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很多世界性議題,美歐善於畫餅,中國埋頭揉麪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特朗普把歐洲盟國得罪了一個遍,拜登一句“美國回來了”,受到歐洲(還有日本、澳大利亞,這些地理上不在歐洲的國家早就是“精神歐洲國家”了)的熱烈歡迎。美歐勾結、抑制中國崛起成為很現實的挑戰,黑雲壓城了。
中國的崛起弄得美歐很惱火,這是“不按牌理出牌”。美歐的牌理是Pax Americana(美國領導下的世界秩序)。美國領導世界,是老闆;歐洲充當管家和工頭,只是在爭利的時候時常和老闆有“業務交叉”。中國應該是聽從調遣、任勞任怨的打工者,異質的文化好比只可遠觀不可近褻的海外奇葩,異質的意識形態則屬於需要改造的東西。
中國也確實是從打工者開始的,用上億件襯衫換一架波音飛機的日子並不遙遠。但中國也是很用心的打工者,不光勤快,還好學、有主見、不服改造。一不小心,中國經濟已經坐二望一了,直奔趕超美國而去。單從製造業來説,中國已經遠遠超過美國,成為無可爭議的唯一超級大國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中國無意顛覆Pax Americana,但小象鄧波長成象王了,一轉身,一抬腿,哪怕再小心,瓷器店裏就是一片叮咣亂響。
美歐經常指責中國“改變現狀”,不僅僅是在台海。在美歐政治經濟圈子裏,不乏“不許中國改變規則為基礎的世界”的説法,這“規則為基礎的世界”就是歐盟希望回到的“現狀”,“規則”當然是美歐制定的,中國只需要遵從。
從小布什時代開始,美國就有單邊主義和盟國主義兩條外交路線。在美國覺得強勢的時候,或者嫌盟國礙事的時候,單邊主義抬頭,行動自由度更大,自我感覺更好;在美國覺得力不從心的時候,盟國可以借力,在共同價值和以規則為基礎的世界的名義下,回到盟國主義。特朗普是單邊主義的巔峯,但在中國問題上結結實實踢到鐵板了。拜登回到盟國主義,不僅是意識到美國力量的侷限,也迎合了歐洲的反華波峯。

拜登對美中關係的定位很明確:極端競爭(圖源:華盛頓郵報)
拜登對美中關係的狀態和走向説得很明白:美中是“極端競爭”關係,但不是對抗。也就是説,除了抹脖子、砸腦門、直接往心窩捅刀子,一切皆有可能。中國沒有選擇,只有接招。
歐洲的情況有所不同。歐洲早就明白世界大船的船長換人了,但美國實力超過歐洲整體是在二戰後才發生的。歐洲團結在冷戰時代有抗蘇的因素,但抱團才能和美國説得上話是另一個考慮。在某種程度上,歐盟是老歐洲的盟國主義。但如今歐盟綁在一起,GDP也只有美國的3/4,人均GDP則剛超過美國的一半,政治影響每況愈下,軍力對比則不值一提。
歐洲的散裝已經晚期了,美歐差距越來越大。歐洲在第一次工業革命時代是領先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時代德國和美國並駕齊驅,第三次工業革命時代美國領先了,第四次工業時代歐洲有被甩下車的危險。如果這對歐洲還不夠警鈴大作的話,中國的超車使得歐洲大驚失色。沒有人會坐視別人顛覆自己“應有”的位置,這和看清潮流無關,波蘭騎兵還要雄赳赳氣昂昂地用馬刀砍一砍德國坦克呢。
出於文化傲慢,歐洲看中國發達起來不舒服,但還可以忍受。中國人有錢了,愛到歐洲打卡,到聖米歇爾山上個香,到維羅納羅馬圓形劇場追個圖蘭朵,到普羅旺斯喝點假拉斐,這些歐洲人都喜聞樂見。中國造的殲-20、055、003、東風-17對歐洲很傷自尊,但其實不關歐洲的事,這歐洲也明白。
但中國製造自下而上、自外而內地圍剿歐洲製造業,這就不同了。一個接一個百年老店不“下嫁”中國的話,有入土的危險,但都聽任“下嫁”了,歐洲也就不剩什麼了。
法拉利汽車、愛馬仕包包都只是經濟上的點綴,不能當主菜;十台ASML光刻機頂40萬噸Gouda奶酪的出口;空客客機還是能換上億件襯衫;這些道理歐洲人都懂。問題是,歐洲先進製造業已經成為幾個孤島了,而中國製造之浪正在不太温柔地拍擊這些孤島腳跟的礁石,大有水漫金山寺的意思。德國是歐洲的經濟發動機,汽車是德國的主幹工業,在全電化的路上,德國竟然要靠中國的電池技術,這是乾坤倒轉的時刻。在美中芯片大戰、人工智能大戰的現在,歐洲竟然插不上話。
歐洲已經被美國甩下了,再被中國甩下,就“歐將不歐”了。抑制中國製造的崛起,尤其是在侵蝕歐洲先進製造業的領域,是符合歐洲利益的。這就是美歐真正的共同點,共同價值、規則為基礎的世界什麼的都是虛的。
美歐的共同價值只在字面上共同,實際上三觀不合。然而,無論美中,一強獨大都是對歐洲的不可承受之重;美中惡鬥雙亡也對歐洲不利,歐洲連北非、敍利亞和阿富汗難民都應付得手忙腳亂,根本壓不住大亂的世界。歐洲需要美中處於相爭的狀態,這樣歐洲才能作為支點,左右逢源,四兩撥千斤,為歐洲贏得最大利益。因此,對中國來説,歐洲有時可能成為可利用的朋友,但永遠是靠不住的朋友。對美國來説,由於歷史和文化淵源,歐洲是經常可以依靠的朋友,但在真正美中對抗的時候同樣是靠不住的朋友。
極端競爭分軍事、政治、經濟層面。軍事競爭是最簡潔、最直接的,但也是風險最大的。這方面,歐洲自知只是小船綁成的筏子,不能夾在美中兩艘鉅艦的中間,只有象徵性地時而刷一下存在。
在政治上,人權話題的空洞務虛已經用了幾十年了,以前沒用,現在更不會有用。
但經濟和政治交織的方面會成為重點,美國着力於供應鏈,歐洲則着力於氣候變化問題。
想用減碳卡中國,但中國做的最多
氣候變化在羅馬G20和格拉斯哥COP26上抓盡眼球,成為高度政治化的議題。氣候議題之所以“突然”成為“世界頭號議題”,是因為中國是世界碳排最多的國家,用減碳卡住中國的脖子,是拖住中國發展的最道貌岸然而又最直接可靠的辦法。

中國碳排世界第一,兩倍於美國,甚至超過美國、歐盟、印度的總和(圖源:BBC)
中國的碳排確實世界第一,兩倍於美國,甚至超過美國、歐盟、印度的總和。中國也勇挑重擔,提出2030年前碳達峯、2060年碳中和的目標。美歐大力施壓,要中國把碳達峯提前到2025年,碳中和提前到2050年,與美歐同步。中國堅持從國情出發,從共同而有分別的原則出發,不理睬不切實際的要求。
美歐反覆強調到2100年時氣温上升必須以1.5°C為限,這比巴黎協議的2.0°C更加收緊了。1.5°C還是2.0°C都是相對於工業革命之前的温度而言的。地球是有自然的温度升降的,有些年暖和些,有些年寒冷些。但科學家根據模型推斷,工業革命以來的温度上升主要是人為因素,大大超過自然因素本來可能的影響。如果不加控制,未來災難性氣候的可能性極大增加,危及全人類,尤其是居住在海島和海岸的人們。

美國NASA發表的1900年至今氣候暖化趨勢,藍色為自然界氣温極限,紅色為人為因素,黑色虛線是實測氣温(圖源:NASA地球觀測計劃)
中國贊同2.0°C,也不反對1.5°C。解振華在格拉斯哥説得很清楚,“控制在2℃以內,併力爭控制在1.5℃之內的浮動目標,是現實的,是符合實際的”。
但美歐鼓譟,聲稱中國反對1.5℃,如果中國按計劃減碳,全球也只能做到2.0°C,達不到1.5°C的要求,是對全球福祉不負責任。中國當然反駁。羅馬G20和格拉斯哥COP26本來是對中國施壓的好機會,但中國以疫期為由,只派了外交部長王毅和氣候特使解振華分別參加,美歐憋足了勁還是使不上。
中國不是罔顧世界減排大業,但共同而有分別的原則還是要堅持的。中國是現在碳排最大的國家,但不僅人均只有美國的一半,也比德國(8.47)略低一點。氣候變化不是今天的碳排才造成的,碳排還要看存量,這方面,美歐無疑應該承擔更大的責任。

各國由於使用碳氫燃料、製造水泥(深灰)和土地、森林變化(綠色)而造成的累計碳排,美國最高,中國略超過美國的一半,但中國的人口是美國的4倍。人均累計碳排中國就排到20開外了,甚至低於巴拉圭、哥斯達黎加等(圖源:英國Climate Brief)

美國承諾在2030年前減排都70%不夠(圖源:VOX)
據美國Vox網站報導,如果計入1950年至今的碳排,美國承諾在2030年前從2005年水平減排70%還不夠,需要達到195%才能“結清”歷史舊賬。這需要通過美國出資和幫助各國減排來實現。但實際上,拜登只承諾了50-52%。

德國是歐洲碳排最高的,正是因為德國是歐洲製造業的中心(圖源:BBC)
中國是世界製造業超級大國,製造業與碳排緊密相連,印度的人均碳排低是因為製造業還在很低的水平,德國高則是因為德國是歐洲製造業的中心。美歐對中國製造的產品照單全收,但要中國把從美歐轉移出來的碳排也“吃下去”,這是中國不能接受的。
但減碳也是符合中國利益的。中國的電力還是重碳,煤電的比例超過60%,水電、核電、光電、風電、生物質(包括沼氣和生物柴油等,燃燒是有碳的,但生物質在生長中是吸碳的,所以碳平衡)等無碳電力加起來佔比不到1/3。但從裝機容量來看,無碳電力已經佔42%。也就是説,解決輸電和儲能問題後,碳排可大幅度下降。

中國電力的來源:實際發電(左),裝機容量(右),黑:煤電;深灰:天然氣;淺灰:其他熱電(主要是重油);黃:核電;藍:水電;藍灰:抽水儲能;淺綠:風電;橘紅:光電;綠:生物質(圖源:維基)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天然氣發電在中國電力中佔比很低,裝機容量佔比只有4.5%,實際發電量佔比只有3.2%。天然氣的化學成份是甲烷(CH4),這是最接近氫但可從自然界直接採集的燃料,單位熱量的碳排比煤低約一半,比汽油柴油也低約1/3。也就是説,如果中國的煤電全部改為天然氣,發電碳排立刻降低差不多一半,加上無碳電力、植樹綠化和碳捕捉,碳中和是很可實現的目標。

各種碳氫燃料每百萬英熱單位產生的二氧化碳(磅)(圖源:美國能源部能源情報署)
使用天然氣的燃氣輪機發電加廢熱鍋爐發電,不僅熱效率高,還啓動快,很適合作為調峯電力。中國正在從俄羅斯、中亞大量進口天然氣,還從卡塔爾、澳大利亞甚至美國大量進口液化天然氣,同時正在大力開發頁岩氣技術。但頁岩氣在裂解中有甲烷泄露到大氣的危險,所以要有相應措施。2008年以來,大氣層中甲烷含量迅速提高,主要是美國頁岩氣壓裂大發展導致的。
天然氣裏還自然帶有少量凝析液,主要成份是乙烷。天然氣在開採出來後,先將凝析液分離出來,供石油化工使用,然後才作為燃料氣使用。乙烯是重要的有機化工中間體,乙烷裂解制乙烯工藝的能耗極大地低於石腦油裂解,這也是有利於降低碳排的。
同時,中國在無碳電力上大力作為。中國已經有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發電量,3倍於加拿大和巴西,4倍於美國。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風電、光電製造國,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風電、光電裝機容量,都超過歐盟加美國的總和,每年新增裝機容量也至少3倍於任何其他國家。利用率方面也大有改善。中國還在大力發展核電,核電發電量已經與法國相當,但還只有美國的一半。未來還要發展海上風電、海上光電、波浪發電、潮汐發電、低水頭水電等。

中國的光電遠遠領先於世界其他國家(圖源:BBC)

中國風電棄風率在近年迅速下降(圖源:前瞻產業研究院)

風速高且相對穩定的海上風電也獲得了迅速發展(圖源:前瞻產業研究院)
美國則不同,天然氣發電已經是大頭,佔40.3%,煤電只有19.3%。從發電這裏,減碳的空間已經很小,而從天然氣轉向無碳則是很長的路。

美國發電的能源來源:灰色:天然氣;橙色:核電;黑色:煤電;綠色:風電;淺藍:水電;黃色:光電;絳紅:生物質;紅色:石油;紫色:地熱;白色:其他(圖源:維基)

美國能源(包括髮電、交通、農業等)來源(圖源:BBC)
更大的問題在於,美國的碳排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汽車,這是從石油佔能源結構的比重反映出來的。中國也有很大的汽車碳排,但中國是世界上推動汽車全電化最有力的,中國汽車的全電化肯定比美國更早實現,在更大範圍實現。美國則大概率成為世界上最遲實現汽車全電化的主要國家,因為美國的汽車工業、汽車服務業(包括修理店、加油站)已經高度完備,石油資源豐富(阿拉斯加、頁岩和加拿大油砂的等效石油儲藏量比中東還大),內燃機汽車文化至少與槍文化一樣深入人心,難以割捨。另一方面,電網高度老化,無碳電力任重道遠。一進一出,美國汽車全電化的路途要艱難得多,減碳的路也要艱難得多。
總的來説,直接事關眼前生死的新冠疫苗尚且在美國受到廣泛牴觸,更難看得見摸得着但可能極大改變就業和生活方式的氣候變化議題,推動起來更要困難得多。
美國要達到減碳目標,需要:
1. 克服黨派惡鬥
2. 全面改善電網
3. 全面改造汽車服務業
這裏面哪一項都不大可能是2030年前能解決的。克林頓在1998年簽署京都協議,小布什在2001年退出;奧巴馬在2016年簽署巴黎協議,特朗普在2020年退出。拜登一上台,美國就回到巴黎協議,下一任共和黨總統(不管是2024年還是2028年)是否會再次退出,只能説可能性至少有50%。這將進一步推遲美國碳中和的實現。

美國在2007年前後已經碳達峯了,但近年來減碳放慢了(圖源:氣候與能源研究中心Center for Climate and Energy Solutions)
美國實際上在2007年前後已經碳達峯了,但很可能到2030年並不能達到碳減半,2050年更是達不到碳中和,因為容易做的已經做完了,剩下的都是艱難的。過去幾十年裏,除了軍備競賽,美國就沒有做成過多少艱難的事。

拜登的支持率(黃線)不斷下降,反對率(紅線)不斷上升(圖源:BBC)
拜登上台後,支持者的期望很高,但拜登再現了一把為什麼兩黨建制派都被美國選民拋棄:黨爭內行,實幹外行。在民主黨擁有眾院多數和參院“技術多數”的現在,拜登依然一事無成,2022年中期選舉共和黨翻盤的可能性越來越大,拜登還沒有站起來就跛足的可能性見長。
歐洲好一點,但歐洲汽車的全電化起步比美國還晚。歐洲在進一步減碳方面也有一樣的問題:容易做的已經做完了,剩下的都是艱難的。德國也是煤電大户,正在大力增加天然氣發電的比重,但需要首先補上去核電化後的漏洞。歐洲在環保方面更激進,但政治上更加散裝,執行力比美國還弱。歐洲是否能在2050年達到碳中和,也是有疑問的。
格拉斯哥COP26還要在2030年前停止砍伐森林,但美國人用木頭造房子就像中國人吃米飯一樣天經地義,神聖不可侵犯。下到貧民區,上到比華利山,罕有例外。這是比汽車全電化還要艱難的轉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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