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麥葉的熏籠精:中東並不存在權力真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7月17日,王毅外長訪問敍利亞,中東人非常關注,在媒體上反應出了他們微妙的心態。
中東地區內部關係錯綜複雜,儘管敍利亞是阿拉伯國家,但卻與其他阿拉伯國家矛盾很深。因此,從沙特到黎巴嫩,主流媒體都跟着西方的腔調跑,徹底否定該國現政權。
但中國支持敍利亞,中東各國卻覺得不是壞事。沙特《中東報》7月27日發表了一位敍利亞記者作家法伊茲·薩勒特的專欄評論《敍利亞接近中國龍的圈子!》,就認為:
“俄羅斯和伊朗會加以鼓勵,土耳其和以色列不反對,大多數阿拉伯人也不反對,歐洲則不會認為那多重要……於是唯一隻對美國構成麻煩。”
還在結尾冷笑地説:
“美國得好好琢磨一下這件事兒了,不過這次它需要琢磨的是中國,而中國可不是隨便其他什麼國家。”
——在中東,美國別號“人頭兒太次郎”。

這位敍利亞知識分子分析了中國支持他的祖國的三大理由,然後居然暗示,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中國可能要派軍隊前往敍利亞了:
“可能……從邊緣走向縱深,大概像2015年末俄羅斯支持敍利亞那樣,當時莫斯科軍事介入敍利亞,讓局面為之一新,而在那時這種行動本來顯得可能性很小。”
中東精英被今日西方鼓譟的“帝國和平”和“國際秩序”蠱惑,似乎怎麼也沒法理解,中國竟然不會派軍隊去填補美國留下的“權力真空”。黎巴嫩阿語報紙《國家報》7月29日就一本正經地轉發俄通社的消息《卡布羅夫:中國不會派軍隊前往阿富汗》,據該報道,有記者向卡布羅夫詢問中國出兵的可能性,那位俄羅斯總統阿富汗特使否定説:不會的,沒有任何類似跡象。——他多半心裏吐槽:我一個俄國外交官為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
讓局面顯得離奇的是,中國外交官們一直在利用各種機會,耐心、詳細地向中東人民闡述中國的政治主張。早在2015年,王毅外長就接受了卡塔爾半島電視台金牌欄目《跨越疆界》的專訪,這次對談播出時名為《中國是阿拉伯的重要夥伴》,該台派出的優秀記者是阿拉伯人、中東人,用阿拉伯語採訪,提出的問題之一竟然為: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英法從中東地區撤出,美國填補了他們留下的真空,現在美國正在逐步撤離中東,中國是否在政治上、軍事上做好了準備來填補美國在中東留下的真空呢?”

半島官網上該期採訪的截圖
整個採訪過程中,王外長特別温和,但是論述清晰明確、綿密周全,他就這個問題的回答讓那位記者很受鼓舞。但是,記者還是按照準備好的提綱問:
“二十世紀是美國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是否能夠成為中國的世紀呢?”
“美國現在正在衰落,在未來的十到二十年這種衰落會非常明顯,中國已經準備好領導這個世界了嗎?哪怕是因為美國衰落中國被迫領導這個世界,中國準備好了嗎?”
中東版的黃袍加身“被迫領導”的假想,都把我們的外長逗笑了。這次採訪的完整內容見於《王毅接受半島電視台採訪回應中國是否準備好領導世界》,朋友們可以隨時去了解。
《中國是阿拉伯的重要夥伴》這一期訪談至今可以在半島的官網上觀看。另外,中國駐中東各國大使也不斷在所駐國權威大報上發表文章,闡述中國與阿拉伯人民是兄弟關係、平等互利、互相尊重等理念。
奇怪的是,在中東以及北非的阿拉伯國家,除了少數左派知識分子,其他人都像有接收障礙一樣,就是聽不清也記不住。去年,有中東本土的民意調查機構選了幾個國家進行抽樣調查,結果顯示:相比美國,當地人都對中國更有好感,可是同時普遍表示不清楚中國的外交政策。
情勢如此,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綜合性的,但思想上的鴻溝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這一方面,我們中國人心很粗,沒有去考察中東人與我們在思維方式上的差異。
中東諸國對於一帶一路倡議反響熱烈,那裏的有識之士都馬上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有望幫助中東擺脱發展停滯的困局。但是,記者專家們在討論時眾口一聲,把一帶一路倡議(BRI)定義成中國的投資、中國的工程,擁有立體化的多重目的,其中之一是“重新開放”古代的絲綢之路,以中亞和中東作為走廊,讓中國與歐洲連接起來,確保中國與歐洲市場的暢通。

《中國是阿拉伯的重要夥伴》中,半島製作的“一帶一路”簡圖。起點為北京,橘線為“絲路帶”,經中亞和俄羅斯抵達歐洲;綠線為“陸上經濟帶”,在中亞從絲路帶分岔,經西亞、阿拉伯灣(波斯灣)抵達地中海;紅線為“三個方向”,即東南亞、南亞、印度洋;藍線為“21世紀兩向海上絲路”,淺藍線經南中國海、馬六甲海峽、印度洋、紅海、地中海到達歐洲,深藍線從南中國海分岔,到達南太平洋。
這話聽着似乎人畜無害,然而其實是中東精英們心照不宣的“黑話”。真正的意思是:“中央王國”要藉着為“屈辱世紀”復仇的名義,去對歐洲搞個大征服,然後再把“舊大陸”、“舊世界”也就是歐洲當作與美國爭奪世界王座之戰的“前線”。
我們中國人很難意識到,西方一部分右派鼓譟的“中國威脅論”裏包括一項內容——中國準備降服歐洲。但那確實是歐洲右派們真實的憂懼,還精準地傳遞到了中東。
2020年5月18日,阿聯酋的阿語報紙《海灣報》發表了曾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隨後到香港做記者的美國青年伊桑·布勒的長文《對中國的“戰略共情”》,在文中,作者盡力批駁了特朗普政府前國家安全顧問H·R·麥克馬斯特(據報道,就在同月稍早,他被Zoom任命為獨立董事,“處理圍繞其系統的一系列安全問題”)的鼓譟。

麥克馬斯特販賣的觀點是,必須進入中國共產黨員們的內心去“共情”,而他們內心的想法包括但不限於,以“中央王國”“回來了”為旗號,替“恥辱世紀”施行復仇。伊桑·布勒分析了那一説法的荒謬性,非常難得的是,與目前西方所謂中國問題專家們的集體説辭相反,他指出,硬説中國人自認為“中央王國”,這個前提就是靠不住的,只是美國方面的觀點而已。
沙特的英文報《阿拉伯新聞報》2021年2月7日發表了德國前外交部長和副總理、綠黨領袖約施卡·費舍爾的文章《幾個帝國反擊歐洲》,其中明確説:“如果中國成功地把BRI變為一條地緣政治的石頭台階的線路,那麼它不久會以歐洲任何人都無法預見的方式,出現在歐洲的東南邊界。”
另外,我在阿布扎比一家大商業中心的書店裏買到一本英文的《世紀之爭(The Contest of the Century)》,作者戈夫·戴爾著書時是《金融時報》記者,書中有這樣的説法:“或者,就如美國軍事歷史學家T. X. 哈梅斯所比喻的那樣:‘我們必須要確保,沒有中國軍方的人物正在對他們的領袖不斷耳語:如果你們聽我的,那麼我們僅僅用上兩個星期就能身處巴黎。’”
對我們來説,這些鼓譟都是胡言亂語,但遭帝國主義長期毒害的中東民眾卻會輕易相信。2020年10月1日,中國國慶日當天,半島在官網上推送了一篇長文《中國奇蹟——是如此在七十年裏實現了龍之預言》,全面介紹新中國的今日成就,結果一上來先給出了一個小節《北約的憂慮》,在文中還有一節《中國對歐洲的戰略》。
於是,有些時候,中東精英會在那樣的假設裏思考本地區在地緣政治上的重要性。他們抱着哪一方面都不得罪的態度,會心地進行委婉表達,諸如:“中東是遠東的‘後門’,也是‘金門’。”(黎巴嫩阿語報紙《國家報》2020年11月20日專欄文章)
在這種思路里,敍利亞瀕臨地中海,還可以幫中國繞開蘇伊士運河,其戰略意義便格外突出,敍利亞總統高級顧問布賽納·沙阿班便含蓄又明確地説:“如果絲綢之路不經過敍利亞、伊拉克和伊朗,便無法成為絲綢之路。”在中東精英看來,如此的形勢,是中東的機會,也是敍利亞這些陷在困難裏的國家的機會。
至於中國方面的主張,他們難以聽進去,有着一些我們想不到的原因。
中東人,包括大多數知識分子,對中國歷史非常陌生。他們連“朝貢體系”的概念都沒有,模模糊糊地以為,“中華帝國”與周邊國家的關係,約略近似大英帝國與其殖民地的關係。以基辛格為代表的西方右派漢學家又提供了一套為中國量身打造的“歷史觀”。
這套歷史觀宣傳:天朝、中央王國才是今日中國的真正遺產,至於晚清以來的革命歷程,由孫中山先生起,都只是這個古老帝國暫時陷入了混亂,一旦混亂過去,“中央王國”就會“回來”。
那套歷史觀告訴世人,中國歷史上一直是個“蠶繭帝國”,由長城圍裹起來,再由周邊國家形成一個“圈子”,一直處於沉睡狀態,大體上過得挺舒服。到了十九世紀,忽然遭到西方的衝擊,被迫面對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並且掉進了“屈辱世紀”,這個自命天朝的神之寵兒完全不能適應,在巨大的刺激之下,就精神昏亂,行為糊塗起來。
明明有近鄰日本明治維新的好例子,但中國卻偏胡鬧,把皇帝也給弄沒了,帝國也給弄沒了,宮廷和貴族也弄沒了,搞得如今全世界的權貴家族再沒可能和中華帝國的皇室與貴族聯姻,實在掃興。
此套歷史觀,是連辛亥革命都一起否定的。按照基辛格等中國問題專家的信念,中國人終究會清醒過來,會重新撿起“正統”的歷史遺產,至於目前主張的那一套,是中國人還沒明白自己到底是誰時的想法,無需認真對待。
顯然,這一套對中國的敍述,簡直太對中東人的胃口,太符合王爺們和整個上層集團的需要了,所以,中東媒體上散佈的正是這樣一套“中國觀”。
然而事情到這一步還沒完。今天的中國人已然習慣歷史唯物主義,即使傳統的諸子百家、儒道釋,也都講因果邏輯,因此,我們很難明白“亞伯拉罕三教”對所謂“神意”的絕對信奉。但是,在西方,在中東,有一種頗為流行的説法,那就是——今天,“中國的時刻到了”。
照那一觀點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讓中國像一條棲身在巢中的龍一樣,一直沉睡。如今,它被神秘地喚醒了,要完成註定的使命。《中國奇蹟——是如此在七十年裏實現了龍之預言》便灌輸:
“中國……位居地球的東方,既在地理上延展,也不斷擴大其人口,至於在歷史的綿延方面,則能夠始終維持着它的長城,那長城把它包裹起來,替它抵禦侵略者,並保護着它。它決然地隱居於世外、超然中立,以這樣的狀態而達成國家的不朽,因此也成了這種不朽的象徵,而它作為象徵的要義恰在於此。不過,那種——一如佛教文化中——沉迷於冥想的寧靜狀態正在消退,明顯可見的,它在準備爆發。”
該文中還有這樣的講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整整三十年後,才出現了領導人鄧小平的預言:‘國家需要半個世紀來實現現代化,以及政治與經濟的掌控。’”原文中所用的“預言”一詞,同時還有“(真主傳給聖人的)默示、啓示”一意。
照這樣的説法,中國的成功,不是人民在黨的正確領導下努力奮鬥的結果,不是摸着石頭過河,而是莫名其妙地早規定好了的、到點兒就自動生成的東西!
其實,就在同一天,半島還在專欄中發表了一位左派記者的文章,那位記者努力告訴同胞,中國能有今日,並非“歷史的宿命”,而是得自於中國人民的意志、覺悟與實幹。然而那篇文章卻沒有首頁推送的待遇。
有知情的朋友告訴我,目前,卡塔爾埃米爾、沙特王儲等一批中東政治領袖全方位推進與中國的合作,意志堅決,但是高層中很多人仍然迷信西方,因此,重要媒體上撒佈此般神意論,也是為了説服民眾,爭取民意。
不管怎樣,中東與我們之間在觀念上的鴻溝意外地巨大,讓局面變得複雜。如果直接宣傳中國近代史的經驗,宣傳我們的理論體系,則不免有輸出觀念之嫌。但如果任由上述種種謬誤的想法流行,肯定也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
從抗戰以來,中國共產黨就最善於做統一戰線工作。如今,面對中東以及其他與我們觀念差距巨大的地方,大概還要再度發揚“統戰”的精神,耐心地、細緻地開展溝通,促進理解,讓世界人民明白,中國雖然永遠不會忘記昔日的屈辱,但卻並沒有復仇的心態。
因此,西方人民,中東人民,也應該打開在這一問題上的心結。中國真的無意重複西方的錯誤,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待着所有人在平等與合作基礎上攜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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