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詩:抗戰勝利那天,想起逃難路上爬着喊媽媽的小女孩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劉興詩】
74年前(本文作於2019年)的8月15日,抗戰勝利那一天,印象很深刻,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我在重慶,剛剛14歲,是南開中學初二三組的學生。當時正是暑假,天氣熱得要命。在磁器口附近的詹家溪家的附近,和幾個小夥伴一起玩。
記不清的不知是上午,還是中午。我們在山坡上,忽然聽見下面人聲嘈雜,有人噼裏啪啦放起了鞭炮。跑過去一看,才知道日本投降了!
我們這裏是工廠,工人們全跑了出來不上班,商店也不做生意了!
有人搬出了收音機。不停播放着“中央廣播電台,XGOY……”
這個“XGOY”就是這個電台的國際編號,總是隨着台名播放的。電台反覆播放的就是日本投降的消息,大家不由不相信。

1945年9月2日,日本投降儀式在東京灣“密蘇里”號戰列艦上舉行。圖為日本陸軍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前排右)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新華社發
遠遠近近的工廠汽笛尖聲響個不停,人們高興得又跳又喊,不管認識不認識,互相擁抱祝賀,簡直像發瘋了一樣。
這時候,許多人向車站跑去,爬上各種各樣的的公共汽車、卡車……
不要車票了,一車又一車,直往城裏開去。車上的人高聲歡唱,有的人緊緊抱在一起就在車上蹦蹦跳,只差吧唧吧唧親吻了。把汽車弄得東偏西倒,同樣瘋狂的司機也不制止一下。沿途到處都是人,好像所有的人都出來了,把本來就不寬的路擠得滿滿的。司機使勁撳喇叭,不是叫大家讓路,而是表示慶祝和高興的心情。
經過磁器口附近的時候,遠遠嘉陵江上的小輪船也拉起了汽笛。一路上的鞭炮聲,鑼鼓聲響個不停。我親眼看見,有人拿着洗臉盆也使勁敲打,似乎打破了也不心疼。
一路上到處揮舞着中國國旗和同盟國的旗幟,也不知道這些旗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如果這時候有德意日軸心國的旗幟,必定扔在地上撕得粉碎。
汽車開得很慢很慢,經過沙坪壩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跳下來。我引着他們直往南開中學跑去,想尋找和我一樣返校的同學。在那一片亂哄哄裏,當然一個也沒有找到。
我們沒有進學校,捲進了一股人流,在沙坪壩的街上又叫又喊轉了一圈,然後又轉身趕到另一個方向的小龍坎。所有的人都在笑、在蹦跳、在使勁喊叫,似乎全城的人都出來了。有一股股人流往這邊走,另一股股人流又往左邊走,把本來就很狹窄的路面塞得滿滿的。大家一身都是勁,不知道究竟要到哪兒去。
一路上,兩邊的商店全都大大敞開,沒有一個人進去。我瞧見一個小雜貨店的店老闆,站在路邊高舉着雙手來回揮舞。像是在笑,卻癟着嘴巴,滿面淚水,嘴裏呢呢喃喃像是對過路的羣眾,也像是對自己説:“勝利了!勝利了!回家了!回家了!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她的太太,一個身材瘦弱的矮小女人,也滿臉是眼淚和笑容,從店裏拿出一包又一包東西,直往過路人的懷裏硬塞,嘴裏用細細的江浙口音説:“拿去吧!拿去吧!明天大家都要回老家了……”
我們走到小龍坎的十字路口,那邊豫豐紗廠的女工也湧出來了。身上還穿着工裝,頭上戴着緊緊包住頭髮的帽子,滿身都是亂七八糟的棉花絲,完全不管好看不好看了。從另一個方向擠進來,也統統湧進了歡呼的隊伍。
這時候,有報紙派人散發傳單。不要錢,高高撒在空中,大家爭着搶。我搶到了一張,豎排五個大字:“日本投降了”,其他幾行小字,簡單的新聞。別的報社都很遠,可能是就近李子壩《大公報》發的。這張傳單我珍藏了21年,文革抄家被視為“反革命罪證”,才被沒收抄走。如果保留下來,也是文物了。
在這個擁擠的十字路口,有的要經過臨江的土灣、化龍橋、李子壩一條路繼續進城。有人喊一聲:“到傷兵醫院去!”
我們幾個緊緊挨靠在一起,轉了一個方向,朝向高灘巖那邊的醫院,一路上唱着抗戰歌曲,呼喊着口號,直朝那邊去了。趕到醫院門口的時候,那邊早就擠滿了人,唱着歌、呼喊着口號向受傷的戰士致敬。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麼多鮮花和水果,各種各樣的禮品,一齊送到了醫院門口。
那邊有一些白衣服的醫生護士,也高興得直跳。可是卻牽着手阻擋無休無盡的人羣湧進醫院,不停解釋説:“重傷的戰士需要休息。”
這句話鼓動了一些人,一起站在門外,臨時組成一道人牆,希望大家不要都擠進去,影響一些傷兵的治療和休息。
話雖然這樣説,還是有一些湧進去了,抬出一些包裹着雪白紗布和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大家把他們高高抬起來,有的就騎在脖子上,接受大家的致敬。
我親眼瞧見一個年紀不大的傷兵,露出孩子似的面孔,跟着大家喊口號。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傷兵,滿臉都是眼淚,已經低頭哭不成聲。嘴裏只反覆不停唸叨着幾個字:“弟兄們、弟兄們……”,
他是在懷念犧牲的戰友,想把勝利的消息告訴他們吧?
這一天,我和幾個夥伴不知是怎麼過去的。在擁擠的人羣裏,手挽得緊緊的,深怕被擠散了不好回家。
我們就這麼發瘋一樣又喊又叫,又蹦又跳走了大半天,這才想起還沒有吃飯喝水,應該回家了。

重慶慶祝抗戰勝利的遊行隊伍。(資料圖片)新華社發
我們又累又餓,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家的,天色已經晚了。回到家裏,不消説受到爸爸媽媽一陣責怪,不過倒也沒有過多數説。爸爸只是催促我趕快吃飯,趕到城裏去。
兩個弟弟太小,被媽媽關在家裏。我就這樣跟着爸爸跳上汽車,又一次直朝城裏趕去。一路上到處都是人。我們的汽車上也爬上來一些不認識的人,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好不容易才進了城。
街上的人太太多,汽車已經不能再往前開。爸爸緊緊抓住我,用盡了氣力才擠進了市中心的精神堡壘廣場(就是今天的解放碑廣場),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只聽見如雷震耳的歡呼聲。
這時候,天完全黑了,只能依靠周圍的燈光,才能看清楚情景。
人頭,到處都是人頭。
這好像是一片人的海洋。大家擠來擠去,就像是搖來擺去的洶湧波浪。多虧爸爸緊緊拽住我,才沒有被擠得倒下去或者失散。
這時候有一股股探照燈似的巨大雪亮光束,在人的海洋上掃來掃去。有人説,這是“中電”在拍記錄電影。
在亮光中,我忽然看見了一面太極八卦的韓國國旗。韓國流亡政府就在附近,我經常往大梁子(當時的一條街名)經過的時候,在今天的鄒容路右邊的一個小巷口,瞧見過這個旗子。
雪亮的光束掃來掃去,我還看見幾個飛虎隊員被人羣抬起來,又拋上天……
這一夜,我們在這裏停留了很久。人實在太多了,想退出來也不可能。就這麼直到下半夜,幾乎完全撐不住的時候,爸爸才把我硬拖出來,找到汽車回了家。
勝利了!八年苦戰終於勝利了!
甭管是不是慘勝,我們終於勝利了!
我們怎麼不雀躍歡呼?怎麼不高聲呼喊?
這一天,永世難忘!!!
扳着手指算,我跟隨家裏在南京陷落前,隨着難民潮逃亡出來,也有許多年了。一路上,喪失人性的敵機,對着我們手無寸鐵的難民船追趕,機槍子彈打得甲板噹噹響。
不分日夜、無休無止,慘無人道的大轟炸。一顆顆炸彈在頭頂爆炸的時候,臨時挖掘的防空洞裏,沙石顆粒不住往下撒落。轟炸過後,出了防空洞,一片廢墟是火光。那個仇恨,説也説不完。
欺負我們的空軍打光了。敵機那麼猖狂。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經過磁器口的山坡上。親眼看見一隊敵機,大搖大擺排成縱隊,一架跟着一架低飛俯衝下來瞄準投彈轟炸。飛得那麼低,機翼上的紅膏藥標記那麼可憎。連鬼子飛行員頭上,不知是白色裹頭布,還是白色飛行帽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氣得扔掉書包,撿一塊石頭就打。儘管打不着,也出了一口惡氣。
我寫了一本《抗戰難童流浪記》,從南京大屠殺,一直寫到抗戰勝利這一天,完全是真實的材料。因為我自己和七高八矮,站起來高矮不齊的同學們,就是從四面八方逃亡的真正“抗戰難童”。
為什麼高矮不齊?我們不是留級的差生。而是許多孩子一路逃亡,敵人在屁股後面緊緊追趕,沒有地方可以讀書呀!
唉,拜託大家看一下這本書,就知道當時的許多真實情況了。

抗日時期逃亡的難民(資料圖)
有一個同學吳昌寧,南京城破的時候只有4歲,跟着媽媽逃出來。汽車打壞了,只有走路。沿途全是難民,敵機呼嘯着一羣羣追趕掃射,多虧我們一支小部隊在後面死死頂住,才沒有追殺過來。不知道這個部隊的番號,也是好樣的。
他告訴我,一路上都是死傷的難民和拋棄的孩子。不僅在狹窄的路上,兩邊的水田和山坡,漫山遍野都是難民。
南京大屠殺絕對不止30萬。喪失人性的敵人過了鎮江就開始一路殺過去了。南京陷落後,還在一路追殺,怎麼才只有30萬?我們就是真實的證人。
他親眼看見一個小妹妹,滿臉是泥土和淚水,好像一隻流浪貓一樣在地上爬。邊爬邊哭喊媽媽。媽媽就在前面,想回轉身子去抱這個孩子,被兩邊的人死死拉住,對她説:“這個孩子不能要了。你還有幾個孩子,多一個包袱,大家都得死。”
這個小妹妹估計剛剛會走路,就這麼沒有了。如果還健在話,今天也是80多歲的老奶奶,兒孫滿堂,有幸福的晚年。
唉,這個可憐的小妹妹,就這樣沒有了。
吳昌寧嚇壞了,緊緊拉住媽媽,懇求説:“我能走路,不要扔掉我。”就這麼咬着牙,一直走到安徽蕪湖才搭上一隻船。
是呀,那時候能夠走路就是活路,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對那麼小的孩子,多麼殘酷!

這張照片就是通常被稱為“中國娃娃”(Chinese Baby)的照片。拍攝於1937年8月28日被日軍狂轟濫炸摧毀的上海南站
想一想,吳昌寧當時4歲,不過是幼兒園中班的孩子。叫今天同齡的孩子試一試,在那麼恐怖的情況下,能夠這樣走這麼遠嗎?
今天的孩子們太幸福了,應該珍惜這樣的幸福,好好學習,報效自己的祖國,長大成為建設者。這也是當時我們那一代,最大的願望就是長大了當兵上戰場。小學五年級,我拉着三個同學結拜兄弟,誓詞是“以身報國,永不後悔!”
新中國建立後,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大學生,我堅決選擇最危險、最艱苦的地質專業的原因。我們是衣衫襤褸的“爬山匠”,我們是光榮的地質隊員。我們從不羨慕榮華富貴,不是紈絝子弟,我們只有自己的理想。就像那支歌一樣,“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報國豈止在沙場,是不是?
還有一個同學,從南京經過長沙、桂林,步行逃難,八千里路雲和月呀!湘桂大撤退的時候,跟着媽媽一路逃跑到大後方。一雙腳走得腫起來,好像是透亮的皮球。不能穿鞋了,媽媽把鞋幫剪掉,只留下鞋底,用一根草繩子綁起來。碎石路上走一步,扎心疼。就這麼一步步走到重慶。請問,我們一個班可能一樣的年紀嗎?
抗戰勝利後,吳昌寧回到南京。後來分別74年,最後在波士頓做教授。好不容易才託人輾轉找到我,他已經癌症晚期。原本相約今年暑假在波士頓見最後一面。想不到雙方一切準備好了,突然接到他的女兒電話,已經一下子去世了。我聽見消息,一下子怔得發呆了。
天呀!天呀!怎麼這樣殘酷無情。讓我在他的病榻前,最後一次握手的機會也不給。
吳昌寧親口告訴我,寫有他逃難故事的《抗戰難童流浪記》,他一心一意想看一下,只能焚化在他的墓前,永遠不能閲讀了。
這就是我們一代抗戰難童的遭遇。
我們的前一代,真正戰鬥的一代已經不存在了。如果我們這一代再不説出來,那一段歷史就會完全消失。
這句句都是真實的,面對血染的民族歷史,不敢有半句戲説,好像今天的抗日神劇。
否則,怎麼對得住犧牲的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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