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包:罵了楊振寧這麼多年,今年怎麼罵聲變小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大包】
昨天,大包的朋友圈被兩條消息刷屏了。
一條是楊振寧先生在百歲生日上的演講,隔空回應鄧稼先當年“共同途”的期盼。
另一條就是楊先生在演講中提到的鄧稼先1971年那封回信。
這倒有些讓人意外,筆者印象裏大眾對楊先生最津津樂道的是他的黃昏戀,還有“貢獻有多大”“當年為什麼不回國”“現在回來是不是養老”這樣的質疑。但像今年這樣,輿論不同以往,祝福和追捧遠遠大於抹黑,僅僅是因為恰逢楊先生百歲生日嗎?

楊振寧
同一天,還有一條關於科學家的新聞讓人動容。
今天,中國農民豐收節。在袁隆平母校西南大學,不少學生來到袁老手捧稻穗的雕像前,獻花悼念。學生們説會接力完成袁老禾下乘涼夢:“在稻香滿穗時來看您,您一定很欣慰”;“今天我也乖乖把飯吃完了,袁爺爺,您看到了嗎?”……
鄧稼先、袁隆平、鍾南山這些“國士”,如今越來越受到尊敬,不僅僅是因為人們敬仰他們的學問。

中國農民豐收節,在袁隆平母校西南大學,不少學生來到袁老手捧稻穗的雕像前,獻花悼念。
這些年,因為建言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公眾瞭解到的楊振寧對物理學的未來是比較悲觀的,由於年齡的關係,他更不可能有什麼新的學術貢獻。他並沒有展現那種“相信人類的智力是無限的,而自然現象的深度是有限”的大無畏勇氣,反而顯得更“老成謀國”,會指出人和社會的侷限性。
但他在祖國的公眾形象卻越來越好,究其原因,就像楊先生所説的:“我的身體裏循環着的是父親的血液,是中華文化的血液。”
楊先生説,他和聯大同學們,成長在中華民族史上似無止盡的一個長夜中。十幾年前,他給自己的書起名《曙光集》,是因為中華民族終於走完了這個長夜,看見了曙光。他當時85歲了,認為自己看不到天大亮了。沒想到此後10年間,國內和世界都起了驚人鉅變。曙光已轉為晨曦,所以他又給新書取名為《晨曦集》。
大科學家的晚年,百歲演講,念念不忘的是新中國的鉅變,是中國人自己製造的原子彈,是老朋友鄧稼先。
與楊振寧一同成了熱搜詞的,還有愛因斯坦。他們曾經是同事,楊振寧的科學貢獻也可以與愛因斯坦比肩。美國歷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在他的《文明的歷史》一書中,這樣講述愛因斯坦: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亡,他要求看他的方程式和未完成的謝絕當以色列總統的聲明。他拿起方程式,對守在牀前的兒子抱怨道:‘要是我多懂點數學就好了。’”
在這個悲壯的敍述中,大科學家的晚年,念茲在茲的是方程式,是數學,而自己的民族同胞、世俗政治,則似乎是沒有興趣的。
在曾經的主流敍事中,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科學家應該追求的是純粹的知識,人類心智的榮耀。“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道,肯定不包括楊振寧所期待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曙光。
愛因斯坦的晚年,英雄遲暮,孤獨堅持統一場論,這位科學巨匠也在他的長夜中追尋着他的曙光。這樣的赤子形象,被“主流價值”所高度崇尚,被長期塑造為科學家的典範。
對科學家來説,後一種境界是更高的,更純粹的,更普適的,這是一種被長期灌輸給公眾的印象。其源頭,往往被追溯到西方文化和古希臘思想之根中。阿基米德對羅馬士兵説“別打擾我的圓圈”,成了科學家最著名的遺言。
但即便接受古希臘是科學的源頭,古希臘人又是怎麼説的呢?
柏拉圖講過一個故事:泰勒斯仰望上蒼、研究天穹時掉進了井裏,一個色雷斯女僕嘲笑他,當他把所有的熱情都用於對天空之物的探究時,擺在眼前和腳下的東西就已經對他隱藏了。柏拉圖對此附加了一句話:同樣的譏笑,也適用於所有那些進入到哲學中的人。
數學的世界,純粹的理念世界,被柏拉圖肯定為真實的,這也是古希臘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徵,深刻影響了西方文化和科學思想。但且不説柏拉圖自己的現實政治參與,他即便在上課的時候,也沒有把數學這樣的純粹知識,和人世間的倫理福祉割裂開來。
那些來聽柏拉圖講課的人,沒有聽到他們期望的對幸福的指導,聽到的卻是數學,關於數、幾何、天文學的討論,而最終竟然是這樣一個命題:“善是一”。
善是一,一也是善。楊振寧向鄧稼先問起的美國核物理學家寒春,不也是在西方文化的浸潤下成長起來的嗎?作為曼哈頓計劃中少數的女科學家之一,她前往延安,投身中國革命,不就是對“善是一”最好的證明嗎?
“回顧我所走過的路,從小學到研究所的生活,不能説不幸福。但相比站在人民之中,與大家一起改造整個社會,用雙手建立一個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美好而富有的新國家,原來的那種幸福觀是多麼狹隘啊。”
寒春這樣的自述,讓人又想起鄧稼先寫給楊振寧信中所引用的毛主席的教誨,“成千上萬的先烈,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着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青年時代的寒春
鄧稼先引用主席的話與楊振寧共勉,這正是信結尾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同途”的本意吧。科學事業的目標,人類對真理的追求,無論是西方文化説的那個邏各斯,還是中國文化説的那個道,都不是追求一個彼岸的世界,都不可能高高在天上,脱離人們腳下的大地。
楊振寧晚年説,他人生有一個巨大的遺憾,那就是他的父親楊武之到臨終的時候都沒有原諒他放棄中國國籍。楊武之要楊振寧學物理而不是數學,因為數學沒有諾貝爾獎,他給孫子取名為“光諾”,都可以看出,他對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會是多麼興奮和驕傲。但在國籍的問題上,父親楊武之一輩子的願望,至死不渝。直到94歲高齡,放棄美國國籍,加入中國國籍的時候,楊振寧終於可以告慰父親了,這就是中國人講的道。
至於愛因斯坦,他事實上絕不符合那種被塑造的科學家形象。你只要翻翻《愛因斯坦文集》中文版第三卷的目錄,就知道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象牙塔人物。在答覆如何評論“一個真正純粹的科學家不應當關心政治問題”時,愛因斯坦明確地説:“我認為每個公民都有責任盡其所能來表明他的政治觀點。如果有才智的和有能力的公民忽視這種責任,那麼健康的民主政治就不可能成功。”
緊接着,他還回答了另一個問題:“物理學和數學的進步,同社會的進步之間有什麼關係”,他的回答是:“首先,它們有助於促進技術的發展。其次,像一切高尚的文化成就一樣,它們可用來作為一種有效的武器,以防止人們屈從於一種使人意志消沉的物慾主義的危險,而這種物慾主義又轉過來會導致無節制的利己主義的統治。”
假如戰勝物慾主義,來到延安的寒春讀到過這篇採訪,她一定會同意這個説法。

寒春與丈夫陽過着簡樸的生活
鄧稼先當年能毅然回國、楊振寧能在50年後還記得老友的期盼、袁隆平能一輩子堅守田間地頭、鍾南山能逆行……這些人,他們當初的選擇不被理解,但對於他們來説,心中的“道”並不因外界的誤解、謾罵而磨滅。這也正是他們真正偉大之處,國士無雙,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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