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遛狗人與美國民族主義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精英主義者理解中國,會把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或愛國主義)看做幾乎是同義詞,然而對西方國家而言,尤其是美國,主流精英普遍認為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為民族主義者往往是受到種族與民族優越感的驅動,而非出自對國家的熱愛。
現在,“獲益於”美國的大力打壓,中國人普遍對美國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作為在地緣政治與全球金融體系製造混亂的禍首,美國不再是中國(主要的)學習對象,對美國仍以“實力地位”自居也不再買賬。在美國的眼中,從官方至民間,中國在以不同的方式全民動員應對美國。
另一方面,西方與美國在盤點自己剩餘的優勢後發現,尚不足以應對走“舉國體制”路線的中國,於是乎,他們企圖復興民族主義,好武裝自己,防堵“地球中國化”。
中國民族主義你懂,但美國民族主義是什麼?
美國“國家評論”(National Review)網站最近有篇文章“我們還能是民族主義者嗎?”(Can We Still Be Nationalists ?)十分有趣,值得所有東亞國家參考。順帶一提,“國家評論”屬於美國右翼媒體。

““我們還能是民族主義者嗎?”文章截圖
該時評主要是評論即將出版的一本書《民族主義之後》(After Nationalism),副標題是“作為分裂時代的美國人”,該書作者是塞繆爾·戈德曼(Samuel Goldman)。有趣之處在於,時評作者丹尼爾·伯恩斯(Daniel E. Burns)對該書整理美國民族主義歷史的努力與成果予以表揚,卻對其結論加以批判與否定,時評文本身可説完美演繹了“分裂時代的美國人”,也凸顯在思想上團結美國的舉步維艱。
美國曆史短,種族成分複雜,又沒有遭外族欺凌侵略的經歷,對世上的民族主義國度而言,美利堅根本沒有合適的土壤,民族主義從何談起呢?美國精英對此也心知肚明,談此話題總顯尷尬,但在大分裂的時代,特朗普支持者都帶槍衝進國會了,團結已是當務之急,硬擠也要擠出一個美式民族主義來。
拜登在推銷其基建法案時的説詞是:團結和動員整個國家來應對我們這個時代的巨大挑戰。什麼巨大挑戰?氣候危機與“專制中國的野心”。
説白了,對付中國還有一絲可能讓美國內部團結,沒有中國,美國則毫無團結可能。而連大撒錢的基建法案,至今都還充滿矛盾與爭議,可見美國根深蒂固的分歧病,連強敵中國都“治”不了。
歷史上的美國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之後》這本書梳理了歷史上美國民族主義的三種途徑:其一是英格蘭清教徒的“基督教共和主義”(Christian republicanism),其二是“大熔爐主張”(Crucible),其三是“信條”(Creed)。
前兩者大家都熟,就是以宗教團結美國,以“民族大熔爐”的概念整合出多種族下的國家認同。第三個途徑是指在宗教與民族分歧下,以“共同的政治原則”團結美國人。該書作者強調,此三者在概念上是有所重疊的,因為解釋起來費篇幅,所以我用我的話概括之:
“美國人是上帝的選民”,“來美國的人,都是上帝的選民”,“在美國分享共同政治信條的,都是上帝的選民”。重疊之處就是——“上帝的選民”。

這三種歷史途徑承先啓後,共構了非美國人都熟悉的“美國例外論”。
然而,作者戈德曼認為這三種途徑都已不合時宜,每條路上都有分岔路,分歧x分歧x分歧=無可救藥的分歧。
事實上,他根本反對“當前的民族主義復興”,無論其論調出自保守派或自由派。戈德曼主張,應避免在全國範圍內“制訂和追求一致的目標”(就是不想抄中國作業),應另外尋找替代選項。
該書認為美國民族主義的引擎是戰爭與教育。戰爭一再重塑何謂“忠誠的美國人”以及“為何而戰”,進而形成國家認同。教育則定義何謂“愛國主義”,青年扛起槍枝是要守護什麼?藉此排除雜念,思慮精純地將生命奉獻給國家。
“別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而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麼”,美國前總統肯尼迪的名言,出自於美蘇冷戰的高峯期,他的任內出現了古巴危機,讓美國人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這便是戰爭逼出民族主義的一個例子。
這裏先中斷對戈德曼的討論,不妨檢查一下美國隨後的轉變。
和平下的分歧
只是,到了冷戰末期,近在咫尺的是和平,美國總統主要想搞定的是國內問題。於是里根便在第一次就職演説中説了一段名言:
在當前的危機中,政府不是解決我們問題的辦法;政府才是問題所在。(In this present crisis, government is not the solution to our problem; government IS the problem.)
美國轉向小政府主義,官方主張擴大自由,取消各種管制,近於老子所説的“無為而治”——無為不是不管,而是少管,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小政府主義,也可以看做中國式的自由主義——反對政府過度干涉民間活動。這主張讓民間能量大噴發,開啓了隨後的全球化浪潮,另一方面,這也是美國藍領階級惡夢的開端。
而後,蘇聯解體,美國便在友善的里根主義下度過了順風順水、意興風發的20年,不需要強調團結,政府只需在意如何在全球範圍內幫企業搶錢,直到塔利班撞毀了“雙子塔”大廈(Twin Towers),這個象徵里根成就的金融雙塔。
美國兩大黨的分歧道路,發生於大約1960年代直到1990年代。在1960年代之前,還有所謂自由派的共和黨勢力以及保守派的民主黨勢力,兩種勢力是兩黨合作的橋樑,促成團結,讓政策能較為順利地產生。
然而,自肯尼迪的繼任者約翰遜(Lyndon Johnson)開始將民權作為民主黨志業以後,民主黨內的南方保守派紛紛投奔了共和黨,然後將共和黨內的自由派逼去了民主黨,自此這兩大黨便水火不容,合作愈發困難。
這是一個“油水分離”的漫長過程,里根政府便是處於兩黨漸行漸遠的時期,當時還殘存一些自由派共和黨人與保守派民主黨人,合作之橋尚未全斷,因此還能順利推行若干重大政策,持續奉行小政府主義。到了民主黨的克林頓總統時期,尚存“里根餘温”,克林頓甚至宣稱“大政府時代”已結束,但到他執政後期,兩黨合作已窒礙難行。直到塔利班控制了美國客機,小布什便以復仇之戰號召團結,兩黨才在某些對外政策上同仇敵愾。
確實,對外戰爭或能促成美國團結,但中國與塔利班的實力差距有若雲泥之別,中美打不起熱戰,甚至連美蘇規格的冷戰都做不到,特朗普只好説中國偷了美國人的工作,玩“誠實價值”,搞極限施壓,最後非但“壯志未酬”,還上演國會內戰,成就史上最難堪的“美國不團結”。
未敢與中國一戰,又從中東撤兵的美國,一時間似乎無法再以戰爭促團結;約翰遜為解決種族問題,以兩黨大分歧為代價而推動的民權志業,半個世紀後仍出現“黑命貴”運動,而種族內戰,肯定無法促成團結。

這樣的美國,只剩“教育”一個引擎推動團結,但其教育現場又是什麼狀況呢?
關你的狗什麼事?
這新聞我是從《紐約時報雜誌》上看來的。
一名美國婦人向雜誌的倫理學家專欄投書,她與丈夫僱用了一名遛狗人幫忙遛狗(多麼好的職業),婦人誇讚該遛狗小姑娘既可靠又負責還很善良。然而,朋友跟她咬耳朵,説這小姑娘是特朗普粉絲,常在臉書上對自由派與移民“咆哮”。顯然是自由派的婦人對於是否該繼續僱用這小姑娘有所遲疑,所以來求教專家。
專家首先表示了同理心説,誰都不願意為令自己反感的組織提供資金,我們寧可這樣的組織不存在。然後甚至提出了數據:在2017年對1000名美國成年人進行的一項調查中,20%的民主黨支持者和15%的共和黨支持者同意,如果大量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分別死去,這個國家會變得更好(我開始喜歡這專家了)。
只是,讓壞人更窮,是個好方法嗎?
專家話鋒一轉:就業穩定與政治言論自由同等重要,因政治觀點而懲罰員工的經理,是在實施職場暴政。小姑娘得到了錢,你的狗得到照顧,你的寵物並沒有因為照顧人的政治觀點而受到影響。
專家的話其實一句就行了:關你的狗什麼事?
回到戈德曼,他反對美國復興民族主義,取而代之,他認為團結美國人的良方是敦促大眾對於某些“共存原則”展示共同尊重,其共存原則指的是羅爾斯(John Rawls)式的自由主義。
羅爾斯自由主義,簡言之就是高舉民權的正義論,合理化“公民不服從”,人人平等,個人利益優先於集體利益;用中國人更懂的説法就是,即便是星辰大海的宏大敍事,亦不能侵犯個人權利,寧可犧牲大我,也要完成小我。
羅爾斯自由主義是現代美式思想最大資源庫,美國人可以在法庭裏聽到法官引用羅爾斯正義,也可以在戲院的大熒幕看到嫌犯説“我有權利XXX”,台灣人也可以看到法官以“公民不服從”為由無罪開釋“太陽花”運動參與者。大家都記得福山批評美國防疫不佳,是因為人民普遍不信任政府吧?其根源正是羅爾斯自由主義——他們在喊“我有權利不戴口罩”。
倫理學家對“遛狗人”問題的開釋,也是羅爾斯自由主義,其説法對遛狗人很是公平正義,甚至照顧到狗的權利,但有礙自由派團結反抗特朗普,更無法促成自由派婦人與遛狗小姑娘的團結。個人權利與集體權利的問題沒有絕對是非,而往往只有選擇。
“國家評論”時評人批評戈德曼的結論可説正中要害,他痛批:如果説有政治觀點阻礙了團結,那就是羅爾斯自由主義。我猜這位時評人好不容易將書讀到最後,卻看到這種荒謬的結論是一肚子窩火。
這是邏輯悖反,無論政治意識型態為何都應承認,團結的基礎就是集體主義,任何凌駕於“大我”之上的東西,可以很瑰麗,也可以很崇高,但就是有礙團結,怎麼會有一種反集體主義的團結模式呢?有哪個團隊運動是宣揚“小我”的嗎?
從這個角度看美國教育現場,即知崇尚個人權利的歷史老師——這個最能宣揚愛國的角色——為何要解構愛國主義敍事以彰顯其政治正確了。只要歷史老師鄙視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集體主義,美國青年就很難欣賞“完成大我”的風景。
倫理學家的任務並非促成團結,但歷史老師卻可能是花錢僱用遛狗小姑娘的人。從團結的角度來看,“關你的狗什麼事”就是一種雜念,也是“國家評論”這篇保守派文章的要旨:民主黨自由派過度標榜人權,就是阻礙團結的禍根之一。
誰對誰錯呢?沒有結論,所以美國很難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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