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云：對扶貧，我們曾陷入一個數字困惑

【文/李小云】

自實施“精準扶貧”戰略以來，扶貧成了全社會關注的焦點。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扶貧這麼多年，窮人的數量還有那麼多？這個問題既好回答也不好回答。可能有人假想政府扶貧的錢沒用在扶貧上，也有的認為富人越來越富，掠奪了窮人的財富。對於貧困和扶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和想法。所以要回答為什麼窮人反倒越來越多的問題是很難的。那麼，真的是扶貧這麼多年，窮人反倒越來越多了嗎？

實際上，貧困既是一個客觀的現實，也是一個政治、經濟、社會的再生產品。改革開放之前，從物質角度看，社會存在普遍的貧困。20世紀80年代中期，政府開始實施扶貧戰略，但因窮人太多，沒有財力照顧到這麼大的羣體，只能選擇其中最貧困的羣體。如何知道哪些是最貧困人口呢？為此，中央政府制定了貧困線，也就是説收入低於這個線的人算窮人。

1978年的貧困線為農民年人均純收入低於100元。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一年100元相當於現在的多少。但是過來的人都知道，當時每個月10元錢可以維持基本生活。按照每人每年100元的純收入，1978年，中國的貧困人口數為2.5億人。1985年，貧困人口減至1.25億人，到1990年，貧困人口減到了8500萬人。所以在大家的印象中，90年代貧困人口已經降到1億人以下了。

中國貧困人口和貧困發生率變化（圖源：CIKD）

1993年國家實施“八七扶貧攻堅計劃”，目標是到2000年解決8000萬貧困人口的温飽。“八七扶貧攻堅計劃”結束後，國家宣佈貧困人口的温飽問題基本解決。這就給公眾留下了我們沒有貧困人口的印象。這一印象也有其客觀性，類似改革之前的普遍貧困現象的確有了很大緩解。但是普遍認為貧困問題基本解決則是數字遊戲的結果。

20世紀90年代貧困線不斷調整，2000年的貧困線已達到了625元，但這更多是隨物價上漲調整的結果。實際的標準並未提高很多，也就是説我們一直是按照極低的貧困標準來估算窮人數量的。標準低，窮人數量就少，窮人數量的減少就會相對容易。例如，1993年的貧困人口是8000萬人，這是按照低貧困線統計的數據。

2000年，按照這個數據，政府宣佈貧困人口的温飽基本解決。但是如果按照現在2300元的購買力平價標準計算，就會有超過5億的貧困人口，按照這個數量，到2000年，政府無法宣佈貧困問題基本解決。貧困線的設定，一方面有着客觀的需要，例如究竟多少錢才能維持生活，另一方面政府也要考慮財政能力、業績是否可以達到等不同的因素。

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數字由專業的機構和專家測算，難懂的數據收集和各種數學公式的計算將一般公眾擋在知情的大牆之外，貧困人口的多少也藉助專業知識，從一個客觀的現實逐漸演化成了複雜的政治、經濟、社會再生產的產物。公眾迷失於不同的數據中，農村的人口則只能被動地在政府劃定的收入範圍內尋找自己的位置。

長期維持低貧困線造成了公眾實際認知和國家官方宣傳之間的斷層。由於採用較低的貧困線，造成很多人口雖然生活在貧困線之上，但仍處於非常貧困的狀態。2008年，政府基於多方面的考慮，將貧困線調整為1196元，貧困人口因此增至4000萬。

2012年以來，新一屆政府秉持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理念，開始全面關注貧困問題，實施“精準扶貧”戰略。如果按照原有的貧困線，就只有4000多萬貧困人口，媒體不斷披露貧困實情，大家看到很多農村依然非常貧困。這是因為貧困線低，給出了窮人少的印象，而實際很多在貧困線之上的人也很貧困。

所以如不調整貧困線，一方面將影響政府的信用；另一方面，到2020年宣佈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時，依然還存在龐大的貧困羣體勢必將給政府帶來更大的信用問題。因此政府決定大幅提高貧困線，按照2011年的價格水平，貧困線升至2300元，這次調整比較符合中國貧困的客觀實際。

由於貧困線的大幅提高，貧困人口數量猛增到1.24億人。這就是大家會疑惑20世紀貧困消除了，後來又有1.24億貧困人口的原因。可見公眾的不解來源於不同時間貧困線的變動，而非貧困人口實際增減的真實情況。窮人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制定貧困線時政治經濟考慮的影響。

如果你是處在貧困線以下的羣體，就有可能得到支持，而處於貧困線以上的羣體可能就被排除。那麼有誰會認為人均年收入低於2300元的是窮人，而低於2800元的就不是呢？或者説，如果沒有嚴格的記賬統計、專業的調查，在農村如何知道誰家的收入究竟是多少呢？數字遊戲不僅產生了某種排斥，同時也產生圍繞着誰是窮人的社會博弈。

這裏講的數字遊戲並非要否定我們的減貧成就。按照世界銀行（以下簡稱“世行”）估算的國際最新貧困線標準每人每天1.99美元計算，我們1981年的貧困發生率是88.3%，而按照2011年我國2300元貧困線標準計算，1981年的貧困發生率則為90%，兩者相差不大。到2010年，按照1.99美元計算，貧困發生率下降到11.2%，而按照中國新的2300元貧困線則下降到17.2%。

也就是説，如果我們按照全球的比較標準和中國新的貧困線估算，中國的人口基本上從80%-90%都是貧困人口的狀態減少到只有11%-17%的人口屬於貧困人口的現狀，這個成績是很好的。

對於全球來説，中國減貧的貢獻也是很大的。按照此前國際貧困線每人每天1.25美元估計，1981—2005年，全球共實現減貧5.19億人，也就是説在這25年中，全世界共有5.19億人口的收入提高到每天1.25美元。但是如果把中國的減貧數據去掉，全球的貧困人口反而淨增加1.09億。

中國對全球減貧貢獻率超70%（圖源：中新網）

國際社會一直都把全球減貧的成績歸為他們的努力。但是很多人都用這些數據來質疑這個結論。總的來説，中國減貧成果是中國人自己的成績，國際社會的貢獻是很少的，國際社會的援助對於減貧幾乎沒有貢獻。當然這也是數字遊戲。

那麼，中國的貧困人口到底減少了多少？這個數據相信很多學者也無法估算。單就收入衡量的數據看，結合世行的國際貧困線和我們最新的貧困線估算，從1978年到現在的三十多年中，按照國際貧困線1.25美元和1.99美元計算，我們減少了6億-7億貧困人口，估計還存在5000萬到1億的貧困人口。這只是按照收入計算的估計。

貧困不僅僅是收入問題。即使有人每年純收入高於2300元，但是由於醫療、教育和其他的開支造成了欠債，也會陷入貧困。但是這樣的情況並不在我們估算貧困人口數據的範圍之內。所以，如果按照多維度，如資產、教育、衞生和其他方面衡量，中國減貧人口的數量不會像現在估算的這麼多。

國家提出到2020年實現按現在扶貧標準下貧困人口全部脱貧的目標。很多人問我，到時候就沒有貧困人口了吧？我説，這要看如何界定貧困了。如果目標是到2020年年收入低於2300元的貧困人口的收入都超過這個標準，我估計就沒有窮人了！但是，貧困是個相對問題。

隨着社會的發展，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處於底層的羣體不管收入有多高則永遠屬於這個社會的貧困羣體。而且對於中國這樣的轉型國家而言，階層也在變化。有的今年處於貧困，過幾年脱貧了；還有的現在富裕，過幾年又貧困了。所以説，貧困是相對的，不會消失。衡量貧困的指標也會不斷變化，過去吃不飽算貧困，現在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都算貧困。

只要人類社會的分化不消失，貧困就不會消失，因為社會分化和分層很難消失，所以貧困也就很難消失。有多少貧困人口和什麼狀態算是貧困並不必然取決於客觀上有多少真正的貧困人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國家和社會在其政治經濟的博弈中願意承擔多少道義責任。

一般來説當屆政府在結束其任期時往往為了業績形象可以根據現實考慮宣佈消除貧困，而新一屆政府也可以把消除貧困作為其業績的內容而宣佈貧困問題依然嚴重。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説，貧困可以消除，可以減少，也可以增加。貧困人口的數字不必然反映真正有多少窮人，窮人是不是窮人也不必然由窮人自己説了算。

本文選自李小云《貧困的終結》，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