了爭取中間派選民，稍稍犧牲基本盤民意；也再次證明，中間派才是真正決定下一屆總統乃至韓國未來政治方向的重要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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