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君達:“白左”問題很多,但我們不能全當成對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金君達】
“白左”是怎樣一個羣體?
對於這個中國網友熱衷的問題,美國人自己也給出瞭解釋。
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曾用彆扭的發音,向美國觀眾介紹了“白左”這個中國網絡用語。卡爾森一邊用這詞渲染中國威脅,一邊藉此抨擊拜登政府和民主黨政策。而他的這番“報道”,在推特上引起了網民們的熱議。

“白左”這個概念並不是近期才受到美國社會注意。自美國身份政治興起以來,社交網站上便出現了一系列嘲諷年輕白人“進步主義者”的名詞,比如“自障”(libtard,自由liberal與智障retard的合成詞),以及一些帶有極端男權色彩的新造詞。
共和黨媒體以“白左”攻擊拜登,政治意義比較明顯。但在拜登對外推行意識形態外交,甚至計劃舉辦“民主峯會”的當下,辨析“白左”或者整個“西方進步派”的內在邏輯問題,有助於我們正確認識拜登政府的輿論攻勢。
“白左”的形成
“白左”的形成可以從三個維度來看:
第一是需求理論。
簡單而言,冷戰後的西方社會不再面對大規模戰爭的威脅,大多數歐美中產階級也不再受到生存威脅。在這種情況下,西方社會的新生代比前輩更加關心“公益”問題:嬰兒潮和X世代(1965-1980年出生的人)的中老年人對於安全和經濟關注度更高,Y世代(千禧一代)開始關注氣候變化與種族等問題,Z世代則進而開始重視非法移民待遇等問題。
縱觀美國曆史,這種需求發展並不是線性的,而是往復出現。舉例而言,美國20世紀初曾出現過進步主義時代,推出了大量維護勞動者權益、保護弱勢羣體的法案;但在一戰後,美國主流社會恐懼所謂“布爾什維克思想入侵”,社會轉而支持鎮壓左翼工人爭取勞工權益的罷工串聯運動。
可以預見,隨着中美競爭日趨激烈並拓展到各個領域,一些“白左”會更加關注大國政治,甚至露出霸權主義者的本來面目。
第二是歷史沿革。
當代的西方進步主義是西方社會“反共”政治壓迫的產物,少數族裔平權運動則或多或少受到閹割。
仍以美國為例,在兩次世界大戰後,保守主義者鼓吹“共產主義威脅”,發起針對左翼活動家的政治迫害;美國工會從此只能關注一些相對温和的國內社會議題,例如黑人和女性的平權運動,而在政治上必須與共產主義劃清界限、積極支持冷戰。
六十年代,美國情報機構對國內的“顛覆性”左翼活動進行有針對性的打壓,對部分平權領袖實施暗殺;七十年代後,美國社會將滯漲等經濟問題歸咎於咬定高工資的工會,要求放鬆監管、打壓工會;美國工會和民間平權組織的衰落使得左翼運動徹底失去組織。
因此當代的美國只剩下諸如“黑命貴”、“Antifa運動”的激進草根運動,以及難以發起大規模政治運動,只能侷限在平權、環保議題裏的“白左”。隨着中美競爭加劇,“白左”恐怕難以制止新一輪“反共”運動,甚至為種族主義者提供攻擊中國的彈藥。

第三是美國政治思想的演進。
美國沒有(或只有少量的)封建主義歷史,其政治理念在建國之初就受到歐洲自由主義的影響。
在建國之初,美國的政治理念之爭是聯邦權與地方自治權之爭,這場爭論最終促成南北內戰,以及極大擴展聯邦權力的《重建修正案》。在聯邦擴權後,聯邦支持大資本擴張,勞資矛盾成為主要矛盾;與此同時,美國社會的黑人、移民等弱勢勞工羣體受到白人工會忽視(甚至排擠)、資本壓迫,開始尋求平權。
進步主義是這種大背景的產物,它基本維護自由主義政權的合法性,但尋求相對温和的改良。因此西方形成了一類不談階級鬥爭,專門關注身份政治和環保議題的所謂“進步”左派。
美國左翼政治思想的另一個來源是西方馬克思主義。
歐美的社會主義革命歷史悠久,馬克思在世時即目睹多國武裝革命;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受到社會主義思想和蘇聯共產主義運動影響,西方國家勞工運動頻繁,但大多以失敗告終。
無論是晚年的馬克思,還是以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為代表的二十世紀西方共產黨領袖,都開始強調文化在西方社會改革中的重要性,認為歐美革命成功的前提是通過對西方意識形態進行批判,從而喚起人們的階級意識。這種思路當然是正確的,但在西方主流思想打壓下,西方馬克思主義被歸類為批判性學説(critical theory)或激進學説(radical theory),逐漸變成一種坐而論道的後現代主義。
以女權主義為例,它的主要觀點是批判社會制度和敍事體系中的父權制(patriarchy)現象,在以權力和支配為核心概念的政治學中加入“合作與説服”要素。但當前的西方女權主義難以旗鼓鮮明地反對性別歧視背後的階級剝削,只能通過給社會事物貼上“父權”標籤搞身份政治,甚至淪為資本家分化無產階級羣體的工具。
“白左”的問題
應該説“白左”思想反映了西方政治實踐、宣傳體系的真實問題,性質上是進步的,但對於解決國內外主要矛盾幫助不大。
近期在西方比較流行的、由“白左”提出的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一詞就是源於解構學説,它認為強勢文明對弱勢文明文化符號的“挪用”,例如美國人穿旗袍、收集非洲工藝品,都是歐美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蓄意扭曲,應該加以批判。
面對傅滿洲等美國的“文化產品”,這種批判對於解構西方文化霸權有積極意義。但若將文化挪用視作主要矛盾,則無助於解決國內勞資矛盾、國際南北矛盾。在身份政治大行其道的當代美國,經常出現“白左”批鬥普通人,因為他人收藏的異國裝飾品上綱上線的事件,這些事件總體上強化了美國社會對進步主義的反感。
自里根以來,美國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在產業鏈外移、技術革命等因素影響下,美國貧富差距加大,大量本土勞工面臨經濟惡化困境,甚至結構性失業。
美國弱勢羣體選擇在參議院裏被認為“最左”、擅長演説和辯論、本身又是黑人的年輕參議員奧巴馬,希望奧巴馬能兑現“我們能改變”的承諾;奧巴馬提出一系列旨在擴大政府開支、幫助弱勢羣體的進步主義政治路線圖,在奧巴馬執政的鼓舞下,以及新興媒體的支持下,美國進步主義者展開聲勢浩大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運動,各種“弱勢羣體”開始通過社會運動聲張權利。
但奧巴馬執政八年後,身份政治並未解決勞工經濟問題,甚至未能解決黑人社區犯罪率較高、警察歧視性執法的問題,總體而言美國社會矛盾呈上升趨勢。對身份政治的厭惡直接導致一些選民在2016年故意選擇反“政治正確”的特朗普,或者直接面對自由主義經濟系統性問題的桑德斯。

“白左”的問題來自幾個方面:
其一是鬥爭方式失當。“白左”擅長對概念進行解構,但經常將鬥爭擴大化,成為美版“文化大革命”。
“白左”羣體在媒體上對“政治不正確”的言論、概念和文化產品進行審查,希拉里2016年號召支持者“檢舉”朋友家人圈裏的特朗普支持者,這些行為不但激發温和派民眾本能反感,而且引發歐美民間對“共產主義專制政治”的仇恨。
其二是在辯論中“因信稱義”,因而難以服眾。
身份政治的大部分參與者缺乏政治學訓練,慣於以身份區分敵友,認為“黑人”、“女性”、“LGBT”等標籤天然帶來正義性,而給對方扣上“種族主義”帽子就可讓對方受到主流社會譴責。隨着身份政治泛化,美國社會對於“種族主義”指控的敏感度下降,反倒令激進右翼運動收穫一批厭倦政治正確的擁躉。
其三是選擇性執法。
例如部分女權活動家專注於歐美國內“維權”,但並未對有真正迫切需要的中東、非洲國家婦女給予實際援助。在國內,“白左”的政治正確首先針對黑人、女性、少數性向羣體,但對老人、亞裔的支持較少。
當然,在現代社會里,每個人都有權只關注自己感興趣的議題;但在不同弱勢羣體、不同權利發生衝突的情況下,就會出現“一些動物更加平等”的問題。
在這些問題中,第一點可以歸因於長期處於民間的“白左”缺乏政治鬥爭經驗,可以説情有可原。第二、三點則暴露出“白左”的軟弱性,一些西方年輕人蔘與進步主義運動只是為了獲得心理滿足感,並沒有深入參與左派政治運動的覺悟。社會心理學理論認為,羣眾參與社會運動以獲得共同身份,從而獲得被尊重感(dignity)。
當前美國貧富、種族、意識形態、虛實經濟四大問題難以徹底解決,美國社會對黑人、女性、移民的歧視客觀存在且難以緩解,這些羣體有動機自發尋求平權;“白左”看到上述社會問題並同情弱勢羣體,這種樸素感情是合理且正當的。但美國進步主義者缺乏階級意識和視野,因此只能為小羣體爭取權益,無形中將社會分化;在小羣體間出現矛盾,例如常見的黑人欺凌亞裔事件中,“白左”仍暴露歧視行為。
從歷史來看,美國的工人運動就具有這樣的小團體特點,十九世紀末的美國工人為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與資本家流血拼殺,其鬥爭惠及後世;但與此同時,美國白人工會也打壓甚至屠殺華工,對其他移民、低技術工人也不友好。當前反倒是班農、盧比奧等右翼民粹人士公開聲稱要建立“跨種族的工人政黨”,這對於“白左”不能不説是莫大諷刺。

班農(資料圖/新華網)
“白左”應對策略
在中美關係中,“白左”往往在事實上成為右翼反華分子的幫兇。
例如在海外投資中,反華政客公開遊説第三國政府加入反華同盟、抵制中國產品和投資,“白左”則將中國塑造為“新殖民主義”,為反華分子提供理論支持。
在民族宗教問題上,美國自冷戰時期便開始通過扶持極端勢力阻止蘇聯對中東施加影響,如今在中國故伎重演。
在外交中,美國與歐洲的“白左”羣體批判中國民族主義,客觀上為虎作倀。
在國際政治中,中國屬於被打壓、可能被剝奪發展權的一方,類似與學校裏因為努力受到班霸欺壓的轉學生。“白左”只批判中國,或是對中美“各打五十大板”,事實上都屬於拉偏架的行為,沒有正義性可言。
但我們應對“白左”與右翼分子分而治之。
其一,歐美進步主義運動對西方進行了大量批判,這些批判對研究中國製度優勢擁有理論價值,也對中國避免重蹈西方覆轍具有重大參考意義。
其二,部分歐美左翼知識分子對中國相對理性,願意與中國交流;我應對此報以善意,並鼓勵其發聲。雖然“親華派”目前受到輿論打壓,但從長期而言還是好於不發聲。
其三,美國右翼種族主義日益壯大,“白左”對於反種族歧視、反脱鈎的國內左翼同盟,抑制日益猖獗的右翼仇恨犯罪非常重要。
其四,在全球治理領域,“白左”的態度比保守派更加積極,屬於西方世界裏可以爭取的力量。
總體而言,由於某華人非政府組織的多年遊説,歐美右翼已經將“反華”列入其核心綱領,與反猶、反移民、反多元文化並列。對於歐美的左右之爭,中國干預手段較少,民間更是抱着娛樂態度看戲;但在整體戰略上,必須爭取“白左”中願意反對帝國主義的進步力量,對抗“白右”和“形左實右”的偽左翼。

結語
綜上所述,“白左”的言論反映出一些社會客觀問題,但沒有抓住重點,有時體現出醜陋的雙重標準。在中美關係領域,“白左”對中美關係本質認識不足,關注一些次要矛盾,客觀上在中美之間拉偏架。但“白左”羣體的形成受到客觀環境限制,我應與其中的進步力量加強溝通。
隨着中美博弈深化和美國保守主義運動長期化,“白左”羣體也將受到考驗並分化,其中部分人可能對小圈子身份政治進行反思;無論對中美關係穩定化還是美國國內結構性改革,這樣的反思都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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