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活着的邱少雲”:愛國主義教育是我們新的陣地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2020年10月,一封特殊的回信從北京送至四川省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總書記真的給我們回信了!”87歲的鄧長會趕緊請別人為自己讀一讀——他在1953年遭美軍毒氣彈襲擊,早已雙目失明。
偏僻安靜、環境宜人的四川省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始建於1951年,至今已集中供養了2800多名傷殘軍人。目前,這裏居住着十餘名志願軍老兵。
一
提及寫給總書記的信,90高齡的老戰士塗伯毅説:“我以前在部隊當過文書,所以大家建議我來執筆。”那封信,雙手卷曲的他足足寫了一天。
塗伯毅,志願軍42軍126師戰士,被譽為“活着的邱少雲”。
那是1951年2月14日,塗伯毅同2名戰友組成第5戰鬥小組,埋伏在漢江北岸一個小山坡上。下午,美軍飛機一直在此處低空盤旋,始終沒有發現戰士們的蹤跡。就在飛機升高離去的時候,塗伯毅模糊地看見敵機擲下了幾個黑點,“我猜想是炸彈,立刻把手指、腳趾都摳進土地裏,想借此減少衝擊波對內臟的傷害。” 可是,美軍擲下的並非普通炸彈,而是汽油彈。
朝鮮戰場上,志願軍沒有制空權,裝備與美軍差距甚大,但志願軍戰略戰術以及高頻次全方位的運動戰,讓美軍先進武器的作戰效果並不明顯。於是美軍使用了多種滅絕人性的武器,汽油彈正是其中一種。這種炸彈在落地爆炸後,燃燒温度可達1000攝氏度,殺傷力極強,粘稠的燃料中被加入了很多化學助燃劑,使得火焰很難被撲滅。
只聽見“嘭”的一聲,塗伯毅感到氣浪襲來,山坡瞬間硝煙瀰漫。“樹木、雜草都在燃燒,連石頭都在崩裂!我記得左邊是懸崖,只能向右邊撤離。”火光中他隱約看見一個石洞,立即衝了進去。好不容易將身上的火焰撲滅,劇痛席捲全身,塗伯毅才察覺到臉上身上都是濕漉漉的。
“雙手融化了,手指手掌捲曲粘黏在一起。我想這輩子都不能再扣槍了,部隊可能會把我送回國內治療,我不想離開我的部隊,我還想在前線打仗!老謝和小謝現在怎麼樣?在山洞裏那幾個小時,我想了很多事情……”
美軍的襲擊從下午三點開始,持續了兩個小時。夜幕降臨,意識模糊的塗伯毅被擔架隊找到。他隱隱約約記得,天氣寒冷、戰友們趕緊把自己的棉衣脱下給他穿上。
“是戰友們救了我!事後我才知道,老謝也被嚴重燒傷,小謝則犧牲了。那麼多年了,我現在做夢都還會夢到他們。”
1951年3月,塗伯毅被轉移至丹東醫院。住院治療的一年裏,戰友和醫務人員都不讓他照鏡子,甚至四周連反射影子的物件都被細心除去。
有一天,塗伯毅躲開醫務人員跑到附近的一處水塘,通過倒影看見了自己的臉。“我面部燒傷嚴重,五官都燒壞了。上下眼皮燒爛了,翻得睫毛往眼球裏刺。手也燒得厲害,手指手掌黏在一起。”雖然已做足了思想準備,可真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塗伯毅還是沒法接受。他在水塘邊失聲痛哭,那一年,他只有20歲。

因戰致殘前的塗伯毅(左)與弟弟塗聯
休養院的易如元,近幾年最關心的是精準扶貧,並不怎麼談及自己。他8歲時沒了母親,10歲時,父親被國民黨抓壯丁,從此再無音訊。苦難的生活造就了他獨立自強的秉性。
1951年5月,易如元赴朝作戰。跨過鴨綠江後,面容清秀、個子嬌小的他揹着40多斤的乾糧和子彈,翻山越嶺。
“急行軍時,走路都是可以睡着的。有時一天吃不上一口飯,不到緊要關頭乾糧是不能動的。口渴了就捧河裏或溝邊的水喝,水裏混合着馬屎和泥沙。”
易如元生怕戰友們瞧不上他這個新兵,拒絕了戰友分擔負重的建議,一邊警惕着敵機,一邊談笑風生、為戰友們鼓勁打氣,大家都稱讚他是個倔強的小鬼。
剛滿17歲的易如元長相英俊、性格開朗,在志願軍65軍193師579團從事戰地宣傳工作。後調入579團高射機槍連7班,進駐板門店鐵架山281.7高地。

易如元(後排左一)和戰友們合影
作戰兩年,1953年3月17日早上7點,敵機對鐵架山281.7高地發動突襲。“那天我正在陣地進行偵察,忽然感覺天黑了,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沒了知覺。甦醒的時候,我是趴着的。我抬起頭想看看局勢,卻發現一片漆黑——我的兩隻眼睛已經看不見了。黑暗之中,我感覺到戰友們想牽着我走出戰壕,我聽到自己呼吸聲像漏風一樣‘呼啦呼啦’的,猜想鼻子可能沒了,想用左手摸一下鼻子,啊!左手也沒了,掛着一張皮。”
易如元被戰友用門板抬着轉移到後方,一路上他咬緊牙關、沒有漏出一絲呻吟。1953年5月,易如元被緊急送到15軍陸軍醫院接受手術治療。
經醫生們的努力,易如元保住了性命,卻失去了左手和右眼,左目僅存微光視力。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面對如此重大的變故,百折不撓的易如元還是躲開別人,默默地流下了淚水。
原本英俊的少年,不到20歲眼睛看不到、手也沒了,“作為一個戰士,我再也不能衝鋒陷陣了,我人生還有用嗎?將來又如何生活啊?”這些問題,曾讓易如元困惑。
二
最初的時候,易如元情緒低落、寢食難安,醫生和護土們不停開導鼓勵他。天性豁達樂觀、有着鋼鐵般意志的易如元很快振作了起來,他説:“在戰場上不怕犧牲是勇士,但真正的戰士更應該向命運發起挑戰。只要心不殘廢,一樣可以成為生活中的強者,實現人生價值。”
此外,在榮院裏他看到了很多特、重殘軍人殘而不廢、自信樂觀。陳富君入住休養院時下肢癱瘓,躺在牀上學起了拉二胡,復健到可以下地走路後,陳富君立即加入休養院業餘演出隊。易如元更是暗下決心,也要“永葆戰士的榮光、做力所能及的事”。
榮院十分重視傷殘軍人們的身心健康,除了身體上的治療,還積極開展學習教育和文娛體育活動。常常與當地羣眾、黨政團體、學校等組織聯歡,這使從事過戰地宣傳的易如元十分激動。他買了一台簡陋的手風琴,用僅有的右手反覆練習。學成之後,每每有文娛活動,易如元便拿出手風琴為大家伴奏。
“在模糊的微光中,我看着大家載歌載舞。我似乎回到了以前在戰地宣傳隊裏的時光,那是把人民的力量、戰士的榮光高聲歌唱,把殺敵的勇氣、戰鬥的激情高度發揚的快樂日子。”
雖然已經無法再衝鋒殺敵,但找到了新目標的戰士們在生活的道路上越走越寬。易如元又開始學習吹笛子、打乒乓球等等,他笑着問我:“我只有一隻手,拿都拿不住笛子,就算5個手指全部用上,也還差一個手指,這怎麼辦?”
“這個我知道,張寶慶給您定製的笛子!”我搶答道。
易老開心地笑了:“對!多虧了張寶慶。他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啊……當年,張寶慶在西南音專附中讀書,他來拜訪我時發現我對笛子有濃厚興趣……”
他慈祥而欣慰地看着我,“感謝你們年輕人一直都記着我們。”
1956年,張寶慶反覆試驗,為易老製作了一支特殊的竹笛。易如元付出了數倍於常人的努力,無數次地磨破了殘肢和嘴唇。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很快便能輕鬆演奏出優美動聽的樂曲。
同易如元一樣,幾乎每一名傷殘軍人都會經歷或長或短的精神涅槃。塗伯毅回憶:“從朝鮮回來後,國家給我安排了數次大手術,才把手指頭一個一個地分開,又做了植皮。”在東北、浙江醫院多次輾轉治療,經歷了十多次大小手術,塗伯毅的傷情略微好轉。
談及痛不欲生的治療過程,塗爺爺卻略顯自豪的對我説:“有一場手術十分特殊,將人工培養的皮膚移植到人體上,當年國內幾乎沒人敢嘗試。我知道後主動請纓,我想着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也算是為戰友和祖國提供了樣本。”
那一次,培養的皮膚移植到塗伯毅臉上後沒能存活,又再次手術剝離了下來。談起這些經歷,老戰士雲淡風輕。
1954年塗伯毅回到四川,1956年正式退役住進了休養院。自強不息的塗伯毅,誓要積極迴歸正常的工作與生活,但卻屢遭打擊。“有一次上街,我的臉把小娃娃嚇哭了,我精神上受了一點刺激。我就想着不要給羣眾添麻煩,以後還是少出門吧。”
當時他通過努力,已考上四川師範學院歷史系,卻因這次刺激放棄了就讀。他將自己封閉起來,為了避開人羣,他主動承擔了休養院檔案管理的工作。
轉機發生在榮院成立傷殘軍人演出隊時。塗伯毅回憶,演出隊組建時沒人會合唱指揮,“我看到一些戰友沒了手,有些戰友有手,眼睛又看不見了。我還有手有腳,眼睛也能看得到,已經幸運很多。那我憑什麼不振作起來去學(指揮)啊?”塗伯毅意識到,身體的殘疾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作繭自縛。

塗伯毅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國防時報》記者 趙宇 攝)
之後,他不僅在演出隊學會了合唱指揮、舞蹈表演、打擊樂器,還自學了電工和地震觀測,時常為休養院及周邊羣眾修理家電、成為地震義務觀測員。
塗伯毅不再懼怕與人交流,甚至坦然地以自身傷殘教育、鼓勵別人。90年代,塗伯毅在當地工廠裏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宣傳時,一位工人含淚向他求助。
“那位父親説,他女兒從小患有小兒麻痹症。高考落榜後悲觀厭世、將自己封閉起來不見人。”塗伯毅二話沒説答應了下來,在詳細瞭解姑娘的情況後來到工人家裏,以自己的親身經歷鼓勵女孩放下思想包袱,追求積極的人生。
為助女孩自食其力、重燃信心,塗伯毅多次在民政局、殘聯、婦聯奔波,為女孩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塗老説:“只要是對黨、對祖國、對人民有利的事情,哪怕再小我都要去做,而且爭取要把它做好。”
三
1958年6月1日,那一天,北京政協禮堂裏,迎來了四川這支特殊的表演隊。24歲的小夥子易如元,用僅剩的一隻手,演奏出婉轉動人的《渠邊山歌》。塗伯毅則在舞台上表演了精彩的雙人舞。演出結束後,周總理等國家領導人上台與演出隊成員親切握手,祝賀演出成功,稱讚他們不僅是人民的戰士,還是人民的藝術家。

易如元竹笛表演
“當時周總理跟我握手的時候,親切地問我負了幾次傷?他説我現在還能夠唱、跳,還能夠指揮,真不錯!又問我現在身體怎麼樣?叮囑我要好好地保重身體。我當時激動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全身暖烘烘的,充滿了力量!”塗伯毅回憶。

周恩來總理叮囑塗伯毅保重身體
在國防部招待宴會上,易如元同彭德懷元帥同桌進餐,彭德懷元帥親切給戰士們夾菜,並介紹説:“這種魚叫‘江團’、你們都是從四川來的,吃過四川樂山的‘江團’沒有?”傷殘軍人們説:“沒有。”元帥風趣地説:“那不要緊,今後你們回到四川后,也到樂山去演一演,讓他們也弄點‘江團’嘗一嘗嘛!”眾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在國防部宴會大廳裏,塗伯毅還指揮元帥、將軍們合唱了《社會主義好》。提及這些經歷,老戰士們眼裏滿是耀人的光芒。易爺爺看着老照片,陷入了回憶:
“當時我們和彭總等首長合影,首長們讓我們坐第一排,他們隨意穿插在後面的隊列中。我們都不願意,執意要首長們坐前排。雙方相持不下時,彭老總大聲地説:‘你們還認我這個司令員嗎?如果認,我命令你們坐下!’”

1958年6月2日,彭德懷元帥(二排六)、賀龍元帥(三排右起三)、葉劍英元帥(二排左起一)及譚政大將、肖華上將、張宗遜上將、甘泗淇上將、洪學智上將、鄧華上將、楊得志上將、肖向榮中將、杜平中將等在國防部和易如元(一排右一)等演出隊同志合影
那一年,演出隊在北京待了三個多月,共巡迴演出100多場,受到了熱烈歡迎。回四川后,他們又加緊排練,進行了全國25個省市的巡演。“後來我們在全國各地巡演和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在樂山真的吃到了江團!”塗伯毅高興地説。
四
塗老在帶着我們前往榮譽館的路上,健步如飛。他穿着乾淨的舊軍裝,襯衣上的風紀扣打理得一絲不苟。
**“愛國主義教育是我們新的陣地。”雖然軀體改變了,但是戰士的靈魂從未改變。**帶着這樣的信念,很多傷殘軍人加入了休養院革命傳統教育組,全身心投入愛國主義教育事業中,已經堅持了幾十年。

2021年,塗伯毅獲得由中央宣傳部、退役軍人事務部、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全國雙擁辦聯合發佈的“最美擁軍人物”
休養院的工作人員介紹,休養院自從1951年建立以來,先後收治了老紅軍、老八路以及各個戰爭時期及國防建設中負傷致殘的一至四級傷殘軍人幾千名。他們大都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不僅安度餘生,更不同程度地實現了人生價值。
如今,榮院的保障條件日益提高。2019年,新的榮院休養大樓建成,每位抗美援朝老戰士都住進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並配備了優質的醫療保障。
87歲的原警偵連戰士周成松喜歡看電視劇,看到客來,他用殘缺的雙臂熟練地穿好軍裝外套。他的客廳裏掛着一副小朋友贈予老英雄的畫,上面寫着“願您吃得好、穿得好,天天笑口常開!”
提起榮院的擴建,易爺爺對我説:“前幾年院內擴建,我自持攝影機每天拍攝施工現場,足足堅持了兩年。但想考錄成碟片時按錯了,沒等我反應過來,影像資料全部格式化了!哎呀!2年的心血啊,氣得我好幾天沒睡覺。”
他説出瞭如此懊惱的原因:“現在日子那麼好,一切都是黨和人民賦予的。我年齡大了,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來報答。所以我花了2年時間拍攝榮院的煥然一新,想整理、剪輯給檔案館,也是見證祖國越來越富強、我們越來越美好的生活。”
這些耄耋老戰士,是那場立國之戰鮮活的記憶。他們帶着滿身傷痛,頑強地活着;代那些血染沙場、埋骨他鄉的戰友們見證着祖國崛起、民族復興。

易如元為“建黨百年”創作詩歌
2020年10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給四川省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全體同志回信,向他們致以誠摯的問候。他們中,年齡最大的98歲,最小的29歲。他們並非赫赫有名的將帥功臣,絕大多數只是普通一兵。無論是血灑疆場的事蹟,還是身殘志堅的精神,都猶如一面鮮紅的旗幟,引領着一代又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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