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國博館長:博物館現在保住了,但還在等塔利班會怎麼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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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中國新聞週刊》****2021年8月30日總第1010期,作者《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倪偉,實習生楊璐熙對本文亦有貢獻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已經有一百年曆史,在近半個世紀的阿富汗動亂中,屢屢置身戰火中心,每一次戰爭之中,博物館都像一個被爭來搶去的,藏寶箱,被佔領、搶劫、盜竊、毀壞。

被破壞後的巴米揚石窟。圖/視覺中國
戰亂之下的阿富汗國寶
“一開始我們確實很艱難,為保護博物館的安全付出了很多。現在我很高興我們在一開始保護住了它。”8月21日,穆罕默德·法希姆·拉西米在郵件中回覆《中國新聞週刊》時説,“現在,一些塔利班成員為博物館提供了保衞。目前局勢沒有迴歸常態,還不明朗,我們在等待塔利班會怎麼説。”
拉西米是阿富汗國家博物館館長,5天前,在塔利班進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當天,他陷入震驚。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在社交媒體上緊急發文,説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他們擔心如果混亂持續下去,博物館藏品安全會遭受威脅,呼籲武裝力量、國際社會、塔利班及其他有影響力的組織能關注文物的安全。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已經有一百年曆史,在近半世紀的阿富汗動亂中,屢屢置身戰火中心。每一次戰爭之中,博物館都像一個被爭來搶去的藏寶箱,被佔領、搶劫、盜竊、毀壞。拉西米希望這一次能夠安然度過,如博物館前石碑上的文字所説:“A nation stays alive when its culture stays alive。”文化在,則國家存。
博物館一半人迴歸工作
拉西米説,目前大概一半博物館工作人員已經回到館裏,而家人對他的安全很擔心,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受政府管理,工作人員都是前政府僱員,他們擔心受到塔利班傷害。有女性博物館工作人員已經辭職。
喀布爾政局變動以來,蔣瑞霞一直與阿富汗文物行業的朋友們保持聯繫。她是北京鑑鍾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國際部負責人,參與了多次中阿之間的文物交流活動,三次受邀前往阿富汗考察。“一切都未可知。”她的語氣很擔憂,“館長和一部分工作人員8月19日已經回到博物館,但局面還不明朗,未來誰發工資這些事,都還不清楚。”
拉西米説,部分女性博物館員也回到了館裏。但女性博物館員都在惶恐中等待,她們能不能保住工作,取決於塔利班政策如何制定。她們還記得,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掌權期間,女性被禁止接受教育和工作的黑暗歷史。塔利班此次進入喀布爾後的公開表態中,表示了對女性權益的尊重,但並沒有消除懷疑和恐懼。塔利班發言人在新聞發佈會上説,塔利班會在伊斯蘭教法的範圍內保護女性權利,不會有歧視。不過據媒體報道,目前已經出現一些針對女性權益的限制,一些城市的女教師和學生被禁止入校。
蘭州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接受媒體採訪時説,塔利班的表態很清楚又很模糊,允許女性接受教育,但並沒有講清楚是什麼方式的教育。這就讓很多人猜測,他們允許和接受的是女版的宗教學校教育。他認為,至少其中部分人,尤其是受教育程度比較高的部分年輕人和巴拉達爾這種傳統上“相對温和”的塔利班成員,近年來一直試圖以更温和的面目示人。這裏面既有策略性,也有實用性,同時也基於過去的歷史教訓。從目前來看,塔利班至少在表面上比過去改變了一些。不過,一些阿富汗女性文物工作者擔心,塔利班會不會踐行諾言。
過去20年,藏品安然無恙
拉西米從喀布爾大學考古學專業畢業,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唸完碩士。畢業那年,他製作了一幅地圖,將阿富汗所有重要的考古遺址都標註在上面。“過去20年,我們取得了非常多的成績,我們讓部門運轉起來,讓工作人員提升了能力,對公眾開放了博物館,也增加了更多藏品。”拉西米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最重要的是,我們將藏品保護得安然無恙。”
2001年塔利班政權解體,2004年阿富汗新政府成立,當年阿富汗國博重新開放。在20年相對和平的環境裏,阿富汗文物領域人士重新恢復起考古、展覽、文物修復、國際交流等各項工作。
2019年6月,阿富汗國博邀請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和北京鑑鍾展覽團隊訪阿,兩國同行充滿期待地談起未來的合作計劃,談得最成熟的是艾納克文物展。艾納克遺址是近十年來阿富汗最重要的考古發現,一座2600年前的佛寺重見天日,出土文物僅在捷克展過一次,更多精品還沒有集中展出過。但後來,疫情來了,戰爭又來了,這件事就擱置了。
那一次,中國訪問團隨阿富汗同行去了很多著名遺址,最遠到達潘傑希爾——正是當前阿富汗副總統薩利赫和反塔利班戰士馬蘇德之子艾哈邁德·馬蘇德準備與塔利班抗爭到底的地方。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策展人談晟廣記得,潘傑希爾都是山地,只有一條沿着河流的路,水流湍急,易守難攻。談晟廣與阿富汗同行説起90年代,他們的回憶非常痛苦,“什麼也沒幹,什麼也幹不了”。當時國家博物館都被炸燬了,機構也不復存在。
阿富汗文化遺產在過去20年裏,經歷了從廢墟中重生的艱難歷程。1996年在喀布爾和其他幾個主要城市掌權之後,塔利班一直未獲聯合國承認。塔利班對此耿耿於懷,1997年發出警告,威脅要摧毀巴米揚的“異教神像”。2001年,隨着聯合國安理會表決通過對塔利班的制裁,塔利班隨後發動報復行動,炸燬了兩座巴米揚大佛,以引起國際社會的注意。
兩座佛像已有1500年曆史,在砂岩峭壁上雕刻而成。西大佛高55米,東大佛高38米,建成時是世界最高的兩座佛像,雲岡石窟最高的造像為17米。兩座宏偉的佛像,使得巴米揚成為佛教徒心中的聖地。公元629年至630年間,大唐玄奘法師也曾來到巴米揚朝聖。
“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阿富汗是文明的交匯點和文化的大熔爐。阿富汗文化遺產重要性的一個方面在於,它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世界歷史,因為在整個古代世界都產生了影響。”拉西米説。
淪為“帝國墳場”之前,在幾千年的時間裏,阿富汗曾是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是歐亞之心,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這一點在佛教藝術的發展軌跡中,體現得尤為清晰。
在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東北部誕生的犍陀羅藝術,是佛像藝術發源的關鍵一步。包括犍陀羅地區在內的中亞,公元前1世紀末被希臘亞歷山大王征服,推行希臘化政策。當公元1、2世紀佛教自南亞傳入後,佛教文化在這裏受到希臘文化的影響。最重要的影響是希臘為神造像的傳統,開啓了佛教的“造像運動”。犍陀羅藝術向東傳入中國後,又被敦煌、雲岡等佛教石窟所吸收,塑像中出現了波浪式的捲髮、高聳的鼻樑等典型希臘形象。
阿富汗曾是佛教從印度向中亞、西亞和中國傳播的重要樞紐,除了全球規模最大的佛教石窟羣巴米揚石窟,近一百年的考古中,還發現了犍陀羅風格的哈達佛寺、艾納克佛寺,以及貴霜王朝夏都貝格拉姆遺址等重要遺蹟。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記》中描繪過“佛國”弗慄恃薩儻那國,一些考古學家認為,已經消失的“佛國”可能就在阿富汗境內。不過,自阿富汗1200年前改信伊斯蘭教後,這些佛教文物不再具有宗教功能,成為文化遺產。
2017年,蔣瑞霞第一次到阿富汗訪問,就去了巴米揚。她當時看到的,只有兩個巨大而空洞的佛窟。東大佛兩側山體內開鑿了台階,嚮導帶他們順着台階攀登,兩側能看到一層層的石窟羣,層層疊疊十分壯觀。爬到山頂,是東大佛佛頭所在位置,可以瞭望喀布爾河谷,更遠處就是橫貫阿富汗的興都庫什山。“非常可惜,巴米揚是犍陀羅文化最輝煌的頂峯,現在再也看不到了。阿富汗是文明的十字路口,這非常純粹地體現在巴米揚。”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除了著名的東西兩座大佛,巴米揚石窟還有數百個小石窟,裏面曾有精美的佛像和壁畫。這些石窟在戰爭中被一一摧毀。蔣瑞霞連看了二三十個石窟,只剩拱券之類的建築構件。“即使什麼都沒有,還是讓人肅然起敬。”她回憶道。此時,巴米揚大佛已經用鐵柵欄和鐵門圍了起來,有專門的文保人員看護。
2014年和2017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劉拓曾兩次深入阿富汗探訪古蹟,拍攝文物照片。他看到,阿富汗文化部門對於文物保護有整體性的舉措,他在很多城市的文物建築上,都看到政府統一頒發的文物牌。在喀布爾、赫拉特這樣的大城市,文物牌多達幾十處。牌子上用英文和當地文字寫着文物介紹,還畫着剖面圖。
他去往阿富汗國內的兩處世界文化遺產——位於巴米揚省的巴米揚石窟和古爾省的賈姆宣禮塔。這兩處遺址都十分偏僻,但也有專門的文管員和軍人看守。賈姆宣禮塔距離古爾省省會有五小時車程,周邊一片荒蕪,文管員就獨自住在塔下一個孤零零小屋子裏。“不知道他怎麼堅持下來的,就願意這麼守着。”劉拓説,他們面臨的主要危險是人身安全。

阿富汗兩處世界文化遺產之一賈姆宣禮塔。攝影/劉拓
全球巡迴的阿富汗名片
阿富汗政局動盪以後,一些中國人想起前幾年在中國巡展的阿富汗文物,擔憂它們的安全。那批由231件套珍寶組成的阿富汗文物展團,曾在法、意、荷、美、加、德、英、澳、日、韓等國20多家博物館巡展。2017年3月登陸中國後,在北京、敦煌、成都、南京、香港等多地亮相。
據拉西米説,這批文物目前安好。“我認為阿富汗珍寶的國際巡展,在提高阿富汗文物關注度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拉西米對《中國新聞週刊》説,“現在更多的人因此知道,阿富汗在地理、歷史、文化上是個多麼重要的國家,未來有望提升我們的旅遊業。”
這批文物的全球巡展進入中國後,曾被一些人稱為“國寶流浪”,賦予其躲避戰亂、無家可歸的悲壯色彩,而國際巡展則被認為是“接力保護”的感人之舉。“那是我們一些人的一廂情願。”談晟廣評價這一説法,“阿富汗方面表達了好幾次反對意見,對他們來説非常傷自尊。”其實事實正好相反,文物巡展正值阿富汗局勢平穩年代,這是他們在和平時期展開的一項文化交流,希望重新塑造阿富汗的國際形象。
這批文物在北京故宮展覽時,大展被命名為“浴火重光”,準確地描述了這些文物過去幾十年的經歷。1989年,伊斯蘭聖戰組織抵抗蘇聯入侵軍隊,喀布爾局勢非常嚴峻,阿富汗國博決定將文物按等級分散保存,第一、第二、第三級文物分別被保存在位於總統府的中央銀行保險庫、信息文化部和國家博物館。這個策略十分有效,第一級文物因此被完整保護了下來。拉西米曾在中國講過這段故事,他説,有傳言説文物被蘇聯人掠奪了,被伊斯蘭聖戰組織變賣了,或者被塔利班搶走了,但實際上他們都沒有動過這批一級文物,“因為沒有人知道保存在哪裏”。
2004年,阿富汗新政府建立後,中央銀行保險庫裏的一級文物重回國家博物館。法國總統雅克·希拉剋聽聞,表示希望能在法國展出,這就是巡展之旅的開端。之後,很多國家相繼提出展覽意願。
“一開始,我們並沒有打算在世界巡展。”拉西米説,但他們願意向世界展示這批文物,以傳播阿富汗的文化和歷史,所以一一回應了各國的邀請。這些文物意外地在全球巡迴了13年,2020年才回到祖國。當這些文物回國之前,很多阿富汗國博年輕的工作人員都沒有見過。
不過,在這些一級文物之外,更多的阿富汗文物都遭遇浩劫,國博被多次劫掠,館藏的10萬件物品損失了70%。塔利班在1996年至2001年執政期間,對博物館裏的佛教文物進行了大舉破壞。他們進入博物館保險庫,砸毀任何帶有人和動物形象的文物,其中包括大量佛像。
談晟廣記得,向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點交時,阿富汗國博方面一件一件仔細清點,首飾上的珠子都一顆一顆地數,至少用了4天才點交完畢。而同等規模文物展的正常點交時間,一般是一到兩天。
阿富汗珍寶展在中國巡展的每一站,拉西米館長都親自來參加開幕式。藉着機會,他參觀了很多中國博物館和文化古蹟,除了知名的大館,還有一些地方小館。即使是一個普通的地方博物館,都讓他感覺震撼,繼而心酸。
蔣瑞霞幾次到訪過阿富汗國家博物館,那是一片二層小樓,由有幾十年房齡的辦公樓改造而成,並不是現代博物館建築,阿富汗國博的辦公、展覽和文物修復都擠在裏面。新館的競標方案早就在全球徵集好了,但一直沒有條件開工,至今仍是一大片空地。

2019年,蔣瑞霞(左)和談晟廣在阿富汗國家博物館修復室參觀。圖/蔣瑞霞
“我們何以成為阿富汗人”
對拉西米來説,今年是不折不扣的多事之秋。戰爭來臨之前,今年5月,他的老師因新冠肺炎去世。拉西米的老師是阿富汗原信息文化部副部長穆罕默德·拉蘇爾·巴瓦瑞,他也是非常知名的考古學家,投入畢生的心血保護阿富汗文物。此次動亂爆發前,他親自前往各省考察文化遺產保護。他還一直主導着阿富汗文化周,向全世界推廣阿富汗文化。到訪中國時,他總是在強調阿富汗文化的世界性,説阿富汗文化屬於全人類,它與某一個人或一個特定的羣體無關,而是世界歷史的一部分。
在拉西米眼裏,阿富汗文化遺產意味着阿富汗人的身份認同。“它意味着,我們何以成為阿富汗人,我們何以為傲。文化遺產的每一個碎片,都是阿富汗歷史和成就的一部分”。而在另一些阿富汗人心裏,文化遺產與個人生命還有着更深的聯結。
在研究阿富汗文物的中國學者中,流傳着一個著名的故事。故事主角叫作阿巴斯,是年輕的巴米揚石窟管理所負責人。他的父親就曾在巴米揚做保衞工作,上世紀90年代,塔利班攻佔巴米揚之後,父親被塔利班極端分子殺害,母親也悲傷過世。12歲的阿巴斯成了孤兒,日後又子承父業為巴米揚石窟工作。幾年前,他30歲,終於籌足學費上了大學。
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邵學成最早在各類巴米揚考古材料中看到過他的照片,他年齡不大,身體壯實,作為工人為考古隊打下手。邵學成曾撰文説,巴米揚的研究雖然已持續近百年,仍經常有驚喜和意外出現,還有很多石窟和秘密修行寺院未能探明。阿巴斯就生活在這裏,一直積累着這些石窟的知識。在全球矚目的巴米揚,這個寡言少語的小夥子,是唯一一個長期進行考古調查的人。
2018年,敦煌研究院組織赴阿富汗考察團,阿巴斯作為嚮導,帶領他們看到了很多難得一見的遺址。當年,阿巴斯獲得機會來到敦煌,學習專業的石窟保護知識。
拉西米説,阿富汗的遺產讓全球人民看到得越多越好,這是向全球介紹阿富汗的必須,對經濟發展也有幫助。不過,擺在他面前的,仍然是巨大的不確定。在政局變動之前,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出境展覽的計劃,“但現在我們還不確定,能不能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