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西方為什麼一邊妖魔化蒙古人,一邊崇拜元朝?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不久之前,電影《圖蘭朵》在國內上線,雖然演員陣容強大,場景國際範兒十足,就連宣傳海報也炫麗耀眼,但許多觀眾顯然很不買賬,以至於網絡上的評價相當不理想。
就劇情故事而言,這部電影主要受同名歌劇的啓發。然而,與電影的風評截然不同,在過去的將近一百年裏,這部歌劇在歐洲長盛不衰、好評如潮,甚至於被評論家稱為“世界十大歌劇之一”。
都説“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為什麼外來的經典《圖蘭朵》到了中國就不香了呢?中外觀眾的審美,為何在這部作品中變得不一樣?是電影的藝術水平有問題,還是另有更深的原因呢?
鑑於《圖蘭朵》的原型故事建立在蒙元帝國的時空框架中,我們不妨回到歷史,為現實找尋答案。

《圖蘭朵》片段
歐洲人的蒙古知識
西方文學中有很多經典的愛情故事,尤其多見公主、王子的故事。但有別於歐洲的王室、貴族,《圖蘭朵》的故事發生在遙遠東方的蒙元帝國,主人公是元朝的公主。最早把這個故事創作為劇本的,是意大利人賈科莫•普契尼。簡單地説,這是歐洲人創作的蒙元宮廷愛情故事。
編寫劇本當然要有故事源頭,意大利人寫元朝的愛情故事,還是讓人頗有些意外。那麼問題來了,歐洲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通過何種渠道瞭解有關蒙古、元朝的故事呢?
考察文字材料,西方關於蒙古的記載最早出現於13世紀初,來自於傳教士的報告。不過,沒等這些消息傳開,蒙古人的戰馬就踏上了東歐平原,用血與火給歐洲人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東歐的貴族、領主們根本就不知道蒙古是何方神聖,就被按在地上一通暴打。不過,蒙古人來的快,走得也快,幾乎兵臨維也納的蒙古騎兵迅速後撤。當驚魂未定的西歐人想搞清楚情況的時候,蒙古人早已躍馬揚鞭離開了。
這場極度血腥,卻又很短暫的碰撞,讓西歐的封建主們無論如何不能忘掉蒙古,但又搞不清楚蒙古究竟是什麼來頭。於是,一些與戰爭有關,卻又模糊不清,甚至充滿了敵意的傳言,成為歐洲人對蒙古的初印象。
比如,歐洲流傳着一種説法,蒙古部族所在地方環境惡劣、土地貧瘠,所以他們才會到處擴張。至於蒙古人,則是腦袋大、脖子粗、胳膊長、腿短,最重要的是力氣大的驚人。蒙古人的生活就更令人駭然了,歐洲人説蒙古人茹毛飲血。至於信仰,那就跟不用提了,蒙古人當然是冥頑不靈的異教徒。
在此後的幾百年裏,蒙古西征再也沒有發生,往返於東西方的商人、傳教士,為歐洲人帶來了有關蒙古和元朝的新鮮故事。這其中最有名氣的,當然是馬可波羅,他的遊記幾乎塑造了幾百年來歐洲人對中國的印象。
奧斯曼帝國興起後,東西方交通中斷,西方一度失去了有關蒙古的消息。直到16世紀之後,耶穌會士向歐洲傳回了許多有關東方的知識,這其中有不少與蒙古有關。比如傳教士南懷仁曾經跟隨康熙巡幸,寫下了《韃靼旅行記》,傳教士安多和張誠更是跟隨康熙出征噶爾丹,記錄了清朝與蒙古準噶爾部的戰爭。

南懷仁畫像(資料圖)
這些留心於中國事務的傳教士搞清楚了一些重要問題,比如他們注意到,蒙古之內存在不同的羣體,於是有了卡爾梅克人、喀爾喀人和蒙古人三種分類。但是,傳教士能夠接觸的信息畢竟非常有限,其認知必然存在狹隘之處。比如他們認為蒙古人性情温和,但生活骯髒貧窮,都是很難感化的異教徒。
總而言之,自從蒙古人從天而降,與歐洲打上交道以來,儘管印象深刻,但歐洲人視野裏的蒙古一直籠罩着神秘的面紗,各種各樣的傳説、故事混雜一起,很容易產生了迷幻的故事情節。作為蒙古人建立的帝國,元朝更是套上了神秘的色彩,成為歐洲人眼中一段風格另類的“中國故事”。
恐懼與敬仰並存
對於外國人創作,並且涉及中國古代歷史的文藝作品,中國觀眾常常有“這根本不是中國”的批評,曾經的《花木蘭》如此,如今的《圖蘭朵》更甚。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很大程度上緣於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故事”,與中國人的歷史認知存在很大的差異。
《圖蘭朵》的原始作品淵源於短篇故事《卡拉夫和中國公主的故事》,作者對這位中國公主,以及相關人物描繪,完全建立於歐洲人對蒙古、元朝的理解之上,而這種理解,首先源自於蒙古人帶來的衝擊。
如果蒙古第一次西征毀滅中亞城市,西歐還只是略有傳聞,那麼在第二次西征時,基輔、莫斯科等東歐城市的陷落,則給西歐帶去了關於蒙古人的可怕描述。後來的第三次西征,雖然與歐洲沒有直接關係,但伊斯蘭文明幾乎被摧毀的事實,足以讓歐洲的封建主們不寒而慄。
在中華帝國的歷史上,蒙元佔據的時間並不長,但對於歐洲人來説,蒙古帶給他們的衝擊力卻遠超漢唐宋明。蒙古軍隊的恐怖屠殺,讓沉浸在宗教中的歐洲人想起了“上帝之鞭”,蒙古二次西征也被歐洲人稱作“上帝的懲罰”,以至於東歐聯軍與蒙古軍隊的戰場都有了特殊的名字——“上帝選擇的地方”。
被妖魔化的蒙古軍隊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歐洲人揮之不去的陰影,甚至成了魔鬼撒旦的化身。“恐怖”成了歐洲人對蒙古,乃至於對東方文明的最直觀印象。

《元世祖出獵圖》
然而,人類文明總是有着對強者的崇拜,蒙古西征固然給被征服地區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困難,但其釋放的強大能量,又不能不讓後人讚歎。基督教傳統對於苦難、罪過有着別樣於中華文化的理解,更促成了歐洲人對蒙古認識的轉變。
隨着時間的流失,對蒙古軍隊的恐懼逐漸散去,反而是蒙元帝國的輝煌壯麗隨着絲綢之路的商隊傳到了歐洲,此種情形下,曾經帶給歐洲以苦難的蒙元帝國,又具有了新的特質。
作為歐洲人認識中國、瞭解中國最重要的讀物之一,《馬可波羅行紀》毫不掩飾地稱元世祖忽必烈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君主。書中更是連篇累牘地描述了元朝的強大、繁榮與富庶,給歐洲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遊記的內容當然真真假假,但當時的歐洲人大多無暇辨別,在蒙元帝國的無限光芒下,歐洲人開始對蒙古產生了特殊的敬仰之情。
比如“韃靼”這個詞,曾經是魔鬼撒旦的代名詞。而在後來,卻具有了一絲特殊的寓意。文藝復興時期的名流但丁、薄伽丘用“韃靼綢”、“韃靼布”來指代精美的布料。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三世特別要求,吊襪帶要染成韃靼藍。顯然,此時的“韃靼”,已經成了一個具有高等級象徵的詞彙。
這種具有敬仰的蒙古情懷,也滲透到了文學家的筆下。比如18世紀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作品《忽必烈汗》,以“宮殿”、“少女”和“大汗忽必烈”為要點,用詩人對蒙元帝國的想象,以及他對於東方元素的理解,將宏大肅穆的元朝宮殿描繪成了人間的伊甸樂園。《圖蘭朵》的創作時間雖然更晚,但其文化根源並未脱離於西方對蒙古的傳統認知。懷揣着對蒙元帝國的恐懼與敬畏,籠罩在神秘恐怖的氛圍下,歐洲人創作的藝術作品自然迥異於中國人認知的歷史世界。
蒙元正統在何方
西方人對東方文明的想象,向來帶有其臆測的“東方性”。正因如此,歐洲人看《圖蘭朵》覺得很有東方韻味,中國人卻看得一頭霧水,甚至不太高興。其實,諸如此類的事情並不少,比如《圖蘭朵》電影的演員之一,法國影星蘇菲瑪索,就曾經因為穿中式服裝比劃眯眯眼,遭到網友的批評。

蘇菲·瑪索《圖蘭朵》劇照
某種程度上,這也情有可原,因為就歷史而言,蒙元帝國土崩瓦解之後,蒙古民族的走向頗為複雜,別説是外國人,中國人也未必能説得清楚。時至今日,對於誰能舉起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精神大旗,始終存在着不小的爭議。我們不妨藉此機會,略加梳理元朝結束後蒙古的部落動向,以便正確探查蒙元的政治與文化脈絡。
明軍北伐,攻克大都,元順帝帶着太子逃奔上都。元朝的歷史雖然就此結束,但黃金家族在草原的統治並未終結,因而有“北元”之説。此後,退回草原的北元政權接連遭受明軍的進攻與內部的動亂,處境極為狼狽,作為成吉思汗嫡系後人,黃金家族一度權勢淪喪。
直到明武宗正德年間,達延汗重新統一東蒙古,黃金家族得以振興。按照蒙古的傳統,達延汗將漠南漠北的大小部落合併為六個萬户,分左右兩翼,分給了兒子們。六萬户中最為重要的是是察哈爾萬户,這裏是大汗所在,也是黃金家族的嫡系血脈。
與成吉思汗輕重有別的分封不同,達延汗的分封比較平均,在他去世後,諸部落各自為政,大汗難以控制其他部落,導致蒙古再次分裂。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原屬左翼的喀爾喀萬户又分成了兩股,內五部活動在喀爾喀河以東,後來逐漸南遷,到清朝初年被編入內札薩克旗。
外七部留在漠北,仍以喀爾喀為號,後來形成了土謝圖汗、車臣汗、扎薩克汗等大部落,成為外蒙古的雛形。
眾所周知,清代推行滿蒙聯姻的政策,但清朝聯姻的對象是有選擇的,主要集中在傳承黃金家族血脈、最有政治影響力的漠南蒙古。在擊滅末代大汗林丹汗之後,清朝冊封林丹汗之子額哲被封為和碩親王,視漠南蒙古為清朝統治全國的重要依託。

影視劇中的滿蒙聯姻
相較之下,清朝對漠北喀爾喀蒙古的態度就沒有那麼熱情了。至於源自瓦剌,本來就不是黃金家族的漠西蒙古,則成了清朝百年征戰的對象。雍正年間,清朝用兵西北,世宗向蒙古各部發令,提醒他們準噶爾本來就是元朝的臣僕,作為蒙元正統,漠南各部此時理應跟隨大清,征討準噶爾。
總而言之,無論是成吉思汗八白宮,還是黃金家族延續的傳承,蒙元帝國的正統都在漠南蒙古,也就是內蒙古。當我們談論蒙元帝國時,文藝作品當然可以創作,但要尊重歷史,還是要找準空間、找對人羣,這樣才能講出讓大眾信服、令觀眾滿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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