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倉皇撤離喀布爾，讓世界對美國打了一個問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沈逸】

2021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76週年紀念日，被稱為“帝國墳場”的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和近似沒有流血衝突的方式，被“從四面八方”湧入的塔利班武裝力量收入囊中。

同天深夜，已經辭職的阿富汗總統加尼宣佈離開阿富汗；有人拍攝到位於喀布爾的美國駐阿富汗大使館冒出了疑似焚燒機密文件的黑煙，忙忙碌碌的直升機、裝甲車以及運輸機在使館樓頂、大街小巷以及唯一繼續處於美軍控制下的阿富汗國際機場上，緊急撤離美國使館的外交官、工作人員、與他們親密合作的工作犬，以及部分被幸運選中的阿富汗當地合作者。

或許是歷史的巧合，有眼尖的美國網民發現，降落在美國駐阿富汗大使館的一架隸屬於美國國務院的CH-46D直升機（註冊號：N38TU 154038，來源：https://www.helis.com/database/cn/8983/），建造於1967年，疑似曾經在1975年的“Operation Frequent Wind”，即美國從位於西貢的大使館撤離行動中出現過。當時那場行動開始時的暗號是美軍廣播台播放指定內容的信息：西貢的氣温是華氏112度（攝氏44度）且仍在上升中，緊接着會播出歌曲“白色聖誕”。

“西貢時刻”再現

伴隨着1975年4月的《白色聖誕》，美國的西貢時刻降臨，超級大國迎來了第一個黯然銷魂的時刻；46年之後，同一架飛機從西貢降落到了喀布爾，執行同樣的使命，也就難怪“西貢時刻”成為諸多媒體共同選擇的標題。

撇開使館的喧囂，國際機場的混亂，以及從運輸機上落下的身影，在更長時段內去看待這段歷史：發端於2001年，終末於2021年的美國在阿富汗的實踐及其遭遇的挫敗，可以看作是美國第二個戰略揮霍期的結束。

上一個週期，大致起始於美國決定武裝介入越南內戰，保衞南方，在印支半島幫助其建立所謂西方民主樣板，抵制所謂共產主義在中南半島以及東南亞的擴張；結束於基辛格與尼克松對中國大陸的歷史性破冰之旅，以及最終從西貢街頭狼狽但仍不失組織的撤離。

從某種意義上説，1945年之後的世界歷史，從美國霸權興衰的角度來看，大致就是某種擴張-揮霍-收縮-積蓄-擴張-揮霍的往復進程；在經歷了第一個揮霍-收縮週期即從越南脱身之後，美國在短時間內汲取了相應的教訓，並在20世紀80年代-90年代，以所謂“鮑威爾六原則”的形式表現了出來，即：

美國必須以審慎和剋制的態度，去追求和實現一個有清晰邊界的戰略目標，避免去追逐各種模糊的訴求，特別是類似那種“支持一切朋友，反對任何敵人，承受任何代價”的狂熱情緒支配下的模糊目標，繼而在此過程中耗散美國的各種資源，誘發外部的警惕與聯合反制。

不過很顯然，從2001年開始，美國又開始進入了一輪新的戰略揮霍期，即美國政府的核心決策者不再追求一個清晰的功能性目標，而是陷入某種價值性目標支配下的、一系列看似合理實則永無止境的瑣碎事務構成的泥沼中，並且以“不介意，隨便用”的心態，將美國的戰略實力和資源，看作是一張事實上的空白支票，進行了無限制的存取和透支。

這種透支和揮霍事實上包含的代價，有可以量化的，也有不可以量化的：2017年，“懂王”崛起時發揮巨大作用的黑衣國師，在日本演説時引用了這樣一組數據，16年反恐戰爭，美國花了5.6萬億美元，但效果差強人意；2021年，美國情報部門預期支撐90天的阿富汗安全部隊，差不多在9天內輸得乾乾淨淨，而美國20年在阿富汗至少花了2萬億美元，總額中直接用於建設阿富汗的是近1500億美元，這其中又有超過800億是用來訓練這30萬安全部隊的，結果訓練出來的部隊沒有撐到10天。

這些耗散掉的錢，對美國來説，是有形的、可以量化的成本；而在新軍事革命的技能發展方向，以及美國宏觀戰略等方面，就是無形且無法量化的成本了。

喀布爾機場混亂的局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無論是“懂王”，亦或者是“睡王”，他們面臨的其實是共同的任務，就是幫美國體面地結束這個揮霍霸權的階段，進入到一個新的收縮和積蓄力量的時期；如果可能，在運氣足夠好的情況下，甚至可能復刻歷史上美國的復興和再度崛起，抓住某種新的機會，迎來讓美國“再度偉大”的某種新時期。

從目前已經觀察到的美方實踐來看，雖然有人在強調“西貢時刻”在喀布爾重現，但其實這一次的挑戰和衝擊，可能要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加嚴峻：

認真講，雖然存在類似“西貢直拳”等戲劇化的橋段，美國從西貢大使館的撤離，仍然體現了與超級大國相匹配的龐大戰爭機器精細化運行的威嚴和效率，光是海軍就堆了至少28艘艦艇，其中包括至少四艘航空母艦。4月29日到30日，疏散人員也超過6800人，儘管是跑路，儘管北越人民軍一樣放水，但多少還是有點樣子可以看看的。

而這次的喀布爾，完全就是一場臨時組合起來的臨場反應：20年時間800億以上美元訓練出來的30萬部隊，9天時間送了個精光輸了個稀碎，撤離喀布爾行動完全一副抱頭逃竄的狼狽跡象。

這不僅是形式上難看還是好看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折射出今天美國在戰略決策的核心圈層，事實上已經沒有什麼合適的專業人士，能夠在此類專業的問題上做出專業部署，即美軍以何種方式離開阿富汗，才能達到某種均衡的效果，在兼顧領導人政治考量的同時，還能符合美國作為一個超級大國所需要的體面和尊嚴。

客觀上説，這是當下美國需要的，而且也是和美國霸權的核心利益訴求相匹配的，即在主觀認知上，讓各種行為體認可並接受美國以“霸主”的形式“理性”地存在。

但喀布爾的陷落，美國在倉皇間再現“西貢時刻”，美國最高領導人以異常意外乃至淒涼的方式，獨自在戴維營的視頻簡報室看到喀布爾的陷落。而僅僅1個多月前，這個在華盛頓沉浮幾十年滑不留手的資深政客，曾罕見地對媒體放了句明白的狠話，大意是撤軍後阿富汗支撐90天沒問題，30萬對7萬5，優勢在美-阿（政府），以及西貢時刻不會在喀布爾上演。

正在度假的拜登就阿富汗局勢舉行視頻會議，圖自白宮推特

結果，30多天，馬上一一“打臉”，由此導致的衝擊可想而知。相信美國此刻肯定會着力用各種方式找補，作為美方與外界撤離唯一通道的喀布爾國際機場上，不排除再繼續上演某些戲劇性的戲碼，但是全球其他行為體，透過喀布爾上空的霧霾，深邃地看着美國在喀布爾重演西貢時刻，顯然在思考的是：

這樣的一個美國，還有多少能力，繼續待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繼續成為所謂的“領導者”，去帶領自己的夥伴迎接各種挑戰？不要説建設阿富汗，就連從阿富汗撤軍都撤出個荒腔走板的西貢時刻，這樣的美國政府真的還能成為西方陣營應對全球挑戰的領導核心？任何有理性的人，有理性的行為體，顯然都需要好好思考下這個問題了。

最後，人們必須深刻意識到時代已經且正在持續發生的重大轉折與戰略性的變化，對華盛頓來説，復刻上一輪的冷戰經驗，不僅無助於克服離開戰略揮霍期導致的各種不適，甚或會因為情緒和刻板印象導致的錯誤認知，陷入霸權戰略資源加速流逝的跌落階段；希望華盛頓有充分的智慧，能夠早日走出這主要由錯誤認知和陳舊思維導致的誤區，以正確的方式，體面地結束並退出這個戰略揮霍期，這對各方，尤其是對美國來説，都不是一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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