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帝國墳場論”也能碰中國歷史的瓷?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伴隨着美軍狼狽撤離阿富汗,耗時二十年時間,耗資數萬億美元,連累了數以萬計生命的阿富汗戰爭以失敗收場。從此,阿富汗這座“帝國墳場”裏又多了一座新墳頭。
就在美軍不顧人權,用運輸機大摔活人的時候,海外某雜誌刊登文章稱,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唐帝國曾經慘敗於阿富汗,言下之意,這座“帝國墳裏”也有中國,而且比美國埋得還要早。
唐朝的確和阿富汗存在過關聯,也在中亞打過敗仗。但是,這種關聯有多深?那場敗仗的影響有多大?歷史上的中、阿關係究竟如何?這些問題很有必要予以討論。
名實難副的唐朝都督府
在今天的世界地圖中,阿富汗位於東西方陸路交通的樞紐,可謂“亞洲之中”。但在中國古人眼裏,這裏卻是極西的邊陲之地。中國人最早對這一地區的瞭解始於葱嶺,也就是今天阿富汗東北部的帕米爾高原。
《西域圖志》中説葱嶺“高者上薄霄漢,為西域西境之屏障”,古代的中國人一度將這裏視作地理空間的邊界。
到漢代,中國人的地域認知開始擴大,先是張騫翻越葱嶺,終於找到了大月氏,而後漢帝國的疆域擴大到了西域,真正進入中亞。
對於當時控制阿富汗的貴霜帝國,漢朝採取了友好的態度。此後數百年,阿富汗一直是陸上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也是西方世界與中華帝國取得聯繫的關鍵通路。

敦煌壁畫中的張騫出使西域圖
公元632年,唐貞觀六年,阿拉伯人建立帝國,並且很快對薩珊波斯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波斯的殘餘力量向東退縮,與吐火羅等國一起,在阿拉伯人的攻勢面前瑟瑟發抖,遙遠的唐朝成為他們的救命稻草。
波斯的救援使臣幾次來到唐朝,請求援助,都遭到了拒絕。直到公元661年,唐高宗龍朔元年,波斯再度請求唐朝出兵幫助復國,這一次唐朝來了興趣。唐高宗派使者前往西域,越過葱嶺,一口氣設置了十六個都督府,其中就有設置於疾陵城的波斯都督府。次年,唐朝冊封波斯王子卑路斯為波斯王,承認了波斯作為國家的地位。
唐朝這一波冊封的十六個都督府,涵蓋了整個阿姆河流域,從帕米爾高原延伸到伊朗東北部,阿富汗也被囊括其中,《中國歷史地圖集》唐代全國圖的第一幅呈現的就是這一幕。不過,與其他羈縻都督府的情況類似,唐朝並沒有向這裏派駐軍隊、任命官員。政治上這裏歸屬於唐帝國,但在軍事上,一切還要靠自己。

靠自己的結果是,公元663年,阿拉伯帝國大舉進攻,波斯都督府淪陷,波斯王卑路斯躲入吐火羅。幾年後,阿拉伯人繼續進攻,唐朝冊封的一眾都督府幾乎被團滅。波斯王卑路斯則一路向東,先跑到西州,後來乾脆跑到了長安,徹底成了流亡國君。
在傳統時代,人們對帝國疆域的認識概念與今日有很大的不同。唐朝雖然在中亞建置了很多都督府,但統治起來卻很不上心,阿富汗雖然一度歸屬於唐朝,但很快被阿拉伯帝國吞噬殆盡。
從地圖上看,損失很大,但對當時的唐朝君臣而言,這些事情對他們並沒有多少影響,充其量不過是安置幾個流亡國君而已。
怛羅斯之戰的偶然與必然
唐朝之所以無暇西顧,與當時的戰略環境有很大的關係。擊破突厥之後,唐朝最主要的對手是吐蕃,雙方的競爭從河湟谷地一直延伸到帕米爾高原的小勃律。這是一個地處今克什米爾西北部的小國,因扼守西域門户,軍事價值非常重要。
小勃律本來臣服於唐朝,但受吐蕃軟硬兼施的影響,終究倒戈,並迅速在西域小國中引起了連鎖效應,導致一批西域小國投靠吐蕃。唐軍自安西都護府幾次出征,均無功而返。直到天寶六年,唐將高仙芝率精鋭兵馬千里奔襲,擊破小勃律,方才令唐朝在西域的態勢為之一變。
征服小勃律之後,高仙芝把目光投向了更西邊的石國。這個昭武九姓的小國處在唐朝與阿拉伯帝國的影響中間,在兩大帝國之間來回搖擺。征服小勃律的第三年,高仙芝以石國“無藩臣禮”為理由發兵討伐,攻破石國,俘虜了親近阿拉伯帝國的國王,並且血洗都城。
兩場遠征讓高仙芝名聲大振,唐帝國在西域的威望也更加強盛。不過,此時的唐帝國在遙遠的西域開疆拓土,未必完全是好事。
僥倖逃脱的石國王子四處尋找援兵,終於拉來了阿拉伯帝國的軍隊。得到情報的高仙芝決心先發制人,再度率軍遠程奔襲。這一次,唐軍以安西都護府兩萬精兵為骨幹,又徵集了拔汗那和葛邏祿部落的一萬多人,西征至石國怛羅斯城。

開元年間的狩獵圖(殘片),現藏於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張明惠攝
與此前波斯都督府的情況類似,唐軍雖然在不久前消滅了石國,但並未駐軍佔領,待到高仙芝重返此地的時候,石國已經恢復,還駐紮有阿拉伯帝國的大軍。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高仙芝指揮唐軍主動進攻,雙方激戰五晝夜,唐軍兵力不足、糧草耗盡。
隨同唐軍而來的葛邏祿人臨陣倒戈,讓這場本就難有勝算的戰鬥徹底失控,最終,唐軍軍陣崩潰,高仙芝等將領逃回安西,兩萬餘人只有一千多人生還。
這場戰役是唐帝國與阿拉伯帝國的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交鋒,故而受到很多人的關注,經常被用作證明唐朝在中亞失敗,甚至墮入“帝國墳場”的標誌。然而,這場戰爭果真這麼重要嗎?恐怕未必。
從結果上看,怛羅斯之戰後,中亞的政治格局並未發生明顯改變。阿拉伯帝國沒有乘勝東進,唐朝也沒有就此退出中亞,雙方時斷時有的外交關係也沒有改變。
直到安史之亂爆發,唐朝為了用兵內地,幾乎抽調了西域的所有軍事力量,中亞的政治格局才發生重大改變。不過,取代唐朝地位的不是阿拉伯帝國,而是吐蕃。怛羅斯之戰的影響主要在於文化方面,被俘虜的唐朝士兵給阿拉伯人帶去了造紙術等中國的技藝。

《長安十二時辰》中的造紙術
從歷史發展的進程上看,唐朝在西域遭遇失敗並不奇怪。在國力趨於衰退的情況下,高仙芝在西域屢屢出擊,雖然戰果輝煌,卻是軍事上的冒險主義。在阿拉伯帝國勢力越來越強大的情況下,唐朝無法給予葱嶺以西國家絕對的軍事保護,卻又不允許石國臣服於阿拉伯帝國,這種悖理行為本身也隱藏着巨大危機。
作為交戰雙方,唐朝與阿拉伯帝國雖然存在諸如藩屬國歸屬、波斯復國等爭端,但唐朝最為關切的利益還是在於葱嶺以東,特別是安西四鎮。因此,發生在葱嶺以西的怛羅斯之戰雖然以唐朝的失敗而告終,但也只是一場規模有限的征伐失利,遠不至於構成重大的歷史影響,更不可能把唐帝國拉入“墳場”。
瓦罕走廊的出現
自從唐朝退出西域,中原王朝與阿富汗的聯繫變得稀疏。蒙古興起,大半個亞歐大陸被納入版圖,阿富汗主要歸屬於伊利汗國。
明朝前期,阿富汗處於帖木兒帝國控制下,後來成為各方力量角逐爭奪的地域。明朝在西北方向的擴展比較有限,直至清代前期,在平定準噶爾部的戰爭過程中,中華帝國才再一次進軍漢唐故土西域。
乾隆中期,清軍滅準部、平大小和卓之亂,一統天山南北,直接控制到了帕米爾高原。就在同一時期,阿富汗也正在發生着鉅變。統治中亞多年的阿斯特拉罕王朝土崩瓦解,普什圖部落在阿富汗建立了杜蘭尼王朝,其勢力擴展到了帕米爾高原,與大清隔雪山相對。
乾隆二十七年,阿富汗使臣進京,乾隆帝下令沿途官員精心招待,務必展現天朝強盛之風貌。然而,阿富汗使臣的表現讓乾隆帝大失所望,在國書中,杜蘭尼王朝大肆吹噓了自己在印度取得的勝利,頗有恫嚇清朝的意圖。
乾隆帝針鋒相對,臨時安排了一場八旗閲兵,特邀阿富汗使臣觀摩。這場外交活動以雙方互露肌肉而告終,但也並非毫無成果。杜蘭尼王朝終究沒有動歪腦筋,清朝也認為阿富汗在葱嶺以西,太過遙遠,沒有采取行動。

郎世寧繪《乾隆皇帝大閲圖軸》(圖自故宮博物院)
有國外學者根據俄文史料,認為杜蘭尼王朝統治者從宗教立場出發,對清朝懷有很深的敵意,還組織了軍事同盟對抗清朝。事實上,除了這次不太愉快的外交往來,清朝與阿富汗幾乎再無各種意義上的官方交流,連嘴炮都沒有打過,更談何軍事對抗?真正對阿富汗動手的,是大英帝國和沙皇俄國。當然,沒過多久,他們也對清朝動手了。
19世紀30年代,英國基本完成了對印度的殖民,於1838年入侵阿富汗,很快佔領首都喀布爾,但隨後,英軍陷入了阿富汗民眾起義之中,損失慘重,被迫撤退。1878年,不甘失敗的英國人再次侵略,這一次殖民者終於如願以償,將阿富汗變為附庸國。
同一時期,吞併了中亞的俄國也在急迫尋找南下的通道。然而,英國人已經佔得先機,沙俄轉而東進,侵吞中國的帕米爾高原。晚清左宗棠收復新疆,一度恢復了對帕米爾的統治,但面對沙俄的入侵,清軍步步後撤,終於在1884年簽訂《中俄續勘喀什噶爾界約》,被沙俄強佔了十萬公里的帕米爾地區。
隨着清朝的退出,帕米爾成為俄國與英國兩家的舞台。為了避免直接衝突,1895年沙俄與英國簽訂協議,以阿富汗為雙方的緩衝區。既然是緩衝區,那就得徹底隔絕兩家。於是阿富汗的領土被強行向東拉長,沿着瓦罕河谷一直延伸到中國,將沙俄與英屬印度隔絕開來。這條人為畫在地圖上的狹長地帶,就是瓦罕走廊。
據説,當時阿富汗國王對瓦罕走廊不感興趣,主要是因為這裏的居民以瓦罕人為主,多了這片領土又多了一個民族,況且還要和清朝接壤,麻煩遠遠大於利益。最後還是英國做了工作,阿富汗才不情不願地收下了瓦罕走廊。今天中國與阿富汗九十多公里的陸路邊境,正是瓦罕走廊在中、阿接壤處的寬度,這也是中國陸地鄰國中邊界線最短的。

1964年豎立的2號界碑矗立在瓦罕走廊的中阿國境線上。(圖自澎湃新聞)
瓦罕走廊雖説是河谷,但海拔也在四千米左右,生活條件較為惡劣。東晉僧人法顯西行求佛,途徑瓦罕走廊,記載此地“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四顧茫茫,莫測所之,唯視日以準東西,人骨以標行路”。其實,法顯的這段描述倒是很適合於近代以來的阿富汗,無論是英國、沙俄,還是燈塔閃耀的美國,都栽在了這“四顧茫茫”的土地上,成為路邊枯骨。
某種意義上説,阿富汗“帝國墳場”的稱號,與其説是對古代歷史的總結,倒不如説是近代歷史的寫真,特別是那些喜歡指手畫腳、揮舞大棒的國家,路過“墳場”更應該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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