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我們要創造融合的局面,而不是鑲嵌的裂解
【文/許倬雲】
朱雲漢教授撰成新作,討論世界的裂解與融合,請我撰寫序文,拜讀之後,深有感觸。2019 年8月11日,《紐約時報》刊載的新聞,就有不少世界各地的動亂。
僅各處新移民與當地主要族羣的衝突的新聞,就不少於5條;衝突出現的地點,遍及挪威、瑞典、美國的得州、亞洲的克什米爾;牽涉經濟發展與國際貿易的事件,至少有7件,包括中美貿易戰、北美自由貿易區與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日韓貿易糾紛、歐盟與英國脱歐問題、中東石油國際禁運。
每天打開報紙,觸目之處,竟可説遍地烽火,狼煙四起,這一地球,幾乎沒有安寧土,沒有清靜日。
朱雲漢教授討論的主旨是在最近一二十年中,世界各處政治經濟局面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尤其是民族主義問題達到高潮。這一民族主義問題不是肯定自己,而是排斥他人。同時出現的是經濟發展的混亂,也使得過去已經維持30多年的供應鏈幾乎處處斷裂。
回憶當年,大約是 1960 年以後,世界各地都在討論全球化。而到今日,在推動全球化發展中,也產生了去全球化呼聲,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越來越顯著。
**全球化這一夢想其實與“大同世界”有相當大的不同。**在中國文化中,大同世界是無私的世界。20 世紀討論的全球化,則是一個相互依賴的世界。大家相互融合,而不是彼此分割。目前有一些國際組織,如世界貿易組織、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還有就是歐盟從一個產業結合體,演變為一個“歐洲大聯盟”的雛形。凡此,都將加速推進全球化的過程。
但是進入 21 世紀以來,這種趨勢,卻被美國的領導者——特朗普總統悍然推翻。他或者主動退出協定,或者乾脆廢除協定,以至於曾經為了經濟秩序而建立的種種約定與佈局,正在化為灰燼。

特朗普
全球化的現象,本來是基於經濟資源配置和產品的流通,而構建彼此聯結的供應鏈。但進入 21 世紀以來,突飛猛進的信息科技,將信息鏈的聯繫迅速轉移到個人手中。信息鏈的緊密聯繫,讓人們感覺“天涯若比鄰”。任何地方的信息,俄頃之間,就可以到達另一地方,這增加了合作的機會,也增加了衝突的可能。
構建全球化的前提,是經濟合作和信息流通這兩個文化現象。但從負面看,近代工業化的發展消耗大量能源,使得本來“ 靠天吃飯” 的農業,也變成了“戡天而毀之”。這些現象與因人類行為而導致的生態危機疊加,使得人們開始警覺,地球只有一個:70多億的“小螞蟻”,只有“拳頭大”的地球作為生存基地。這種同生死共存亡的感覺,為全球化增添了一個沉重的註腳。
如此順暢推行的全球化,為什麼忽然之間又出現了問題,以至於每個國家都出現了像特朗普那樣的人物?族繁不及備載,不必一一提及,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唯我獨尊。在富有的國家,典型的是“使美國再次偉大” 這種口號。而在窮困的地方,則是窮兇極惡地剝削百姓,使其上層比任何階層都要優越。
無論於公還是於私,全球化的夢想被我們拋在腦後。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分裂中的世界,而且這裂痕一天比一天大,因為美國還在不斷製造危機。
朱教授特別提出兩個陷阱。一個陷阱是經濟方面,即不惜破壞全球融合的格局,代之以分裂與混亂,掉入失序的“金德爾伯格陷阱”( Kindlebergers Trap)。 另一個陷阱則是所謂的 “修昔底德陷阱” ( Thucydidess Trap),也就是全球掌有權力者,不允許另一個夥伴共享權力。也就是説,第一號掌權者要消滅第二號崛起者,擂台台主要把打擂台者扔到台下。在朱教授的新作裏,就這兩個現象列舉了很多政治經濟方面的例證。
朱教授特別提到兩個名詞,一個是鑲嵌的格局,一個是融合的完成。這兩個名詞,其實也代表人類歷史上的兩種發展形態。我是學歷史的,對朱教授所提的這兩種對立的現象,深有同感。因為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我們的確可以看到西方世界常見鑲嵌而罕見融合。而即使有融合的個例,也會或是毀己從人,或是化他為己。
從大歷史現象看,我們從希臘世界開始,看看歐洲的發展歷史。古代希臘世界常以雅典為首善之區。雅典文化發達,城邦富足,的確不愧這一領頭身份。有了雅典的帶頭,配合斯巴達的合作,才能成功擊退波斯的擴張。
但是從彼時以後,“ 修昔底德陷阱” 就出現了。雅典不容許斯巴達在其卧榻之旁鼾睡。最終雅典獨佔霸主地位,強令各國海軍的建設必須由各國出資,卻將艦隊歸屬雅典控制。雅典先後壓服可能的挑戰者——— 斯巴達和科林斯,控制了希臘各城邦。
雅典不為此滿足,又以全力遠征西西里,這導致了雅典最終的覆亡。希臘世界終於屈服於遠在邊陲的馬其頓。這一亞歷山大建立的馬其頓帝國也不容許波斯與其並肩,所以亞歷山大一生的努力就是東征西討,卻帝業未成,英年逝世。他屍骨未寒,亞歷山大帝國就崩解為三個中東王國。

帕特農神廟(新華網資料圖)
第二次出現大國,是在羅馬時代。羅馬城邦是仿照希臘城邦的模式構建的集合體,格局已經超越城邦體制,核心力量則還是羅馬城邦。這個核心力量,依賴其獨特的權力共享觀念,由元老院代表貴族聯合體,而羅馬城外農夫,則以公民身份武裝為羅馬軍團。羅馬軍團兵鋒四出,遂使地中海四周,北達高盧,南到埃及,都屈服於羅馬之下。
羅馬的統治幾乎涵蓋當時地中海世界的全部地區,只剩下迦太基依然保持其商業帝國的經營方式存在,富有而強大,成為羅馬的挑戰者。迦太基可能並不想挑戰羅馬,因其有自己發展的天地,比如非洲。但是羅馬卻容不得迦太基的存在。
羅馬屢次征戰,三代經營,終於消滅了迦太基,隨即屠戮其百姓,乃至引海水灌入良田,使其不能生產穀物。這就是“修昔底德陷阱”,中文所謂“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只是羅馬作為的殘酷,則不是這句中文言語的想象可及的。
羅馬世界並不是一個融合的總體。各地都有羅馬的屬地。羅馬容許其新佔的各個領地保有自己的法律風俗,也並不將原有的統治者代之以羅馬的官員,缺少人才、資源、文化在這個龐大疆土流轉,進而逐漸融合。羅馬帝國不是一個融合的集合體,而只是一個霸主宗邦,強制將許多城邦納入其麾下。
古代的羅馬帝國逐漸衰亡,首先出現“蠻族入侵”,他們成為僱傭兵,暗中偷換為羅馬內部權力的質變:新侵入的“蠻族”,以基督教為名建立神權秩序。這個秩序無論是本來成為教廷的羅馬,還是後來以“神聖羅馬帝國”之名建立的國際秩序,不同於中國秦漢以後出現的編户齊民制度,處處都是各種族羣建立的城邦。有的是以封建方式,只承認宗主國權威,但是並不接受其治理;在封建小國內,也是封君與領主的從屬,並不接受王者派遣的官員。
如今,歐洲儘管有一個共同的秩序,但依舊只是鑲嵌格局,並不是融合的。歐洲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 “ 華夏” 方式的“ 天下”,在不斷進行的文化、種族的融合過程中,互相融合為龐大的有機集合系統。
17 世紀,《威斯特伐利亞和約》 以後,歐洲揮手告別了名義上的帝國體制,承認列國體制的秩序。從 17 世紀到今天,歐洲戰亂不斷,其原因都不外乎爭奪霸權:地中海東、西之間的爭霸,歐洲大陸上中歐與西歐的爭霸。近代以來,歐洲的霸業爭奪,表現為法國、德國、英國之間的征戰。有一方坐大,另兩方就合力而攻之,兩次歐洲戰爭都是如此。
由世界格局論,大英帝國的擴展與資本主義的發展共生,其國旗飛揚各處。英國一度佔有了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和大半個地球的資源。 但它與羅馬帝國一樣,是鑲嵌的格局,而不是融合的秩序。
在大英帝國內,印度還是印度,馬來西亞還是馬來西亞,甚至英語民族國家,如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處,一旦分出去,只是同語言的原因接受為同族,但絕對不會趨向國與國之間的融合。目前,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因為脱歐,自外於歐洲,其內部也可能分裂。
以上所説,兩千餘年來,西方世界的力量一步步擴大和強盛,最終成為地球上的統治羣體。然而,西方稱霸世界的時候,尤其是後半段,我們只看見他們搶佔別人的領土作為自己的殖民地,並沒有看見以“和”引起的合作,而只看到以“力”進行的利益爭奪。
更可詬病的是,西方殖民各處,又往往以“一神信仰”的排他性,視各處有色人種為異類,悍然掠奪、奴役,甚至殺戮,何來融合的觀念。

加拿大北温哥華“聖保羅印第安寄宿學校”舊址內的紀念碑。圖自新華網。
鄙意以為,自公元前四千年以前,高加索山下的人馴服了馬匹,加長了活動距離,也擴大了其控制範圍。很快西方人發展了騎乘技術。馬上民族一撥兒又一撥兒,四下擴充。其中的一路湧向了南亞次大陸,後來者處於先到者之上,構成了千層糕一樣的制度。
而向西擴充的路線,將先到者推到大陸旁邊,後來者佔據主要地區,各處建國。他們衝擊原住民的社會,改組原有格局:或以宗教信仰,或以結盟方式,構建列國體制。 但是如此局面依然是鑲嵌,而不是融合。最近的個例,原本可能逐漸走向融合局面的歐盟,卻因英國的脱歐,引發了內部的矛盾。從此以後,歐洲融合的機會只會更渺茫。
美國在特朗普的治理下,悍然撕毀各種條約約定,或者努力將原有的合作條約重新簽訂。他要求各國接受霸主的約束指揮,凡參與新訂條約的國家要承擔義務,只有霸主美國可獨享權力。原本似乎正在開展的全球化進程,因為美國一直以“霸主”姿態自居,以至世人終於發覺,全球化不過是一個幻影,其背後仍是“強者為王”的現實。
今日,世人難得不做如此想法:歷史竟是屢次不斷地重現的錯誤。所謂大同世界,在世人的眼中,其實只是白人的天堂。“太陽城”不過是白人信仰的“一神信仰”教義中設想的境界,而不是人間可以期盼的理想秩序。
相對而言,在中國歷史上,春秋戰國的融合過程,何嘗不是刀光劍影,人喧馬嘶。在春秋戰國,經過不斷的戰爭,秦始皇統一了中國。但在這一競爭過程中,各國彼此學習,以至於秦漢統一之前,各國已紛紛實現了內部的郡縣制度,也紛紛招納客卿,借用賢才,為自己服務。 它們無不推動資源流通,逐漸構建了資源流通的道路網絡。
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後,推動“書同文,車同軌”,規劃度量衡標準化。出於同樣心態,戰國招賢納士的政策,在秦漢帝國發展為察舉制,延攬賢良為國家工作。漢代終於將中國融合成一個結實的集合體,華夏世界因而鑄造成一個文化與經濟共同體。

《編户齊民》書影
中國的“天下”,其終極境界是大同世界。 儒家講究修己、 安人,終於安天下百姓。《禮記·禮運·大同篇》 盼望的大同世界是,選賢與能,人人有職業,老幼婦孺都受到照顧。人有能力,應當服務大眾,而不是隻為自己;資源屬於大眾,不在自己。當然,如此美好的世界,當然不易企及,卻應是憧憬與努力的目標。
**這種融合的思想,自古貫穿至今。這一核心力量的強大,足以將邊陲的文化融合在華夏文化的大圈子之內。**大文化圈的增長擴延,也是不斷地通過吸收各地乃至域外的文化,使其本體不斷變化,終於融合,而不是鑲嵌:猶如熬製一鍋濃湯,五味雜陳,調和成味,而不再顧及其本來成分的味道。相對而言,美國的烤牛排,是肉歸肉,配料歸配料。美國的沙拉,諸種成分攪和,無非是一盤“鑲嵌”菜餚。

影視作品言説的天下觀
這種不能融合的現象,也是騎馬戰鬥民族的心態。擴張和掠奪是為 “我”,而不是為他人。 “我”為主,旁人為從。 跟“我” 走,“我”凌駕於你之上。美國原來標榜的自由主義,本來是人人擁有、眾人應有的權利,現在卻變成“我”要保護自己的權利。於是,自由主義成為個人主義的另一個名稱。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權利,乃至於性別差異都不被作為界限。每個人堅持自己的選擇之後,可以去除自己先天的性別,而是選擇自己認同的性別。只認同“I”(我) 這個字,最終超越 “he”(他)與“she”(她) 。
這一全盤放任的心態,使西方構建的近代歷史充滿了開創的活力和冒險犯難的精神,但是也帶來了蔑視他人、埋葬過去的短處。最後只剩下獨立於萬民之中,一個孤獨的 “我”。“自由”兩個字被誤解了,以至於在這種新的自由理想之下,“鑲嵌”,最後導致裂解;自我肯定,終於喪失了尊重別人和融合為一體的心。法律規定,保護的是“利”,法律之外界定人際關係的是“力”。“利”與“力”結合在一起,就不再會有容忍他人、彼此尊重的寬容。譬如,一碗眾味調和的佳餚,失去了這些互補,竟成為一口怪味。
在近現代醫學史上,只有最近才認識到人體各個器官彼此之間的影響。至今還有人執着於頭痛醫頭、 腳痛醫腳的觀念,而沒有想到要整體考慮這些器官之間的關係。我們不僅應當認識到人體是一個整體,還要認識到世界是一個整體,宇宙也是一個整體。個體不能妨礙全部,而應對全體有所貢獻,而且在全體中應當有所約束,而不是一定要取得“第一”的地位。
朱教授這本大作的後半部分,之所以提出了“世界的今天”與“中國的未來”,也許他的想法也是我在這裏通過歷史的引證而呈現出的西方世界和中華世界之間巨大的差異。在中華農耕文明中,人與人的合作,土壤、空氣與生物本身生機的結合,這些因素必須互相配合,才能構成一個鳥飛於天、魚躍於淵的和諧、活潑的世界。
以上所説是我對朱教授大作的感想。提醒各位讀者,也許我們可以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我們要在自己的周圍,主動創造融合的局面,而不是鑲嵌的裂解。我們盼望,特朗普現象只是過眼雲煙。這種忽然出現的一個“另類”,終將會在人類的正常心態中化解於無形。
我盼望,有朝一日,人人都能覺悟:個人不能離羣獨立生活,任何族羣不能永遠稱霸,世界的和平必須建立於各族羣之間的融合之上。
何日河清?仰天祈禱,早日能見!

《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朱雲漢著,中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