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聞：這個著名的香港黑社會，為什麼曾經能隻手遮天？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提到三合會，多少都有些耳聞。近日，一則新聞又牽出了香港這個著名的黑社會組織：
2021年6月起，廣東省公安廳聯合香港、澳門警方於部署開展“雷霆2021”聯合打擊行動。目的是打擊三合會及有組織犯罪集團的非法活動、瓦解跨境罪行及斷絕犯罪分子的收入來源，進一步淨化社會治安環境，維護粵港澳地區持續穩定發展。
在香港，社團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泛指組織，從同鄉會到業委會，都算是社團，也都受《社團條例》管理。另一個意思，則是指三合會，也就是黑社會組織。《奪帥》當中洪金寶扮演的連浩龍就跟對頭特意糾正過，“我們不是Mafia，是Triad。”
香港《社團條例》中針對三合會的規定，將三合會圈定在存在既違法的高壓之下：
組織使用“三合會”儀式，採納、使用三合會頭銜或者名稱的社團
任何人如屬三合會成員，或以三合會成員的身份行事，自稱或聲稱是三合會成員
參加三合會的集會
向三合會社團付款或給予援助
保管、控制或被發現管有屬於三合會社團任何分支機構的簿冊、賬目、字據、成員名單、印旗、旗幟或徽章者
香港本地新聞，除了符、咒外，紅色環狀物象徵刀山火海
三合會不是指某一個特定的組織，而是所有按三合會模式組織、動員、維繫的黑社會勢力犯罪集團的統稱。三合會這個名字其實是洪門天地會的隱語。因為洪門是為顛覆清朝而締結的秘密結社，受到嚴厲稽查和鎮壓，所以各種隱晦的代稱、變名、暗語從一開始就是三合會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至於洪門的具體起源，有幾種流傳比較廣遠的説法，可以當作故事一看：
第一種是因為不同的社團皆來自兩粵（即兩廣的廣西、廣東）的珠江水系北江、東江、西江三條江的區域，故名“三合會”。但這個説法八成是偽託訛傳，因為三江匯流之説在民初測量才確定，而這時珠江才包含東江、西江與北江。
第二種是潮州幫會説法，稱當初洪門天地會創始人陳近南（陳近南非指一人，是所有天地會總舵主的代號）與清兵戰死於惠州一帶，接班人“天佑洪英”領導有方（本名殷洪盛，為史可法幕僚，化名盛洪英，自稱南少林天佑庵禪師），人馬很盛，號稱“天時、地利、人和”，故曰“三合會”，也隱含了“人在天地會內”，天地人三才相合的意思。洪順堂印信為三角形，因此該組織使用三角形作為其標誌。而三合會的英文譯名“Triad”，是由香港港英政府根據其名稱和旗幟命名的。
另外天地會的暗號“地振高崗，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所指的地方是一個叫“高溪”的地方，位於福建漳州雲霄縣權的高溪村（位置也有不同説法），高溪廟紅花亭就是當初最早天地會成立的地方，那裏正好是漳江口三江匯流的地方（雲霄境內的漳江實際是沒有支流；而另一個曾被稱漳江的九龍江是在不靠海的漳平市；而有三條支流彙集入海灣的九龍江則在龍海區），所以才有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的説法。
第三個説法是，天地會傳説，清初福建省南少林寺祭祀應惠靈天等神靈的天佑庵洪英禪師有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胡德帝與李式開等五名俗家弟子，遭滿洲八旗士兵迫害不死，故投靠陳近南的天地會組織，稱少林五祖。當中二房方大洪在廣東開設的洪順堂，因“洪”字為“三點水”加“共”字，“三點水共”，故稱三合會。
其他説法還有太平天國殘餘、王承恩奪舍等等，共同點是文化水平不高，對歷史人物的認識也更接近評書戲曲而不是正史，可見洪門成立之初，成員確實應該是底層居多。
後來的很多香港黑社會組織都自稱歷史能追溯至三合會，是“洪門正統”，其實他們大多沒有明確的政治理念和意識形態，除了爭奪地盤、利益，就是依附強者，以維持灰色生意的利潤源源不斷。
正因為反清復明、把持黑產、秘密結社這三個特點，1842年，應清廷要求，港英政府頒佈了《壓制三合會及其他秘密結社》的法令。並於1845年1月制定《壓制三合會及其他秘密會社之條例》，取締三合會等秘密團體，規定凡三合會成員，一律判處3年以下徒刑，刑滿後在右頰刻字。
韋小寶身後的圖、符、暗語等均是洪門入會儀軌
香港三合會的發展大致可分為幾個階段：
初創期：二十世紀初——二戰前
20世紀初，香港只是一個漁村，本地工商業並不算發達，而地理位置、邊境管制卻相當鬆懈，碼頭工人、米鋪苦力、商船水手等底層壯勞力由於來自五湖四海，又有爭奪餬口機會的利益衝突，難免陷入白天打羣架搶地盤，晚上賭博喝酒的生活方式。
在各個地域團體互毆的過程中，來自內地的洪門三合會成員“黑骨仁”拿出了成型的組織方式，建立了香港本地第一個三合會組織，本意只是抱團取暖，避免受欺負。後來以行業、地域、方言為媒介，類似的組織一度爆發式增長到一千多個，自稱為“堂口”（開過香堂，一起結拜過，成為同一堂口）。堂口之間的利益爭奪也越來越激烈。
到宣統元年（1908年），洪門山堂“紅旗五哥”提議聯合所有堂口，成立一個有系統的組織，按洪門的規矩儀式來控制會員，使各個堂口的成員都有所遵循，避免團體間的公開激烈對立。這些堂口的第一次聯盟會議被稱為“洪門大會”。在這次“洪門大會”上，各個堂口同意在其原來堂口名字前一律加一個“和”字，表示以和為貴。至此洪門徹底成為了一個抽象符號，三合會正式進入了純粹的黑色階段，而這些堂口也就是日後“和”字頭黑社會組織的前身。
1925年省港大罷工期間，港英忙於鎮壓罷工，無暇維持治安，黑社會趁機“擴大經營”，大行敲詐勒索，囤積居奇，並搶劫商店、店鋪，還吸納大批失業工人成為新血，實力迅速壯大，同時大力滲透、腐蝕本來就貪財好利的港英官員和警察。“港督管警察，警察管黑社會，黑社會管治安”，探長上任都要先拜會區內的黑社會老大，才能安穩做完任期。到1940年，香港約有30個黑社會（三合會）組織，130多個堂口。黑社會組織的活動半公開化，首腦人物公然自稱“民意代表”，在社會上佔有重要地位。
發展期：二戰——80年代
二戰爆發後，已經發展了十多年的各個堂口一下子失去了原本穩定的收入來源，再次進入混沌的叢林狀態。1941年12月，香港淪陷於日軍之手，在日本侵略者的佔領統治和大肆掠奪之下，香港民生凋敝，物資奇缺，社會服務陷於癱瘓。部分三合會成員退回內地，甚至積極投入抗戰；但也有不少敗類主動投靠日本侵略軍，在日本佔領軍推動下成立了三個“興亞機關”。
日軍利用這些黑社會充當鎮壓普通百姓，偵察共產黨抗日遊擊隊，掠奪轉運物資，強發強兑軍票的打手。作為獎賞，日軍發出專門牌照，允許認可的三合會組織繼續經營賭檔和煙館，並要與日本人分享來自毒品、賭博及娼業的收益。三合會“奉旨撈偏”更加肆無忌憚。
二戰結束後，逃難的市民紛紛回港，香港人口在半年之內達到120萬。原來的黑社會組織趁港英政府勢弱，迅速恢復活動。組織形式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大部分組織不再保存會員名冊，吸收新會員入會手續簡化，組織對成員的控制能力削弱，會員對組織的忠心誠實也大不如前。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很多人逃往香港繼續活動，其中也包括了內地原有的幫、派、會、道、門。原在廣州、由國民黨葛肇煌主持的洪門忠義會受毛人鳳授意轉移到香港後，因受警方注意而改稱“14k”，自視為洪門正統，公開炫耀與國民黨軍的緊密聯繫，對本地幫派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擠壓。到60年代發展為香港最有實力的幫派，成員一度超過50000人。
香港影星陳惠敏，曾經是懲教署警官，警察，也是14K雙花紅棍
50年代香港人口激增，經濟有較快發展，黑社會組織隨之起飛。50年代初期，黑社會會員人數一度超過50萬人。1956年10月，台灣國民黨特務操縱國民黨殘軍背景的黑社會組織、右派工會製造“雙十暴動”，洗劫商店住宅，攔截車輛行人，打砸左報報館，暴動持續了四天，最後警察在軍隊協助下平息了這場暴亂。
這也港英政府認識到了香港黑社會的威脅，在警隊內部成立了“反三合會組”，並通過緊急法案，把約600名黑社會頭子遞解出境，10000餘名黑社會分子交警方監控。在警方的嚴密監視下，黑社會組織活動有所收斂。1973年成立廉政公署後，清除和懲處了一批與黑社會有聯繫的官員和警察，加強了警方反黑鬥爭的力量，限制和削弱了香港黑社會的活動。
80年代，香港警務處長公開表示黑社會不足為患，宣佈將“反三合會組”撤銷，致使黑社會重新活躍，組織人數恢復到了30萬人之眾，每二十個香港人中就有一個幫派成員。從事的偏門生意從傳統的黃、賭、毒，開始出現轉型苗頭，軍火走私、毒品製造等開始形成規模。而且由於香港黑社會嚴密的組織性，國際間尤其是和台灣、日本的黑社會組織互通有無的情況越來越多，培訓殺手、跨國綁架等國際化犯罪越來越青睞香港社團提供的“專業化”服務。
式微期：80年代末至今
80年代末，香港三合會進入鼎盛時期，教育、影視、娛樂無不被黑社會滲透。港英政府對黑社會採取了一定的控制措施：
（1）港英政府1986年制定的打擊黑社會組織十年計劃。1991年香港警方把“有組織及嚴重罪行調查科”改名為“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OCTB，簡稱O記），重新組建了“反黑組”。
（2）建立黑社會資料庫。
（3）推行“洗脱三合會會籍計劃”。為那些有意離開或已經離開黑社會的人員提供脱離會籍的機會。
（4）加強宣傳，鼓勵市民向警方舉報黑社會活動情況。
（5）制定專門的《有組織及嚴重罪行條例》。
（6）對比較活躍的黑社會組織採取針對性打擊。
粉嶺某私人墳場葛肇煌墓，立碑人為葛氏長男葛志雄，兩邊的對聯“救國矢忠扶漢業肅奸討逆鎮邊陲”，強調了葛氏與蔣家國民黨一致的政治立場
香港警方打擊黑社會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據統計，現今香港仍有至少57個三合會組織，有些只有數十名會員，最大的超過三萬名會員，“14K”曾被認為是最大和最有勢力的，但因為國民黨政府的式微、香港環境的變化等等，在1953年葛肇煌去世後就已經出現分裂，二代“龍頭”，葛肇煌的長子葛志雄上任後行事低調，現在“14K”已經沒有中央機構，各個“字堆”（堂口）各自為政，會員總數則因其鬆散的組織性質而無法作出估計。
傳統的三合會組織架構
三合會作為見不得光的犯罪組織，從事違法行業，遊走社會邊緣，還能存在這麼多年，與嚴密的組織和複雜的內部規章制度分不開。上承滿清時代天地會的種種切口、春典，加上兩廣本地文化的滲透，香港三合會組織有一套嚴密的組織體系。
“三合會”的傳統等級結構，從上至下依次為：
1. 山主，也叫大路元帥或龍頭，粵語俚語稱坐館或話事人。是分支首領，也稱“四八九”，四加八加九等於廿一，就是“洪”字右半部分，共字的上半部，故四八九指“洪門”龍頭大佬。
2. 副山主，也稱二路元帥，香主，先鋒。稱“四三八”，“洪”字去掉廿一，還剩三八，意為四八九的副手。一個堂口可以有若干名香主，負責升遷、儀式等。
韋小寶受到陳近南破格提拔，直升中層
3. 紅棍，也稱揸fit人，四二六。四乘二十六加四等於一百零八，意指梁山好漢聚義顛覆朝廷。一般是有江湖地位的金牌打手，而且要兩位龍頭保薦才能“上位”，有資格召集會議，其中名頭最響，地位最高的加封雙花。民國總理孫文當年就是檀香山洪門致公堂的雙花紅棍。
4. 白紙扇也稱先生，四一五，俚語稱十底。四乘十五加四等於六十四，指文王六十四卦，得術數真諦。4+1+5=10，俚稱十底。是組織內軍事，負責財務、賬目、顧問。“鑑湖女俠”秋瑾就是光復會白紙扇。
5. 草鞋也稱鐵板，四三二，俚稱九底。四乘三十二加四等於一百三十二，明代末年一百二十八名和尚及四名平民合力抵抗外族入侵中原，和尚多穿草鞋而得名，因4+3+2=9也稱九底。負責當傳令兵及對內外事務聯絡，通常當地人際交遊廣闊，也參與幫派談判和情報收集。
《唐伯虎點秋香》由永盛電影公司製作，因為主席向華強地位極高，電影中涉及江湖的部分往往非常真實細膩
6. 馬仔四九，“三合會”內的普通會員。四乘九等於三十六，洪門大典開堂收馬，所有入會會員必需背誦洪門三十六誓而得名。
7. 藍燈籠有意入會或繳納會費，但未經儀式的預備會員，名稱源自傳統中國人死後家門外都會掛燈籠，意味入會即新生。
如此嚴密的組織，自然需要大量的金錢來維繫，毒品相關的犯罪是三合會的最愛。鴉片戰爭後，英資洋行借毒品貿易發財，香港被迫租借給英國後就成為囤積、販運毒品的基地，到20世紀60年代香港已成為國際上的毒品加工中心地區。依靠鄰近亞洲毒品生產基地“金三角”的便利，以及與日本、台灣等地黑社會密切的“技術交流”，走私鴉片原料到香港，使用地下作坊製造嗎啡和海洛因成為一條成熟的制販鏈條，也給三合會組織帶來了鉅額收入。
由於泰國大部分華人為潮州籍，香港與毒品有關的“業務”主要掌握在潮州背景的三合會派系手中，他們與曼谷和清邁的毒販建立起良好關係，控制了泰國海洛因銷量的90%以上。走私進入香港的毒品除一部分加工內銷外，80年代以來香港成為最重要的毒品國際轉運站，大量毒品從“金三角”地區迂迴運至香港，再分別販往美洲、歐洲、澳洲等地。
香港三合會不僅把香港變成毒品走私、轉運的中心，同時在其有分支機構的國家和地區從事販毒活動。歐洲是最大的毒品市場，80年代中期以來，法國、荷蘭破獲多起大的國際販毒案，都與來自香港的年輕“三合會”分子有關。在歐洲的毒品市場中香港三合會分子已到了可以與“黑手黨”分庭抗禮的地步。
黃賭毒向來不分家，香港合法賭博只有麻將、牌九（憑政府發出的娛樂公司牌照營業）和賽馬會下設的投注站，其中有六合彩、足球等等。其他所有賭博皆為非法，而各式非法的賭博攤檔幾乎都控制在各種名目的“三合會”犯罪組織手中。財力、人力都富裕的黑社會直接投資經營麻雀及天九娛樂公司，小社團只能替人“看場”維護秩序，與賭博相關的高利貸，賭場巡邏、維護秩序、催收賬款也是三合會的專屬生意。而以按摩院、桑拿浴、洗腳房、舞蹈教室、音樂廳、中國式酒吧、無上裝夜總會、舞廳、女子美容院、導遊公司、一樓一鳳等名目經營的色情場所，幾乎百分之一百控制在三合會手中。每月提供的“純利”收入至少在十億港幣以上。
除此之外，詐騙、勒索、洗錢等較為複雜的智力犯罪，和有組織的縱火、殺人、搶劫、敲詐勒索等暴力犯罪，是三合會創收和爭權的兩大“法寶”。而在粵港兩地走私小到香煙酒水等課税物品，到武器、電子組件等違禁品，也是三合會的重要“業務板塊”。
隨着時代的發展和迴歸之後，特區政府對社會治安的大力整治，傳統三合會已經式微，大社團基本都徹底轉型，引入現代的管理和經營，逐步脱離社團文化和違法生意。現在還堅持三合會“傳統”，按社團模式運轉的，大多數是在鄉野教區進行“苦役”（廢舊車回收、廢品再利用、建築垃圾堆填等）同時進行違法勾當的小型幫會，要麼是做跨境“生意”，把香港作為黃、賭、毒中轉站的大型社團，80年代百鬼夜行的場面已經不復存在。
杜琪峯的電影《黑社會》對很多幫會的細節進行了描寫，其中側面交代尤勇扮演的公安廳長曾在香港三合會卧底
三合會的歷史其實再一次説明了香港社會的特殊性：香港之所以是香港，是因為港英政府漫長的統治當中，由於種種原因，留下了大片的權力真空和治理真空，這些真空被自下而上地填滿，東方的傳統、仁義、忠信和西方的契約精神、騎士榮譽，都在填充的過程中慢慢異化成了慕強逐利的生存邏輯。而且香港地理位置偏遠，任何遠方的威嚴或者慈悲，都不如門前的恐嚇或施捨來得具體，與其坐等官差，不如結鄰防賊。
這種特殊思維方式使香港具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社會組織形式，甚至把這種社會文化反向輸出到世界各地的華人聚居區。這種具有巨大縫隙和彈性的社會結構曾經是香港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原因，也是香港有很多重大難解的歷史遺留問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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