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東伊運”已衰弱但阿富汗恐襲連連,新疆能否安穩?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自美國撤軍阿富汗起,“東伊運”(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簡稱ETIM)三字便屢屢躍上媒體版面。
10月6日,聯合國大會法律委員會就“消除國際恐怖主義的措施”議題舉行辯論,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耿爽敦促有關國家糾正在“東伊運”問題上的錯誤做法,恢復對“東伊運”恐怖組織的認定。
10月9日,阿富汗昆都士(Kunduz)一座什葉派清真寺遭自殺炸彈攻擊,造成數十人喪命。“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雖坦承犯案,卻也在聲明中表示,兇手乃“維吾爾穆斯林”,是“塔利班曾誓言逐出阿富汗的分子”。
“東伊運”成員或將在阿富汗持續潛伏,這也預示了,其或將優先服務於“基地”與“伊斯蘭國”的政治議程,“解放新疆”的要求將再度被稀釋。
一直以來,中國不斷對阿富汗塔利班提出打擊“東伊運”恐怖組織的政治要求。
7月28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天津會見塔利班要員巴拉達爾,彼時美國已開始撤軍進程,塔利班也奪下了阿富汗70餘地區,變天之勢山雨欲來,“執政預演”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毅會見阿富汗塔利班政治委員會負責人巴拉達爾。圖片來源:外交部
會中王毅除傳遞“中國堅持不干涉阿國內政”等訊息外,也提出了明確的政治要求,即希望塔利班與“東伊運”等恐怖組織“徹底劃清界限”,同時施以堅決有效打擊,好為地區安全穩定及發展合作掃除障礙。
8月18日,塔利班入主喀布爾後4天,王毅應約與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Mevlut Cavusoglu)、巴基斯坦外長庫雷希(Shah Mehmood Qureshi)通電話,除達成“期盼塔利班組建開放包容、有廣泛代表性的政府”等共識外,也再次呼籲塔利班,要以明確態度同一切恐怖勢力徹底切割,並採取措施打擊包括“東伊運”在內的國際恐怖組織。
9月8日,塔利班發言人沙欣(Sohail Shaheen)接受媒體採訪時,被問及會否將“東伊運”成員引渡給中國時,沙欣並未明確響應,但強調多數“東伊運”成員已離開阿富汗,原因是塔利班此前已對其有所“警告”。
沙欣進一步補充,尚未離開的“東伊運”剩餘成員,未來也無法留在阿富汗的任何地方,塔利班將不允許“東伊運”在阿富汗有任何訓練場、資金募集機構和士兵招募場所。
而針對沙欣的表態,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也在9月10日予以回覆,再次強調希望塔利班言出必行,同“東伊運”等恐怖組織徹底切割,並在境內採取有效措施,予以堅決打擊。
由上述外交表態可見,杜絕恐怖勢力威脅,乃中國經緯阿富汗議題的首要考慮,塔利班自是明瞭此點,這才有了相應承諾與聲明。
平心而論,國際局勢風雲變幻,“東伊運”雖惡名在外多年,卻早在中國提出政治要求前,便與塔利班疏遠許久。有鑑於阿富汗如今仍是另兩股國際恐怖勢力的盤據地,新疆的反恐任務依舊不能有一刻鬆懈。
阿富汗與“東伊運”緣起
回顧“東伊運”的起源與興衰,既有中國本土內生因素,也與阿富汗變局息息相關。
1940年至1950年間,中國內部秩序劇烈變動,“突厥斯坦伊斯蘭黨”於新疆成立,領導人多為伊斯蘭教法學者,欲在宗教與民族兩大維度上,動員羣眾反抗“殖民統治”。如此力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依舊存在,但也終究在幾波政治運動後隱遁民間。
自1980年代起,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便趁市場化的裂隙,在新疆悄然生根,其中既有1940年以降的“宗教與民族”一體的“反殖”脈絡,也受美國在阿富汗培植反蘇聖戰勢力的國際脈絡牽動。
極端伊斯蘭結合不對稱軍事遊擊的作戰模式,逐漸由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的聖戰培訓營外擴,滲入了周遭的中東、中亞,與阿富汗相鄰的新疆自也不能倖免。
在此脈絡下,賽伊汀·玉素甫(Zeydin Yusup)擷取了民族衝突的憤怒能量、阿富汗聖戰的動員網絡,並承襲1940年“突厥斯坦伊斯蘭黨”的基礎,於1989年成立了“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ETIP)。
而與前者不同,ETIP自成立之初便是高度軍事化的恐怖組織,成員多為曾赴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受訓的戰士,1997年,艾山·買合蘇木改組了ETIP的組織結構,“東伊運”於焉誕生。
“東伊運”為何與塔利班疏遠
然而,後續兩場地緣變局導致了“東伊運”的分崩離析。首先,是美國於2001年對阿富汗發動反恐戰爭,在一定程度上重挫了“東伊運”的大本營。
長年以來,“東伊運”雖多在新疆活動,但其訓練營地主要分佈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境內。在當年相對鬆散的邊境管制下,大批受訓者與“聖戰士”喬裝為商人、學生與移工,往返在新疆、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上,且其往往具有多重身份:既是“東伊運”成員,也與“基地”(Al-Qaeda)等中東、中亞恐怖組織有所合作。當年的阿富汗與其説是國家,其實更像恐怖組織的加盟與交流中心。
故美國於2001年推翻塔利班時,會在與後者結盟的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IMU)營地內,逮到多名中國籍東伊運分子;巴基斯坦雖暗中支持阿富汗塔利班,卻也在美國要求下,被迫加入反恐行動,打擊境內與巴基斯坦塔利班合作的“東伊運”成員,艾山·買合蘇木遂於2003年遭巴軍擊斃,一同喪命的還有多位“基地”組織成員。2002年,美國與聯合國皆將“東伊運”列入恐怖組織名單,同樣是出自反恐戰爭的脈絡考慮。
由此回溯“東伊運”在中國的過往犯行,塔利班的庇護可謂關鍵。畢竟“東伊運”活動頻率最高時期,便是1990年至2001年間,在新疆犯下了數百起爆炸與暗殺事件。
但因當年互聯網尚未崛起,媒體也未對此大加報道,民眾亦對恐襲概念相對陌生,加上事發地點未擴散至新疆外,其犯行造成的集體恐慌未如今日般巨大。
而當今人們更有印象的2008年北京奧運前夕的未遂襲擊事件、2013年北京金水橋恐怖襲擊事件、2014年昆明火車站暴力恐怖襲擊事件等,反而是“東伊運”遭重挫後的行動。

昆明火車站發生恐怖襲擊,上百人傷亡。圖片來源:東方IC
此時其已相當羸弱,往往要仰仗“伊斯蘭國”等國際恐怖組織,協助提供訓練與軍火,方能成事;甚至有些行動也不排除“冒領”可能,即恐襲執行者可能是潛伏在新疆內部的其他聖戰勢力與社團,抑或為自發孤狼式恐襲,但“東伊運”為爭搶招募“聖戰士”的國際話語權,強硬認領。
而重創“東伊運”的第二場地緣劇變,則是受2010年阿拉伯之春催發的敍利亞內戰。
2001年美國推翻塔利班後,“東伊運”儘管仍在阿富汗、巴基斯坦保留領導結構,卻已難成氣候,其手下殘部大多湧入東南亞、中亞、中東等地,希望另闢聖戰新戰場,以保組織命脈。而敍利亞內戰的爆發,可謂是陰錯陽差的“天賜良機”,上千名中國籍東伊運分子為此取道土耳其,開始了在敍利亞的異國新徵程。
然而這一操作直接導致“東伊運”沿着兩大裂痕分裂。第一便是敍利亞支部與阿富汗支部的嫌隙,前者仗着在敍利亞的“軍功”,動了“另起爐灶”的念頭,終與阿富汗支部漸行漸遠,也不再如過往般仰仗塔利班。
第二則是“維吾爾民族主義”與“全球聖戰”的主張衝突。2001年塔利班倒台後,“東伊運”不只在生存壓力下散入周遭戰場,也在兩重目標間精神分裂:繼續“解放新疆”,抑或“投身全球聖戰”。
而考慮到阿富汗營地受損情況嚴重,“東伊運”最終只能向招募新血的目標妥協,淡化自身的“維吾爾民族主義”色彩,標舉“伊斯蘭聖戰”主旋律,以收攏更多恐怖份子。
在此脈絡下,“東伊運”之名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突厥斯坦伊斯蘭黨”(TIP)的新頭銜。去掉“東”一字,為的是更加融入全球聖戰、中亞泛突厥暴恐勢力的動員網絡;其轄下媒體部門“伊斯蘭之聲”(Islam Awazi),也開始發表阿拉伯語的相關宣傳視頻,並出版阿拉伯語文宣。穆斯林、阿拉伯兩元素,逐漸成為“東伊運”的動員關鍵詞。
如此力道,最終在敍利亞戰場上引爆。許多中國籍東伊運分子來到中東後,被“全球聖戰”的“新理念”感召,認為與其“解放新疆”,不如恢復“哈里發制度”,方能實現“全球穆斯林的共同解放”。
為此,不少人改投“基地”與“伊斯蘭國”麾下,遭到舊戰友以“維吾爾叛徒”之名痛罵,但其也往往回以“叛教”罵聲。
這般衝突,在土耳其介入敍利亞內戰後,撕裂得更加厲害。部分“東伊運聖戰士”在“泛突厥民族主義”驅使下,甘做土耳其於敍北的代理勢力、合作伙伴,為土軍衝鋒陷陣;部分“東伊運聖戰士”則轉向“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陣營,對土軍、俄軍及相關勢力開火。原本強大的“東伊運”敍利亞支部,如今陷入同室操戈的窘境中,更加無暇顧及阿富汗支部的舊戰友。
“基地”與“伊斯蘭國”陰影
而如此發展,無疑是對“東伊運”轉型的殘酷冷笑:當年為求壯大,其大舉轉赴敍利亞戰場、標舉全球聖戰符碼,卻無心插柳了“多頭馬車”的尷尬局面。如今的“東伊運”確實“壯大”了,卻也山頭林立、難再同心。
然而,中國之所以仍要以“東伊運”為由,頻頻告誡塔利班,並非不通曉上述發展,而是有意藉“東伊運”曾與塔利班高度結盟的過往相“叮嚀”,莫讓阿富汗再成“恐怖組織的加盟與交流中心”,甚至是系統性地向中國輸出聖戰勢力。
綜觀全球反恐挑戰,大抵可分為硬實力、軟實力兩大戰線。前者以中亞、中東等國家治理較弱地帶為例,武裝恐怖組織大到據地為王,小到暗藏據點於民間,皆意在體現不對稱作戰、軍事行動等組織暴力。
“東伊運”之所以能在1990年代持續將“聖戰士”輸入新疆,並在民間傘狀佈局多處據點,也有中國當年治疆能力相對不深入之故。
而在軟實力反恐方面,則涉及社會關係、網絡空間的規範治理。歐洲近年層出不窮的恐襲事件,便為典型案例。
不論“基地”或“伊斯蘭國”,其在歐洲皆未設立軍事據點,卻能透過互聯網渠道、親戚引介等方式,滲入當地穆斯林社羣,既跨海招募“聖戰士”,也隔空指揮相關人等發動恐襲;有時甚至無需明確指揮,只要持續輸出聖戰意識形態,便有幾率煽動出孤狼式恐襲。2020年發生的法國曆史教師遭斬首案便是如此,兇手乃6歲便赴法定居的車臣難民,也從未上過法國反恐系統的觀察名單,卻能於轉瞬間奪人性命。

法國巴黎教師被殺案:已有15人被拘留,包括4名學生。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東伊運”雖在塔利班失勢後重挫,幾乎不可能再如1990年至2001年般猖獗,卻終究是讓新疆一度留下嚴重後遺症。
其於新疆經營多年,早已透過極端清真寺、非法經學校等系統,建立了聯絡據點與網絡,參與者未必直接聽命“東伊運”,卻認同“聖戰建國”的理念,當中更有不少人任職政府機關,能藉職權之便,與境外恐怖勢力相勾連、甚至干預清真寺人事安排。
以“伊斯蘭國”為例,其自2014年起大舉招募海外“聖戰士”,彼時新疆便曾發生在相關部門交相掩護下,將有志參與聖戰的維吾爾青少年偷渡送往敍利亞的秘事,憑藉的便是“東伊運”留下的聯絡網。
雖説上述網絡在新疆近年出台高強度反恐措施後,便已幾乎被摧毀,但中國的反恐軟實力戰線,仍不能有一絲鬆懈。
阿富汗此次變天,塔利班的二進宮鼓舞了不少國際恐怖組織,諸多鼓吹聖戰的暴恐音視頻大舉湧入中國互聯網,雖説有關部門竭力防堵刪除,卻仍擔憂漏網之魚將釀大禍。
眼下“東伊運”雖已衰弱,但阿富汗仍盤踞着“基地”與“伊斯蘭國”兩大國際恐怖組織。其中“基地”一度為塔利班重要金主,在9·11事件暴發前,其以每年2000萬美元的“津貼”,讓塔利班為其提供訓練營,美國雖以塔利班“庇護基地”之名攻打阿富汗,但實情更像是“基地投資了塔利班”。
2001年塔利班倒台,“基地”雖也同樣受挫,卻未曾撤出阿富汗,也不曾與塔利班斷絕聯繫。長年以來,“基地”在阿富汗的組織結構相對完整,且為免分道揚鑣後被美國各自殲滅,“基地”宣誓效忠塔利班領導人阿洪扎達,即現今的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埃米爾,其武裝勢力也與塔利班的哈卡尼網絡有所合作,高層領導人更是相互聯姻,欲以最原始的血緣之盟相互綁定。如此同盟結構,短期內極難瓦解。
而“伊斯蘭國”則與塔利班存在競爭關係。其多分佈於阿富汗東部的楠格哈爾省(Nangarhar)、庫納爾省(Konar),常以“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自稱(IS-K),全盛期曾有上千名“聖戰士”在此活動。
但2019年其位處伊拉克、敍利亞的總部政體遭推翻後,不少旗下“聖戰士”便“良禽擇木而棲”,帶槍投靠了塔利班與“基地”,如今已不復過往盛景,卻仍有在全國各處發動恐襲的能力。
在此境況下,若塔利班所言為真,其將不允許“東伊運”在阿富汗有任何訓練場、資金募集機構和士兵招募場所,則依照當地行之有年的“不成文默契”:相關人員若非轉進他國支部,便大抵是改投“基地”與“伊斯蘭國”麾下,亦即換個單位訓練與任職。
眼下塔利班雖有心向中國與國際示好,但其暫時不能與“基地”拆夥,短期內也無力壓制“伊斯蘭國”的騷擾式恐襲,阿富汗擺脱聖戰的征途,目前仍是道阻且長。所幸如今新疆已然安穩,“東伊運”在中國境內和阿富汗的能量亦不復當年,只要中國持續嚴守反恐前線,將能避免夢魘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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