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中國為何形成長達百年的男性美妝風潮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一個吐槽古裝偶像劇男主顏值拉胯的段子,火了:
“如果我有罪,法律會制裁我,而不是讓古裝醜男屠我的屏!”
劇情掉鏈子,主演顏值、演技不到位……觀眾們長期積蓄的不滿又一次爆發了。
拋開“古裝醜男”的梗,有個問題很值得探討,那就是——古人如何定義男性之“美”?
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化妝不止是女性的專利,男性也有化妝的權力。比起今天的“精緻男孩”,古代熱衷於化妝的男性不在少數。在中國歷史上,甚至有過一段長達幾百年的男性美妝風潮。

男人化妝,自古有之
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男性塗脂抹粉、化妝打扮的情況。
《漢書》記載,漢高帝的寵臣籍孺和漢惠帝的寵臣閎孺都是化妝高手。不過,這兩人的身份稍微有點特殊,他們不止是皇帝的寵臣,還是皇帝的男寵,精心打扮自然格外必要。秦漢時期的普通官員沒必要那麼精細裝飾,但也少不了打理容顏。
長沙馬王堆三號墓的主人是西漢初期長沙國的高級將領,按理説應當是鋼鐵硬漢,但也少不了梳妝打扮。墓葬出土了保存完好的梳妝器物,各種設備頗為齊全,包括有一盒殘跡尚存的脂粉,可見當時的男性已經有了一套梳妝打扮的方式。

雙層九子奩 馬王堆一號墓出土
較之於女性繁複的妝容,古代男性化妝大體上也有幾種形式。
首先是敷粉,自漢代以來,抹粉就在士大夫中長期流行,比如東漢名臣李固,是一個用粉高手,《後漢書》用“搔頭弄姿”來形容李固抹上胡粉之後的的風姿,想來應當是頗為嫵媚。
魏晉南朝,敷粉更為盛行,《世説新語》記載何晏“美姿儀,面至白”,之所以能這麼白,很大程度上歸功於脂粉。許多士族公子早上起來要抹粉、出門之前要抹粉,走在路上也要帶着粉。如同今天女生出門包裏帶着粉餅,那時的公子們也要帶着粉盒,隨時補妝。
另一種打扮是薰香剃面。所謂薰香,就是用各種香料薰衣服,還有佩戴塞滿了香料的香囊。許多名貴的香料需要從東南亞進口,價格非常昂貴,因此薰香也成為身價的象徵,越是世家大族,衣服越要燻得香氣撲鼻。
剃面是刮鬍子,中國人向來重視身體髮膚,過去只有僧侶、宦官等少數男性會剃去鬍鬚。然而,抹再厚的粉、穿再香的衣,如果配上滿臉大鬍子,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精緻。於是,魏晉南朝時期,許多熱衷打扮的男性開始修剪鬍鬚,將美觀作為第一位的追求。
還有一種打扮是塗脂。在唐代,每逢特殊節日,皇帝會賞賜大臣口脂、面脂,這是一種特殊的恩賜,王侯將相們也樂於塗抹。當時的口脂用動物油、礦物蠟,以及各種香料混合製成,既能起到潤唇防乾的作用,也能有口齒留香的效果,在官場、民間都很受歡迎。
在中國古代漫長的歷史中,還有過各種形形色色的男性美妝,特別是在思想開放、風氣自由的年代,一些人的打扮更能別出心裁。比如有愛好文身的,有喜歡染頭髮的,甚至還有給自己裹小腳的。
可以確定地説,自古以來化妝就不只是女人的專利,中國古代的男人們不僅會化妝,而且玩出了很多花樣。
古人為何要化妝
在中國古代,男人化妝的巔峯是魏晉南朝。曹操的兒子曹植就是一位化妝高手。每當要會見客人的時候,曹植都要先洗澡,然後傅粉,一定要把自己抹得又白又香,方才出來見人。
在今天看來,曹植的行為頗有些“娘炮”的感覺,但在當時,文人士大夫非但不反感,反而將曹植視為文人圈裏的顏面擔當。
事實上,曹植還不是最會打扮的。前文提到的何晏,是曹操的養子兼駙馬,説起來和曹植還有點親戚關係,他才是真正的美妝達人。
何晏非常重視自己的容貌,常常拿着粉盒,時不時就要補個妝。有一次,魏明帝懷疑何晏的風姿全靠化妝,想看看他素顏究竟如何。於是故意在盛夏時節賞賜何晏吃麪湯,熱得他汗流浹背,臉上的粉都花了。沒想到,何晏不僅會化妝,還善於保養皮膚,素顏依舊耐看。從此,何晏美顏男子的名聲傳得更廣了。
其實,無論是曹植還是何晏,真正讓他們留名史書的都不是顏值,而是他們在文學、思想方面的業績。曹植的詩詞歌賦不必多説,何晏也是當時思想界的大家,他與夏侯玄、王弼等人倡導玄學,並稱“正始名士”,是魏晉玄學的創始人之一,影響了此後數百年南朝思想文化之風氣。

《世説新語》書影
文學界的大咖、思想界的大佬都是“美妝達人”,文人士大夫學者學着化妝也就不足為奇了。更何況,自東漢以來,一個人想要進入官場,名人品題往往必不可少。為了讓操控輿論的美妝達人“一見便識”,給自己寫幾句好評語,許多年輕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容貌外表,化妝也就成了必備技能。
從今天的視角看,魏晉文人做出的反常舉動遠不止於化妝。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都能幹出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西晉就有劉伶、王平子等人縱酒放蕩,在屋裏裸奔。到東晉時期,謝鯤、阮放等人把裸奔發展到了户外運動,再配合上五石散之類的藥物,其所作所為經常令人深感荒誕。然而,就是這些荒唐無稽的人,既是當時名士,也是後人推崇的文學家、思想家。
頂級知識分子為何行為有如此行為?恐怕還與當時的環境有關。
一方面,魏晉以來思想文化領域瀰漫着濃厚的危機意識,特別是永嘉南渡以後,面對磨刀霍霍的北朝,南朝文人頗有朝不保夕的恐懼感。再加上漢末以來儒術衰微,人心動搖,知識分子陷入了迷茫,其行為也開始怪誕起來。
另一方面,東漢以來世族豪門逐漸興起,至東晉發展至巔峯,乃至於出現“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那些塗脂抹粉的風流名士,幾乎全部出自於一流的豪門,這些人含着金湯勺出生,可以“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完全沒有拼搏的壓力與動力。久而久之,縱情享受就成了他們的生活主題。
還有,這一時期佛、道等宗教的影響明顯增強,特別是在南朝,佛教的永生與來世、虛無和縹緲,這些儒家不曾關注的思想灌入了文人的腦海,激發了一些人的共鳴。
那些出身士族門閥的文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奮鬥的動力,多看幾卷佛經,就更無意於進取了,與其勤勤懇懇工作,不如化妝打扮,當個風流名士,談玄論道、快活一生。
以上之外,還有諸多原因。總而言之,在各種內外因素的共同影響下,魏晉南朝的文人呈現出異乎尋常的表現,這一時期男性的美妝熱情、化妝技術、梳妝風氣,都達到了歷史上的高峯。
審美變化與佛陀“化妝”
如果魏晉文人只是打扮自己,那麼歷經千年歲月之後,他們能留給後人的,恐怕只有幾段文字、幾幅殘卷,最多再加上考古發現的幾個胭脂盒而已。
因為隋唐以後,人們的審美風氣發生了變化,雖然依舊有化妝的習慣,但絕大多數官宦貴戚都不再熱衷於塗脂抹粉,開疆拓土的將軍們更不會剃面薰香,把自己打扮成文弱書生的模樣。
魏晉南朝的美妝風氣,看似在隋唐帝國宏遠遼闊的氣勢下偃旗息鼓。但歷史的影響從來都不只是勝負而已,北朝終結了大分裂,南朝在文化層面的影響卻依舊深遠持久。持續數百年的美妝風氣,就浸透到了隋唐以後的中國文化中。一個最為直觀的例子,是審美觀對佛陀造像的影響。

龍門石窟
魏晉之前,陽剛勇武是男性審美的主流取向,即便是在南方也是如此。比如《楚辭》裏的“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顯然不是美妝達人能有的樣貌。
三國時期雖然有了曹植、何晏等美男子,但雄壯的體魄依然受人稱讚,比如“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的諸葛亮。但進入魏晉南朝,男子審美的形象開始轉變,越發趨於女性化。這時候的美男子如王恭“濯濯如春月柳”,或陸雲“文弱可愛”,都具有明顯女性的特點。
典型的例子是東晉美男衞玠,有一種説法,由於衞玠長得太帥,引發眾人圍觀,“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衞玠”。只是被人擁堵圍觀,居然就給累死了,可見他有多虛弱。
《世説新語》記載,王羲之誇讚當時的美男杜弘治,説他“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這用詞,放在今天怎麼看都像是“神仙姐姐”,而不是“神仙哥哥”。

審美女性化勢必影響到藝術創作,當時的佛像藝術,就受到了這種審美取向的影響。眾所周知,佛陀本是男子,有“三十二大丈夫相”和“八十種隨形好”。佛教傳入中國早期,造像大多是雄壯的男性。但在南朝,佛教造像明顯呈現出“秀骨清像”的特點。
南朝認同的佛陀“相好”具有了許多女性化的特點,比如“面淨如滿月”、“口出無上香”、“身柔軟”、“皮薄細滑不受塵垢”、“指長纖圓”、“手足赤白如蓮花”,這些描述與當時流行的女性化審美基本一致。
今天保留的南朝佛像清晰地呈現了這種面貌特點,許多造像明顯具有女性的容貌特點,或者乾脆就是女性的容顏。佛教造像的變化,與魏晉南朝男性熱衷於女性化裝飾有着明顯的關聯,美男子應當具有女性的樣貌特點,於是佛陀也被迫“化妝”,經過一道道的“美顏”,增添了許多女性化的柔美色彩。
南北朝的歷史以北朝南下而終結,但南朝審美對佛像的改造,卻逆勢北上,甚至早在統一完成之前就影響到了北方。對比存留至今的四大石窟造像,我們可以明顯看出佛像容顏的變化,而這種改變一直影響到了今天。
常有人説美麗具有改變世界的能力,比如埃及豔后克利奧帕特拉的鼻子,似乎短一些都會改變世界的面貌。事實上,所謂的歷史影響,大多是各種因素交錯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説,古代中國男人的美妝,也不只是奇談怪論或八卦軼事,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那些塗脂抹粉的男人們同樣對中國文化的發展,乃至中國歷史的走向產生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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