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力量?低/零代碼浪潮湧來|數字化轉型觀察04
李沛
“人民的力量!”(Power to the people!)
這是某知名諮詢機構近期一篇評論的標題,文章主題,正是低/零代碼(low-code/no-code)這一時下堪稱“火爆”的技術風潮。
“21天從入門到應用”,曾經是程序員社區的經典笑話,折射的正是編程技能學習曲線的陡峭和漫長,以不需要或不太需要敲代碼為特色的低/零代碼軟件開發概念,卻可能一定程度上將之變為現實。
有觀點認為,低/零代碼跨過成熟度門檻,將消解“碼農”的技術壁壘,使編程成為一種如使用office軟件般的常規工作技能,幫助業務人員乃至普通用户變身軟件開發者,引發軟件產業生態重構,乃至全社會數字化轉型的加速,甚至可將之類比於寒武紀生命大爆發(Cambrian Explosion)。
IT界權威市場分析機構高德納(Gartner),在其針對低/零代碼的魔力四象限報告中,給出了相對更為穩健,但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預測:到2025 年,新開發的應用程序中將有70%使用低/零代碼技術,而2020年這一比例不到 25%。
“人民的力量”還在未定之天,資本的力量已經拍馬趕到,以低代碼技術明星企業OutSystems為代表,今年國內外低/零代碼領域的融資事件與金額均已創下新高,值得一提的是,OutSystems最新一輪融資赫然由Abdiel Capital和老虎基金領投,目的很可能是為公開上市鋪路。
除了獨立低/零代碼企業,平台型互聯網巨頭去年以來也紛紛下場,阿里宜搭(釘釘搭)、騰訊微搭、百度愛速搭等產品扎堆發佈,甚至同一公司內不同業務部門(BU\BG)也爭相推出低/零代碼工具。
熱潮的背後,也不乏批判的聲音,比如將之視為數年一次的軟件開發烏托邦熱情輪迴,一如此前的RPA(機器人流程自動化),激進者甚至將之斥為行業毒瘤。
低/零代碼熱潮為什麼在今天興起,對中國數字產業乃至產業數字化轉型又將有何影響?我們來一探究竟。
低/零代碼,新瓶裝舊酒?
低/零代碼這一概念,儘管提出至今不到十年時間,但其藴含的理念與願景並不新鮮,上溯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第四代編程語言(4GL)風潮中,“更少的代碼量”,已經成為界定4GL的一條重要特徵(‘a 4GL will produce the same application in less code than will COBOL’),4GL加速軟件開發,乃至實現軟件生產自動化的願景,也與今天的低/零代碼頗有相似之處,有零代碼廠商至今仍在主動攀附這一劃代標準。

(某零代碼廠商的宣傳)
龐雜的第四代編程語言探索,其後大體匯入兩條技術路徑,一條是高級語言的循序改進,即更貼近自然語言表達習慣的“超高級語言”開發,另一條更為激進的路徑,則是用內含語義的圖形拖拽代替代碼,實現建模與控制過程的可視化開發,計算機科學泰斗大衞·哈雷爾(David Harel),當時曾對可視語言提出了樂觀展望:“我們相信,(在競爭中)勝出的方法將是具有圖形化性質的”。
儘管可視語言經過其後5GL、VPL等概念的流變演化,在Scratch等兒童編程語言上已經得到廣泛應用,然而卻始終未能對軟件產業主流開發模式產生重大影響。
那麼,時下火熱的低/零代碼熱潮,將是可視編程語言“屢起屢伏”歷史的再一次重演,還是開啓數字產業新篇章的鑰匙?
技術史專家內森·羅森伯格提出的創新學習理論,有助於我們明辨這一問題:一項新的技術創新出現後,生產商通常傾向於通過循序的技術改進(技術深化),降低單位成本,提升產品性能,在沿着學習曲線前進的同時,擠幹技術創新潛在的商業空間,然而集中湧現的重大創新,卻可能使技術廣化(跟上新工具、新體系變化)成為較技術深化更為有利的選擇,從而階段性改變生產商行為。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計算機大規模商業化後,巨大的需求與薄弱的供給能力,釀成了軟件工業發展史上著名的“軟件災難”,隨之而來的,是編程語言沿着易用性維度的加速演進,從彙編語言到高級語言(3GL)、4GL,無不遵循着“提高軟件開發生產率”這一核心目標,而4GL在九十年代後的明顯退潮,則源於IT產業接踵而至的重大技術軌道切換,終端平台從大型機向PC、智能手機的變化,服務架構從C/S、B/S到移動化的演進,造成了軟件企業學習曲線“躍遷”的現象,相比沿一條既定技術軌道深化投入,挖掘需求側潛能,跟上供給側技術框架的快速轉換,是軟件廠商更為迫切、乃至關乎存亡的急務,這一階段,編程效率的循序迭代,並不是“提高軟件開發生產率”最優先的課題。
低/零代碼技術的前景,同樣可以從這一視角入手分析,隨着移動互聯網在全球中高收入經濟區,特別是中美兩國“狂飆突進”的大發展,“雲+XaaS(一切皆服務)”數字技術體系已相對清晰,並沉澱固化為一套較為完整的方法論範式,這套範式向企業、政務等人類活動領域的遷移滲透,即數字化轉型,成為軟件工業發展新的驅動力,由此激發出應用開發的巨大新增需求,以至於遠遠超出軟件工業現有開發能力,較之掌握應接不暇的新開發工具,滿足應接不暇的新開發需求,重新成為矛盾焦點,開發效率(易不易用)也因此重回工業界視野。
以此觀之,低/零代碼風潮,恐怕並非過去三十年屢見不鮮的概念泡沫,而更可能是一場恰當其時的軟件工業變革前奏。

(低代碼化同樣正在工控領域發生,Scratch等兒童編程語言由於其易用性,在工業控制PLC現場編程、物聯網設備原型開發等領域,也開始衍生出新的應用空間)
除了技術週期的輪迴,低/零代碼潮起,還有一個重要驅動因素,即企業軟件市場的平台化趨勢,事實上,ERP體系如日中天的企業信息化時代,聲稱供應標準化產品的SAP,在實施過程中已經出現了‘Add-ons, bolt-ons’、‘Best of breed’等半定製模式,以及ABAP語言供二次開發。
SAP主要對手甲骨文(Oracle),以及甲骨文前副總裁貝尼奧夫創辦的企服巨頭賽富時(Salesforce),其後相繼成為軟件開發平台化潮流的重要推手,催生了公有云+SaaS技術體系的一次重要分化,即通過聚焦開發部署環境的搭建,應用軟件由平台生態內的獨立軟件商(ISV)乃至終端客户按需自行開發,‘平台即服務’(PaaS)模式逐漸獨立成形,PaaS業態其後又進一步根據用户軟件開發的不同需求深度,分化出aPaaS、iPaaS等新層級,我們將在後續文章中解析,此處不做過多展開。
低/零代碼與此前可視編程方案的重要區別,就在於其並非一種孤立的編程語言,需要自頂而下尋找KA用户和配套技術支撐,而是一種集成封裝、深度優化的軟件開發部署環境,是PaaS商業模式循序演進、終端需求自下而上牽引塑造的結果,值得一提的是,低代碼技術明星企業OutSystems,由出身Oracle的葡萄牙工程師Paulo Rosado創立,其低代碼開發平台的商業概念,正是來自於服務企業客户過程感受到的軟件開發易用性需求。
低/零代碼的中國玩家
在高德納最新的低代碼行業“魔力四象限”報告中,共有12家企業取得上榜資格,其中既有來自日本、才望子集團旗下的Kintone,也有印度獨立廠商Newgen,中國企業則集體缺席,高德納對低代碼開發平台“年營收5000萬美元”的篩選標準,目前尚無國內廠商可以實現。
儘管融資趨熱,不過以筆者瞭解的情況,國內低/零代碼平台,多數仍難脱跟風之嫌,技術和模型開發能力薄弱,零代碼這一發展階段更早期的賽道尤其如此。
此外,國內現有公有云平台巨頭,業務發展上仍有強烈的消費互聯網“增長黑客”基因,在“賽馬”式的內部KPI競爭壓力下,業務邊界從公有云基礎設施(IaaS),向上滲透開發部署工具(PaaS)乃至終端應用(SaaS),向下侵入IDC機房等運營商業務,強烈的“全棧式”佈局衝動,是其明顯有別於海外公有云巨頭的特點,更為獨特的是,國內公有云巨頭往往憑藉其資本與流量優勢,用C端市場“先獲客,再變現”打法切入B端新業務,在快速孵化市場的同時,也對獨立SaaS或PaaS企業形成擠出效應,獨立廠商時刻需要擔心巨頭下場對生意模式的衝擊,而已經入局的巨頭,又往往無法對這類卡位型業務投入足夠資源,低/零代碼作為PaaS服務模式的細分領域,同樣存在着這樣的尷尬狀況。
筆者曾在對低代碼廠商愛湃斯(Clickpaas)創始人胡柏的採訪中,聊到過這一問題,同樣出身甲骨文的胡柏,於2017年回國創立Clickpaas,作為沒有BAT股東背景的獨立廠商,其累積融資已達到1億美元規模,目前在國內低/零代碼企業中位列首位,足見投資人對其產品、服務能力的認可,這家公司,很可能也將是第一家躋身Gartner低代碼市場報告的中國企業。
對於公有云巨頭“無遠弗屆”延長業務線的做法,胡柏並不感到擔憂,在他看來,技術選型的差異化,是獨立廠商的生存之道。
平台型巨頭入局低代碼的佔位心態,決定了相關產品往往基於技術門檻較低的表單驅動模式,即通過各類組件與模板的參數配置進行表單操作,本質上是在線辦公文檔的一種變形,適用於信息填報等業務邏輯簡易的輕量應用場景。
與表單驅動相對應的,則是模型驅動模式,在可視化開發界面中,編程者通過拖拉拽圖標完成增刪改查等控制動作,代碼語法由圖標連線所取代,但程序整體語義的組織設計,仍然貫徹着面向過程、面向對象的經典編程理念。
顯而易見,模型驅動的低代碼平台技術壁壘更高,使用者也需要具備基本的業務建模與控制思維,但其對複雜業務場景、業務邏輯的適應性,無疑遠強於表單驅動的“輕量化”模式,Clickpaas,正是國內模型驅動廠商的典型代表。
胡柏的信心,還來自於其在採訪中提到的另一個觀點:低/零代碼PaaS在SaaS業態不發達的中國,有望別開生面,取得較美國更大的企業軟件市場份額。
OutSystems和Mendix對汽車行業這一傳統ERP體系“堡壘”的滲透改造,是訪談中我們共同感興趣的案例,2015年特斯拉使用Mendix平台,用四個月時間自行開發核心業務系統,曾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異類,然而5年後的2020年,OutSystems卻已勢如破竹打入了兩田為代表的日本汽車產業。
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日本企業,在管理哲學、商業文化上與國內企業頗具相似性,堪稱“日本製造”中核的汽車工業同樣如此,企業軟件市場也呈現高度定製化、項目化、碎片化的特點,美式標準化SaaS產品,在日本普遍“水土不服”,
然而2020年,日本汽車工業卻幾乎是一夜之間完成了一輪數字化轉型的洗禮,新冠疫情壓力下,豐田、本田等四家核心車企客户,依託OutSystems批量推出協同辦公、財税、商業智能、營銷乃至供應鏈管理等應用,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完成了業務流程、工作負載的“上雲”,具備示範意義的車企市場被打透後,OutSystems又接連獲得了理光、小林製藥等大型企業客户,發展前景廣闊。
本為軟件開發者服務的PaaS業態,為何能夠打開SaaS模式都難以滲透的業務領域?
胡柏認為,OutSystems的成功,首先應歸功於其低代碼技術的打磨迭代,低/零代碼這一概念,在達到今天的市場能見度之前,長期被業內人士詬病為“兒童玩具”,認為複雜業務場景、業務邏輯難以通過其實現,部署運行的質量也難以保證,“送給客户都不敢用”,僅能在窄而深的特定場景,如輕量化辦公上應用,但在這樣的利基市場,已經顯示出開發效率的獨特優勢。
OutSystems,以及為特斯拉提供應用開發平台的Mendix,正是在這樣的邊緣市場立足後,循序改進技術,對複雜業務模型表徵、應用程序集成管理等問題給出了較好解決方案,在已經進入成熟期的美國企業軟件市場,開始獲得終端大客户,OutSystems在施耐德、福特等歐美企業積累的數字化轉型最佳實踐案例,證明了其相比SaaS服務模式,在加速開發、節約投入上的價值。而在歐美本土市場的成功案例,又成為OutSystems撬動日本市場的槓桿。OutSystems去年得以在日本市場“橫行”,也是由於其技術能力遠超本土競爭對手 Kintone。這一演進過程,恰是克里斯藤森傑作《創新者的窘境》所揭示的“顛覆性技術”發展規律。

(Mendix應用開發示例,左側並非產品UML需求描述,而是可以直接運行的程序“代碼”)
同時,低/零代碼的理念,即通過可視化界面拖拉拽,最大程度簡化軟件開發部署難度,恰好迎合了東亞企業,特別是大型企業強調定製與可控的需求特徵,在中國,許多稍具規模的企業集團,往往習慣於以成立子公司的方式,自行組建開發運維團隊,自建專線專網專用軟件專用機房實現IT需求,在公有云+SaaS的潮流中,這種慣性又帶來了“一企一雲”的離散生態,大中型客户定製化、項目化生態帶來的交付維護高成本,與中小型企業(SMEs)需求特徵難以調和,也使“做大客户還是小客户?”,成為中國軟件行業經久不衰的天問。
低/零代碼平台的出現,則提供瞭解開死結的一種新可能,軟件服務模式從“送餐上門”變為“送廚具上門”,難以調和的“口味”,由服務能力更具優勢的第三方廠商、諮詢顧問甚至終端用户自行解決,大大降低的軟件開發門檻,使企業需求部門業務IT乃至其他職能崗位,可以直接介入軟件開發部署全過程,從採購軟件的用户角色,轉變為軟件開發者,快速實現業務場景特定需要,而傳統的定製開發項目,無論其如何標榜敏捷性,在現有的採購交付模式下,迭代效率和成本投入難以與低/零代碼相抗衡。
參照日本企業軟件市場當下正在發生的變化,在SaaS業態“先天不足”,公有云巨頭格外強勢的現狀下,同樣有着自主開發取向的國內大中型企業,對高易用的標準化工具(低/零代碼開發平台),或許較SaaS模式將有更高接受度。
此外,極為活躍的中國商業創新,正在加速如跨境電商、網文出海等新業態的湧現,這些新行業對於傳統企業信息系統普遍“無感”,業務模式與體系的“最佳實踐”知識,也不足以擴散至SaaS軟件服務商,供其沉澱固化為標準產品,低/零代碼開發平台,則可供這些新業態的創業者,按需開發企業內部或供應鏈應用。
傳統行業骨幹企業“上雲用數賦智”,以及新興行業的不斷湧現,正在形成兩個拉動中國數字產業開發效率升級的火車頭,在可視化編程的範式之外,微軟等企業也在摸索人工智能技術支持下的自然語言自動生成軟件代碼,或許三五年後,低/零代碼這一業態就將被更高效的開發技術或商業模式所重構,但無論如何,低/零代碼風潮所揭示的巨大變革趨勢,仍將對中國數字產業發展乃至全社會數字化轉型,帶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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