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BBC放鴿子的《天書奇譚》,幕後故事比劇還燃
邢晓楠123
【文/觀察者網 邢曉楠 編輯/白玉】
2021年11月5日,《天書奇譚4K紀念版》正式登陸院線。截至發稿,票房剛剛突破2000萬。
而影片沉寂已久的豆瓣評分區,則湧出一批“爺青回”的觀眾,再一次鞏固了它評分9+的佳作地位。

宣傳之初,不少人都是抱着“追憶童年”的心態走進了影院,並再次被大膽的畫面和極富想象力的人物形象震撼。
但大家都沒有想到,影片真正的“彩蛋”,在最後——泛黃的劇本翻開,《天書奇譚》的那些幕後故事,首次呈現在觀眾眼前。
故事的緣起,是英國BBC公司提出和上海上美影合拍一部動畫片,但由他們那些“漢學家”寫出的劇本,卻只是把中國神話隨意組織在一起,根本無法表現中國文化。於是,上美影決定自己策劃劇本,並從BBC版劇本取材的古代神魔小説《平妖傳》中挖掘出了頗具改編空間的“蛋子和尚”一角。

圖片來源:《天書奇譚》片尾彩蛋
但是,在上美影把動畫片的造型設計好,又做出兩個畫面寄給BBC後,對方忽然提出:資金困難,不參與拍攝了。
被BBC“放了鴿子”後,上美影決定,自己把這部劇拍完。於是,“蛋子和尚”成了“蛋生”,三隻性格迥異的狐狸精也登上了銀幕,成為一代人的童年回憶。
此前,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廠長速達就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透露,《天書奇譚》的修復重映,其實也是為了給現在的創作者提供一些珍貴的學習資料,並且幫助他們瞭解老藝術家們在創作影片時的心態與姿態。
而這一次,上美影再次向觀察者網提供了大量《天書奇譚》創作者的口述資料,揭秘了不少這部動畫的幕後故事。
不得不説,其中一些橋段,比劇還感人,比劇還燃。
38年,再見《天書奇譚》
一部38年前的動畫片,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或許會產生一種這樣的想象:畫面是黑白的,情節是老套的,配音是拿腔拿調的……
然而,《天書奇譚4K紀念版》的上映,卻打破了當代人所有對老片的“刻板印象”。
天宮的畫面,是這樣的↓


山水空鏡,是這樣的↓


人物形象設計的大膽和極強的辨識度,也和現在動畫作品裏一水兒的3D建模臉形成了鮮明對比。
主角蛋生,小孩形象,頭上扎個髻,看起來就天真昂揚↓

縣太爺,用的戲曲裏的丑角臉譜,彎腰彎到90度,十足的勢利小人↓

袁公,一襲白衣,一身正氣,臉部設計還有些包公的影子↓

三隻狐狸,種族相同,氣質卻是天差地別,“原型”狀態下也能清晰辨認↓

不過説實話,這些年來,文藝作品在畫面上的“審美降級”已經被寫過無數次了。如果説《天書奇譚4K紀念版》的上映,只是為了喚起人們對傳統美學的追憶,那這層意義未免太過單薄。
第一次看《天書奇譚》,觀眾都是孩子。對着泛雪花的衞星電視,至多傾倒於畫面之美,為師徒分別落淚。但到如今,再踏進影院的,是一羣成年人。
成年人,就聊一點成年人才看得出來的東西。
豆瓣上,有一條對《天書奇譚》的影評,概括得頗為全面:玉帝端坐天庭,不知人間疾苦;官員尖酸貪婪,搜刮民脂民膏;僧人六根不淨,商人見風使舵,妖怪招搖撞騙,皇帝醉心玩樂……

換句話説,這部片子,基本把當權的、有錢的,諷刺了個遍。
就説故事裏權力的最底層:縣令。這個角色,造型上就是個白臉丑角,卑躬屈膝,留着八字鬍,整個人透露出一股“當官不為民做主”的氣質。
《天書奇譚》裏講,這個縣令發現狐狸精的“神通”後,便請她呼風喚雨:先要豪宅,又要黃金,最後還要糧食堆滿穀倉……

而在府邸外,老百姓們辛苦攢下的糧食和銀兩轉瞬被大風颳跑,直被逼得走投無路。
這一段劇情,表面是講狐狸精大顯神通,實則是講當權者貪得無厭,家財萬貫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而《天書奇譚》的創作者們給這樣一個角色安排了什麼樣的結局呢?
不但讓主角蛋生通過聚寶盆把他掠奪來的錦衣玉食全都帶走,還給他變出一大堆“爸爸”。需知,在古代,地方官員被稱為“父母官”。而像這個縣令這樣的官員,恐怕也只配得上給人做兒子了。到最後,聚寶盆再次大顯神通,把縣令的一堆爸爸全吸走,引得他大喊:“一個爸爸也沒了!”

這個結局很妙,用現在的話轉述下就是:縣令,你個孤兒,你爹沒了。
之所以拿出這一段劇情來評析,是因為從縣令搜刮民脂民膏這段劇情,可以看出當時創作者一個很明顯的心態:痛打既得利益者,同情底層民眾。
需知,在整部《天書奇譚》裏,底層的百姓都是善良的、被迫害的。在蛋生還是一個蛋的時候,寺廟方丈和狐狸精要麼就想把他當成財寶獨吞,要麼就想把他當做災禍埋掉。最後,是一個路過的老奶奶救了他,給了他來到人間後第一口吃的。
而在縣令搜刮民脂民膏、蛋生要幫鄉親們“出氣”時,明明聚寶盆就在眼前,大家要回的,也只是自己丟掉的一貫錢、一兜雞蛋,和縣令的貪婪形成了鮮明對比。
《天書奇譚》整部劇所透露的,都是這樣一種立場——當時的文藝創作者,是堅定地和普羅大眾站在一起的。
對比現在的作品,我們倒是可以改寫一句前段時間爆火的話:現在的國產劇裏,已經沒有窮人了。如果有,那他一定是個壞人。
《天書奇譚》裏,臉譜化的惡人是縣令、是小皇帝;而現在國產劇,最臉譜化的惡人,大概就是各大生活劇裏來自鄉下的吸血鬼父母了。而在很多所謂的“羣像戲”裏,已經階級晉升為“人上人”的編劇導演對底層居高臨下的俯視和惡意的揣測,真的太讓人疲憊了。
他們不僅沒窮過,而且看起來,在他們的觀念裏,窮人的苦難都是罪有應得。
《天書奇譚》重映,最“爺青回”的,其實是原來以前確實有過這麼一批創作者,永遠堅定地站在人民羣眾一邊。
老片重播,觀眾早已對《天書奇譚》的故事無比熟稔。反倒是這批已至暮年的創作者,值得更多的鏡頭。
在紀念版的結尾,《天書奇譚》特意播放了一段“幕後故事特輯”,講述了這一批創作者在參與動畫製作時的一系列往事。
不過,因時間限制,幕後特輯所講述的,也只是往事的冰山一角。從上美影提供的資料裏,我們又挖出了不少“傳奇”。
“他們不拍,我們自己拍!”
1954年,錢運達前往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動畫電影專業,學成歸國後,進入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擔任動畫設計、導演。
到80年代,錢運達已經成為了非常成熟的動畫導演,已經創作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和《紅軍橋》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作品。而上美影,也靠着《金色的海螺》和《大鬧天宮》等在國際上斬獲大獎的作品名聲在外。
1979年,BBC上門尋求合作,希望和上美影合拍一部動畫片,還拿出了自己找漢學家寫的劇本。
然而,當上美影的人翻開劇本,卻“傻了”。據錢運達導演回憶,BBC的劇本從盤古開天闢地開始講,把所有神話故事混雜在一起,完全無法很好的表現中國的東西。
但是,“人家是客人,人家(拿)來的故事你要尊重”。於是,上美影的人在那些漢學家寫的故事裏找了半天,終於發現一段取材自《三遂平妖傳》的故事,具備改編成長篇動畫的潛力。
就這樣,《天書奇譚》的雛形出現了。
劇本由包蕾和王樹忱執筆,將《平妖傳》裏的蛋子和尚改編成《天書奇譚》裏的主角蛋生;三隻狐狸精也被塑造得活靈活現,成為《天書奇譚》的主要角色。

《天書奇譚》中的三隻狐狸。 圖片來源:《天書奇譚》
但是,在上美影把動畫片的造型設計好,又做出兩個畫面寄給BBC後,對方忽然提出:資金困難,不參與拍攝了。
錢老後來猜測,他們是感覺這個故事的市場反應不強烈,油水不大,就要撤資了——“狡猾狡猾的”。
儘管被BBC“放了鴿子”,《天書奇譚》卻沒有就此流產。具體的情節倒也沒有太複雜,錢老三言兩語就描畫出當年那一幕:
“我們特偉廠長説,他們不拍,我們自己拍!然後我們自己就拍了。”
帶着“他們不拍我們自己拍”的豪情壯志,《天書奇譚》開工了。
“採風”往事
1962年,薛梅君進入上美影,一進廠就趕上了上美影的“全盛時期”,王樹忱導演的《黃金夢》和錢運達導演的《紅軍橋》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80年,她得知能和兩位導演合作一部新劇,“我們都是很高興,就引以為榮的了”。
9月,薛君梅以原畫設計的身份進組,第一件事就是和團隊一起去承德避暑山莊採風——那時候叫收集外景材料。一行人住進山莊,“體驗了一把‘皇家’的生活”,又去外八廟觀察藏傳佛教寺廟的樣式。
另一個採風地點是雲蒙山。這些山、水、寺廟的畫面,全都可以在《天書奇譚》裏找到蹤跡。錢老的良苦用心,薛君梅在若干年後才領會:“出外景的時候也不懂為什麼去看這些地方,後來才發現片子當中表現了很多寺廟的東西,所以導演這是有目的的選擇。”
1980年,《天書奇譚》部分主創在河北承德外八廟收集創作資料。前排右一王樹忱,右二錢運達,右三馬克宣,高處為秦一真。 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作為負責人物設計的一員,薛君梅對另一件事印象更為深刻:出外景回來後,導演又請來兩個舞蹈學院的老師來講課。
做動畫的,為什麼要學舞蹈呢?原來,這兩位老師是來給大家講解,如何用舞蹈動作來體現人物性格的。講座從上午談到了晚上,吃了晚飯後還在繼續。
兩個老師的講解妙趣橫生,甚至可以用舞蹈表現狐狸精成人後那種“半人半狐”的姿態——這一幕,同樣可以在《天書奇譚》的成片中找到,其怪誕的畫面,還成為了不少人的“童年陰影”。

狐狸的舞蹈 圖片來源:《天書奇譚》
神人云集
《天書奇譚》能成功,一大原因是這部動畫“大師雲集”。
據錢老介紹,負責《天書奇譚》配樂創作的是著名作曲家吳應炬,負責角色設計的著名畫家柯明。而為劇中角色配音的,則是當時上海電影譯製廠的一羣頂級配音演員。
柯明(左)與錢運達在研究《天書奇譚》人物造型。 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錢老回憶道,當時上美影和譯製廠的人都住在同一個院子裏,大家都很熟悉。一説要配《天書奇譚》,這些配音演員馬上就能到,配得還特別好。有了畢克、尚華、蘇秀這些配音大師的演繹,《天書奇譚》裏的人物,也就自然而然的“活了”。
而譯製廠的演員,對上美影的片子也有一種偏愛。給劇中小皇帝配音的譯製廠演員曹雷老師説:“我們譯製廠都喜歡配上美影的作品。”
此前,曹雷的配音角色都是茜茜公主這種“華麗”的女性,小皇帝卻是一個有點痞、有點賴的小孩。但接到任務後,她一點也沒有頭疼的感覺。

上海譯製廠配音演員曹雷 圖片來源:美影廠提供
據曹雷回憶,他們譯製廠當時主要配外國電影,但是這種配音其實頗受原片限制,配音演員需要特意去貼原來演員的語言。但是上美影的片子,就給了配音演員們自由發揮的空間。再加上《天書奇譚》這部片子本身就帶有一種誇張的感覺,演員們還可以往裏面加入自己的創作。
“配這樣的片子,很過癮。”
有了這羣天兵天將助陣,整個動畫攝製組對難題可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當年的技術不比現在,更沒有什麼電腦特技。大家稍微想出點“花頭”,都得搞發明創造。
有一次,組裏想給片頭的《天書奇譚》四個字做出兩色混雜的背景,最好再帶一些雲卷的感覺。最後的解決辦法,是拿鐵皮做了一個一寸厚、一米寬、一米長的方形盆子,放了水,再把油漆倒進去,讓兩種顏色的油漆在裏面產生化學反應,“一混合就趕快拍下來做背景”。
導演“磨”,工作人員也跟着一起“磨”,終於把《天書奇譚》磨成了一部空前絕後的神作。一份1984年的期刊文章記載,《天書奇譚》畫了八萬多張人物動作畫面,全片共拍攝畫面三十餘萬次,有一張背景圖畫了五米多長。

圖片來源:1984年《電影評介》
影片以爭奪天書為主線,穿插着蛋生和三個狐妖的多次鬥法,把《平妖傳》改編成一個高潮迭起的傳奇故事。其前衞大膽的畫面設計、精彩的打鬥動作、辛辣準確的諷刺手法,給當時看到這部影片的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天書奇譚》初版海報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2018年,上美影做出了一個決定:開啓4K修復工作,復活《天書奇譚》。
重映倒計時
現任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速達,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動畫專業。小的時候,她是上美影的忠實觀眾,還臨摹過《天書奇譚》裏的一些形象。上大學後,她忽然發現,給她上課的老師就是《天書奇譚》的導演錢運達。
結束在法國里爾科技大學的進修後,速達前往上海,也成為了上美影的一員。隨着工作年限的增長,她發現,上美影的片庫裏存放着許多寶貴的經典作品。但經過幾十年的沉澱,一些影片的膠片已經發黃,有些甚至開始脱膠了。
2018年,速達開始主導《天書奇譚》的修復工作。她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提到,修復《天書奇譚》的意義,不光在於將影片重新展現一遍,更多的是對整個動畫創作的回顧和引領。她表示,現在的創作者可能看到的優秀影片不是特別多了,甚至不瞭解過去的藝術家在創作影片時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和姿態。重映影片,其實也是為現在的創作者提供了一些珍貴的學習資料。

《天書奇譚》修復過程。圖片來源:《天書奇譚》修復特輯
但真正着手修復,卻遠不是説説那麼簡單。
大部分人會認為,老動畫修復,最難的是畫面。好在《天書奇譚》的膠片保存較好,在完成基本的清潔和修復後,掃描、調色等工作就可以有條不紊的進行。真正讓工作人員頭疼的,是聲音。
原來的版本,聲音其實只有一個混合好的單聲道;但要在影院裏播放,就必須把聲音擴展到5.1環繞聲。
最終的解決辦法,是通過技術分離了原對白、音樂和音效,對於無法剝離乾淨的,就通過混錄、模擬等多種技術手段來補足還原。不過,在找出這個最終辦法之前,也出了一段小插曲。
起初,上美影的計劃是邀請部分配音演員嘗試重配、上海交響樂團重新演奏,但最終,配音老師們由於自覺聲音狀態改變,便沒有繼續這一計劃。
蛋生的原配音者丁建華,就以68歲的年齡再次站進了配音室。對外人而言,她的聲音似乎毫無變化。但每當機器關掉,丁建華便陷入焦慮。
“別人客氣,説哎呀你怎麼不變的,我哪會不變?以前的聲音是沒有負擔的聲音,現在的聲音是有負擔的。”

丁建華在給蛋生配音。圖片來源:紀錄片《國漫守護人》
焦慮歸焦慮,丁建華仍然盡職盡責地幫助上美影完成着這場在38年前已經完成過一次的配音。而在接受採訪時,她特意提到了影片最後蛋生那一句悠長的“師父”。
她回憶,自己第一次給蛋生配音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和同屬譯製廠、給袁公配音的畢克老師搭檔。再次走進配音室,與畢克老師的不少回憶便紛沓而至。
“畢克老師當年就像我師傅一樣,只要我有戲,他就在棚裏聽我一遍遍的配。我配得好,他就走到我面前,這樣(比大拇指)一下。我要配的不好,他就會説,停一下行嗎?小丁,我們再來一遍。就好像他主動承擔起了對你的一種責任。”
“我説,畢克老師謝謝你,年紀那麼大了,還在幫我看。結果他説:‘我是你的師父啊!’”。
2001年,畢克罹患肺氣腫。手術過後,他喪失了説話的能力,只能用手寫板和來探望他的親友溝通。2001年3月23日,畢克去世,他的家屬在追悼會上不停播放着他在電影《尼羅河慘案》中為偵探波洛所配的大段經典台詞。
因此,當丁建華再次為蛋生配音,看到他在最後和師父分別時,她突然“全是眼淚”,連聲音都出不來了。
“他做着做着師父,他真的就像蛋生的師父一樣,為了一個責任,他遠去了。而我也更加多了一份,對前輩們的懷念。”
2021年11月,經過漫長而複雜的整體修復及數字化後,《天書奇譚 4K 紀念版》終於與觀眾見面。電影海報上顯示,影片的13位主創裏已有7位離開人世。

而年過九旬的導演錢運達老先生,則在看完電影后感慨:“我們以為,過個幾年就會有新東西不停的出來,沒想到《天書奇譚》現在還有孩子喜歡,對我們來説也就是很大的安慰了。”
“就沒白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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