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如何擴大中等收入羣體規模?還得靠教育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觀察者網:“三次分配”指的是高收入人羣以募集、捐贈和資助等慈善公益方式對社會資源和財富進行分配,從現實角度出發,我們現階段提出“三次分配”的作用和意義是什麼?
姚洋:三次分配不是一個新概念,早在1992年,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就提出了“三次分配”概念,自願是它的原則。國家的收入分配主要靠第一次和第二次分配,第三次分配只是錦上添花的作用。
目前,很多國家的社會捐助都比較少,比如説歐洲、日本。美國的捐助比較多,很多私立大學都是依靠捐助。日本也是公立學校多,私立學校少,比較有名的私立大學也就是早稻田大學、慶應義塾大學、上智大學了,所以這並不是一個普遍現象。
美國社會捐助私立學校有多種原因,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早期移民比較重視教育,移民開始捐贈建立學校,比如説哈佛大學開始的名字是Harvard College,就是一個小的文理學院。
美國戰後有一批新的學校出來,比如斯坦福大學、卡內基梅隆大學,是靠企業家捐贈辦起來的。美國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出台一些政策,鼓勵大家捐贈,這一套鼓勵捐贈的激勵方法起到了很大作用。
美國常春藤盟校(The Ive League)是私立大學,雖然也會得到美國政府在財政上的支持,但數額極其有限,與公立高校得到的鉅額補貼相比更是微不足道。正因如此,接受捐贈成為這些名校的主要經費來源之一。
但是,要實現整個社會收入分配公平,捐贈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這個量在中國太少了,更多是一個錦上添花的東西。
我們不能一提到三次分配,就以為國家要來做這事兒,我們不是要“殺富濟貧”,也不是要搞“平均主義”,而是這次會議後,我們會出台一些政策來鼓勵大家捐贈。
中國的捐贈裏,大頭是企業捐贈,普通老百姓的捐贈是比較少的,中國的企業家捐出了大量的收入來幫助窮困山區、扶助老幼病殘、鼓勵科學研究,比如“未來科學大獎”,是由幾個企業家發起的,而且獎金比諾貝爾獎還要豐厚。因此我們對第三次分配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
觀察者網:我們講三次分配不能忽略前面的“初次分配”和“二次分配”,而且我們目前還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也不着急跨入三次分配。
姚洋:社會主義高級階段也不能依靠三次分配,三次分配強調“慈善”,國家應該做的、能做的只能是引導,並不是説要依靠三次分配。

觀察者網:您覺得税收政策會不會成為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主要手段?
姚洋:沒有税收就沒辦法做調節,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也不是光靠二次分配,不是收税就完了,而是要精準分配,政府做該做的事情,把收來的錢用在刀刃上,不是一味地把税收提的多高。
觀察者網:目前,我們依舊要着重解決前兩次分配中存在的問題。那麼我們該如何發揮二次分配中税收的調節作用?我們的收入分配改革更應該側重於哪個方面?
姚洋:我們企業税負太高,中國是從計劃經濟時期來的,搞計劃經濟的國家基本上不對老百姓徵税,只對企業徵税,但是對企業收税不見得老百姓不承擔税負,税負也會轉移一部分給老百姓,其中一個表現就是老百姓的工資被壓低了。
我們搞市場經濟之後,這樣的狀態沒有改變,實際上,我們仍然大部分依靠企業交税,特別是企業所得税和增值税,兩者合計佔全部政府收入的45%以上;還有員工的社保,我們的社保也非常依賴於企業,所以企業的負擔是很重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收入分配改革就得要加大個人和家庭承擔的税負。可以參考一些美國的經驗,美國的企業為什麼創新力比較強,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税收比較低。
中國的汽車玻璃大王曹德旺到美國開工廠以後,發現美國的税負怎麼這麼低,而在國內,他説應該提高個税起徵點,提高到一萬,他是不知道國內的平均收入是多少,起徵點一萬塊錢就沒幾個人交税了。
現在我們的個税起徵點是5000元,即使如此,我們的個税收入佔全部税收收入的比例依舊是很低的,只佔政府收入的5%左右。
因此,我們應該降低企業的税收,對家庭來徵税。我們現在的個人所得税起徵點5000元也不能往下降,只能往上提。所以,想要提高個人或家庭承擔的税負,基本上就是房產税,房產税是對較高收入人羣來徵收的。
對於普通家庭,不用擔心會被徵税,因為有基本的免税額度,這樣一來,普通老百姓是不會被徵税,只有兩套房及以上的高收入人羣才交税,這個税收很公平。
住房本就是消費性的資產,超出了日常所需的住房就應該交税,而且房產税有個好處,不會打擊大家的生產積極性。作為資產,不會對工資和收入產生影響,而且它又有利於調節收入分配,一般的老百姓不用交,有比較多房產的人才需要交。
我覺得房產税必須徵收,房產税是一個很大的税,因為中國房產價值很高,徵收0.5%都是很大的一個數。

對教育資源的追捧,催生了學區房的惡性競爭(網絡圖片)
觀察者網:房產税大家一直在討論,像房產税、遺產税、資本利得税都在討論,但在執行方面,是“只見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這次會議上也説要提高税收社保還有這種轉移支付調節力度,並提高精準性。您覺得可以用哪些措施來保證政策的精準性?
**姚洋:**二次分配的税收調節,第一個目標是“保底”,用這些税收去救助收入比較低的人,然後提供社保和醫療保險。
第二方面是培養普通民眾的生產能力,因為我們不是“劫富濟貧”,把富人的錢給窮人,讓窮人的收入提高,這是不可持續的。一定要增加普通老百姓的收入能力,特別是處於收入分配低端的50%家庭的收入能力。
怎麼培養呢?那就是教育了。現在你要進入中產階級的行列,沒有大專或大學文憑,難度是極大的,之前那種草莽英雄、農民企業家進入中等收入階層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時代變化飛快,哪怕到網上賣東西,沒有一定的教育水平和技術,東西都很難得到宣傳,很難賣出去。
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而恰恰在教育方面,我們的投入是極不平衡的。
我們的教育資源集中在大城市,集中在比較頂尖的學校裏,那麼農村地區或城市郊區的教育資源就很不好,有很大的不平衡。
因此,政府的側重點除了把社保的兜底功能搞好外,最重要的就是去投資教育,我們現在的高校收費完全是倒掛的,越好的學校收費越低,越差的大學收費越高,這樣一來,對低收入的羣體就是雙重打擊。
好的大學排名高不應該是因為好的生源,而應該是教學質量高。現在,好的學校不僅收費低,享受的國家補貼和財政支持也多,這樣一來就會強者更強、弱者更弱,使得整個社會的差距越來越大。
所以,好的學校學費應該提高,財政收入分配可以向排名靠後的學校傾斜,去精準地扶助那些差的學校,而不是把資源全投入到好的學校。
觀察者網:您一直在關注教育公平的問題,現在社會上也有“寒門難出貴子”的現象。有觀點認為現在階層流動越來越困難,從教育的角度來看,我們怎樣來解決這個問題?
姚洋:現在階層流動,説白了就是説收入能力夠不夠強。收入能力夠強,那出生在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也能變成中產階級,如果收入能力不強,永遠變不了中產階級。
社會流動性降低象,恰恰説明了我們這些低收入家庭孩子獲得的教育機會,要比城裏中產階級的少,而且我們老説“雞娃”,那都是中產階級的事兒。對於農村家庭來説,別提“雞娃”了,幾乎都是“放羊”。
農村沒有錢投資孩子的教育,也沒法給到好的家庭教育,這樣下去,階層能不固化嗎?中產階級拼命投資教育,讀了大學還不行,碩士博士接着讀,農村能讀個高中或者隨便上個大學就行了,這樣差距就會越來越大。

2021重點工作:在教育公平上邁出更大步伐。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階層固化在目前的這種狀態下,很大程度上就是教育固化。結果就是高收入家庭的子女的教育水平更高,低收入家庭的子女教育水平還是低。
農村出來的孩子,他的社會信息和資源比較少,用同樣的教育,得到的工作機會還是不如城裏的孩子,但是對比根本得不到的同等教育,還是好很多。而且我相信如果有了同等教育,也許第一次找工作有差距,但是後面完全有機會把差距給拉平的。
觀察者網:教育公平也涉及到我們現在的城鄉差距和地區差距。
**姚洋:**不光是城鄉差距,一個城市裏的貧富差距也很大,北京胡同裏的孩子,讀的書就沒有海淀區的孩子讀得多,當然也跟家庭環境和投入有關係。我們現在依舊面臨發展不均衡、不充分的問題,共同富裕示範區浙江省的城鄉差距快沒了,但是內陸地區,比如説青海,城鄉差距恐怕還在三倍以上。
中國最大的差距還是城鄉差距。這是我們一直以來最大的問題,所以我們要搞鄉村振興,政府的資源向農村傾斜,特別是公共服務、教育資源得向農村去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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