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美國阿富汗撤軍將對世界格局產生難以逆轉的重大影響
【文/黃靖】
美國歷史上最長的戰爭——20年的阿富汗“反恐”戰爭——以撤軍告終。最終在機場送別美軍的,卻是當初美國入侵阿富汗時發誓要消滅的塔利班武裝。作為當今世界的“霸權”國家,美國在阿富汗的潰敗,必將對整個世界格局產生重大影響。
一、美國撤軍阿富汗對美國和阿富汗及其周邊地區局勢的影響
首先,這場潰敗使已經高度分裂的美國政治更加混亂。隨着拜登總統支持率的快速下滑,不僅共和黨陣營公開聲討拜登政府,民主黨陣營內部也大為不滿甚至公開批評。可以預料,近期除了輿論一邊倒地批評之外,接下來針對阿富汗撤軍的國會聽證會、各種要求換將的呼聲以及抗議示威將進一步撕裂美國社會。內政的動盪,將使窮於應付的拜登政府的任何計劃及其實施都會大打折扣甚至擱淺。
而且,阿富汗的大潰敗幾乎註定了民主黨在明年國會大選中的敗局。在佔據兩院多數席位的共和黨的強力阻擊下,拜登政府在第一任期的後兩年將成跛腳之態。隨着內政的四分五裂亂作一團,美國對外政策的不確定性也必將增大。這對疫情後亟待恢復的世界絕非佳音。
其次,儘管塔利班在美國撤軍尚未完成之時就已控制國內局面,但這並不意味着塔利班能夠一帆風順地建立國家政權。誠然,目前的塔利班領導人比他們1996-2001的前輩更加開明進步,也做出了一些令人鼓舞的承諾的舉措,但能否及時應對所面臨的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等各方面的挑戰仍有待觀察。
塔利班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證明自己願意並且能夠建立一個相對開放包容、反對恐怖主義、保護人民福祉、尤其是婦女權益的政權。這不僅是為了獲得國際社會的承認,進而夯實其執政的合法性基礎,更重要的是為了使新政權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冬季降臨之前——扭轉經濟困境,尤其是要確保4000萬阿富汗人的糧食及其他基本生活用品的供應。在一個部族/落政治依然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生態中,一旦塔利班政權不能及時解決面臨的問題,便極易引發動亂甚至是整個政局的崩塌。

9月8日,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北京以視頻方式出席阿富汗鄰國外長會。王毅表示,阿富汗鄰國應儘快提供人道主義援助。根據阿富汗人民的需要,中方決定緊急提供價值2億元人民幣的糧食、越冬物資、疫苗和藥品。
再次,美軍的撤離和塔利班的迴歸使區域內的國際關係、尤其是大國關係更加複雜詭譎。塔利班及其金主沙特都是信奉伊斯蘭原旨教義的遜尼派,與什葉教派的伊朗是天然的冤家。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必將使中東兩個主要大國——伊朗和沙特——之間的關係更加複雜緊張,進而影響整個中東局勢。而且,同為普什圖人的巴基斯坦塔利班(巴塔)已經給巴基斯坦的安全與穩定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他們和阿塔之間的天然聯繫不但加大了對巴基斯坦國家安全的威脅和隱患,而且直接影響到與巴基斯坦關係長期緊張的印度。並且,莫迪政府對塔利班政權表現出的明顯敵意也勢必導致印巴關係的更加緊張。
區域內另一個大國俄羅斯不僅和塔利班的前身“聖戰者”(Mujahideen) 舊仇難忘,而且一個動盪不安的阿富汗必將禍及俄羅斯視為後院的中亞五國(尤其是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進而對俄羅斯自身的安全造成威脅。中國也必須對塔利班迴歸後的阿富汗予以高度關注。這不僅因為一個動盪不安的阿富汗必將給整個區域的和平穩定、尤其是一帶一路的建設帶來負面的影響;更重要的是,阿富汗的局勢或將影響到中國的反恐鬥爭和新疆地區的安全與發展。
然而,儘管阿富汗周邊各國的利益訴求不盡一致甚至衝突,但一個根本的共同利益是都希望看到一個和平穩定的阿富汗。這是周邊國家和地區在阿富汗問題上協商合作的基礎。而且,為反對“三股勢力”——暴力恐怖勢力、民族分裂勢力、宗教極端勢力——而成立的上合組織,應該可以成為一個多邊協商合作的國際平台。從這個意義上看,美國撤軍後的阿富汗,確實給周邊各國帶來了嚴峻挑戰,但也提供了戰略機遇。
二、美國撤軍阿富汗對整個世界格局的影響
相比之下,美國在阿富汗的潰敗對整個世界格局的影響更加深遠。作為當今世界的第一大國,美國在阿富汗的潰敗使世界各國不同程度地感受到美國的戰略意圖與戰略力量以及執行能力之間的明顯差距。美國的“力不從心”撼動了其霸權的根基,進而導致各國調整自身的戰略站位和政策取向。
首先,對美國在阿富汗潰敗最為敏感的恰恰是美國的盟友,尤其是始終跟隨美國加入阿富汗戰爭的北約國家。美國在阿富汗的撤軍自始至終都沒有與盟友協商、更不聽盟友的勸告;撤軍過程中“美國優先”,完全不顧盟友的安危。歐洲各國一致批評美國撤軍阿富汗,英法德等主要國家更是斥之為“背叛”行為。這不僅僅是歐洲盟友對美國單邊主義和自私行為的憤怒,更是對拜登政府“喪失領導能力”的極度失望。
事實上,儘管拜登執政以來竭力拉攏歐洲建立“價值聯盟”,但迄今為止除了幾份宣示“政治立場”的聯合聲明之外,並未達成任何有實操性的協議或政策。阿富汗潰敗之後,很難想象歐洲會對拜登政府“重振聯盟”的努力再做出任何實質性的響應。歐盟主導下的歐洲尋求政治、外交、經濟以至安全上的自主獨立,勢在必然。

《金融時報》:美國“單方面”撤軍後,美國盟友重新考慮聯盟關係
其次,在美國下大力氣整合的印太地區,形勢也發生了不利於美國的轉變。阿富汗撤軍對印度——美國“印太戰略”中的關鍵國家——傷害極大。印度與阿富汗塔利班的關係緊張甚至敵對,而包括俄羅斯和中國在內的域內各國卻對獲勝的阿富汗塔利班持相對的積極態度。如此鮮明的對比不僅使印度在阿富汗問題上形影孤單,而且凸顯了印度因塔利班的勝利而急劇惡化的安全環境。
更重要的是,美國在阿富汗的撤軍進一步揭示了美國和印度安全利益的完全錯位。印度加入“印太戰略”的初衷,不僅是要獲取相對中國的“戰略平衡”,更關鍵的是要借美國的強勢提升自己在南亞和印度洋的“主導”地位,畢竟對印度真正的安全威脅來自南亞和中亞,其海洋安全的中心在印度洋,不在亞太。而美國在阿富汗的撤軍充分表明美國“印太戰略”只不過是面旗幟而已,其真正的安全核心在亞太。
美國在阿富汗的撤軍,實際上是置印度“生死攸關”(vital)的安全利益於不顧,使印度面臨的安全困境更加嚴峻:如果繼續追隨美國的“印太戰略”,不僅是為他人做嫁衣,而且還會削弱在南亞和太平洋的的力量,使自身的安全保障更為脆弱;但如果堅持不結盟政策,靠印度自身的力量又難以應對美國阿富汗撤軍後在印度後院——南亞和中亞——造成的困難而複雜的局面。美國阿富汗撤軍後印度對外政策必將出現的“搖擺不定”,確實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區域各國必須謹慎應對的課題,但更是美國印太戰略中的“頭疼”(headache)。
在東南亞地區,美國撤軍阿富汗再現了東盟各國依然記憶猶新的“西貢時刻”,從而再次證明與美國的關係中必須“保持選項”(keep options open)的至關重要。尤其是在中美“競爭”的大環境下,過分依賴美國不僅經濟上得不償失:畢竟東盟各國與中國的經貿往來已經難以逆轉地遠遠大於美國,而且會使自身安全更加脆弱:畢竟中國是近鄰、美國是遠客是地緣政治中的客觀事實。本來近期副總統哈里斯和防長奧斯汀的訪問成果就遠低於預期,美國阿富汗撤軍將更加堅定包括美國盟友在內的東南亞各國拒絕“選邊站”的戰略決心和行動。

7月15日,塔利班卡塔爾辦公室發言人沙欣對印度媒體Mint説:“印度應該保持中立,不應該用軍事裝備支持目前的喀布爾政府。”
即便是美國在亞太最重要的盟友日本,阿富汗撤軍也留下極大的陰影。當下統治日本政局的右翼領袖最近頻頻發聲,強調“日本不是阿富汗,日美同盟是(美國在亞太的)基石”。如此反覆唸叨,更使人聯想到“夜半高歌過墳場”的畫面。更具實際意義的是,阿富汗撤軍更加堅定了日本右翼勢力 “強化自身(軍事)力量和主導權”的長期主張。但如果將這個主張真正地付諸實踐,不但會遭到日本國內和平力量的強烈抵制,而且美國大哥也未必會坐視不管。畢竟“強化自身力量和主導權”的實質是爭取“國家正常化”;而一個“正常化”的日本必定是一個獨立於美國的日本。但如果失去了對日本的管控,美國二戰以來在亞太建立和維護的“安全秩序”必將崩塌。
韓國低調但相當積極地參加了美國的阿富汗戰爭——近4000韓軍被派往阿富汗戰場。在阿富汗撤軍中,韓軍迅速地將曾為韓國服務過的近400名阿富汗人撤到了韓國。相比日本悄悄地“正式撤出”(formaly withdrawl)在阿富汗的自衞隊,韓軍在阿富汗撤軍中的出色表現並不等於美韓關係因阿富汗撤軍而加強,而是表現了韓國在危機時刻的“獨立行動”的意志與能力。對於美國在阿富汗的潰敗,韓國政府和領導人的“寂靜無聲”與輿論界的狂轟亂炸相比,更令人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回味。
最後,也是最令人關注的,是阿富汗撤軍對中美“競爭”的影響。對此,兩個事實值得關注。其一,美國阿富汗潰敗之前,美國戰略界和輿論界的主流觀點是美國阿富汗撤軍將使美國能夠集中力量於印/亞太地區,以確保拜登政府“競贏”(outcompete)中國戰略的成功。其二,美國阿富汗潰敗發生後,戰略界和輿論界卻完全倒向,一方面譏諷阿富汗撤軍對“印太戰略”於事無補——畢竟僅有2000多美軍駐紮在阿富汗,另一方面則嚴厲指責拜登政府的“魯莽與無能”不但令美國蒙羞,而且極大地挫傷了盟友對美國的信心和支持,使得美國的“領導”威信和能力都大受傷害。
阿富汗撤軍前後美國戰略界和輿論界如此巨大的反差,進一步證實了前文分析中的兩個基本觀點:第一,阿富汗撤軍導致的美國內政的動盪和進一步分裂,使得拜登政府的決策和執行能力進一步下降。第二,美國在阿富汗的潰敗,使得美國——至少是拜登政府——在國際社會、尤其是盟友中的信譽崩潰。這導致盟友、尤其是歐洲盟國,對拜登政府採取觀望甚至牴觸的態度。因此,“心有餘而力不足”將會成為今後拜登政府執政的常態,內外皆然。
在此情形下,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會同時出現兩個不相協調的的傾向:一方面對華立場會(更加)強硬。畢竟這是爭取穩定國內局勢的唯一方法,但具體政策乏力;另一方面卻要求中國予以合作。畢竟在幾乎所有事關當今世界和平與發展的政策領域——疫情防控、核控(朝核伊核)、環保、金融穩定、跨境數據管理、網絡安全、太空安全、基礎建設甚至區域熱點,如果沒有與中國的協調與交流,拜登政府都難以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