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面對感恩節,美國媒體開始修正歷史敍事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李泉】
在新冠疫情、供應鏈危機和通脹壓力下,美國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感恩節”。去年這個時候,特朗普和拜登還處在選舉後的纏鬥中。11月24日道瓊斯指數升到了3萬點以上,25日馬拉多納去世,27日是“黑五”……筆者沒趕熱鬧購物,只是去超市買了些日用品。人很少,冷清到完全不用擔心保持距離。
今年各種打折信息現在也出來了。中國代工生產的一款50寸4K高清電視在沃爾瑪賣199美元,另一款70寸的賣448美元。百思百店裏一款三星的70寸4k賣599.99美元。亞馬遜上LG的一款65寸OLED電視原價2499.99,現在1796.99美元。
歷年這個時候,總會有新聞報道一些地方徹夜排隊的民眾在開門後蜂擁而入,甚至為了爭搶數量有限的特價商品而大打出手的,今年倒是出現了不少打砸搶的“零元購”。這種事我倒沒撞見過,但當年做學生的時候,三五好友相約凌晨4點去排隊,然後分頭行動搶購電子產品的事卻也幹過。
和往年不同,去年和今年的“感恩節”,因為美國國內局勢變化,而有了特殊的含義。2020年是“五月花號”抵達北美大陸400週年,今年則是“五月花號”上的倖存者首次慶祝“感恩節”400週年。

特朗普昔日“赦免火雞”的儀式
“五月花號”作為美國主流歷史敍事中的標誌性符號,按常理在這樣重大的節點年份都會被隆重紀念一番。但從去年到現在,美國的主流媒體不僅做了冷處理,發佈的還都是一些修正敍事。比如《華盛頓郵報》在11月4日就刊發了一篇澄清“感恩節”本源的文章[1]。
與教科書裏描繪的清教徒和印第安原住民其樂融融共同慶祝豐收的景況不同,1621年“五月花號”上倖存的57個人在舉辦慶祝之初,根本沒有邀請教會他們培育玉米等本土作物的萬帕諾部落。反而是部落酋長在聽到拓殖者們的慶祝槍聲之後,以為將要發生衝突,帶着人前來。消除誤會之後雙方才聚在一起慶祝。
文章從印第安部落的視角出發,講到“感恩節”出現之後的歷史就是一部印第安部落加速消亡史。北美原住民和歐洲殖民者最早的接觸可以追溯到比“五月花號”更早的1524年,萬帕諾這樣的部落因為對傳入的天花和黃熱病抵抗力低,1616至1619年期間就曾出現大批死亡的現象。
到了1789年美國建國之後,馬薩諸塞州通過了一項法律,給萬帕諾部落傳授讀寫技能的人最高可以被判死刑。他們要麼被從祖居地趕走,要麼被強迫皈依基督教。1879美國開始建立印第安寄宿學校,萬帕諾等部落的兒童被送到這裏,實行強制同化。
當年“五月花號”到達的時候,萬帕諾部落的人口大約在3萬到10萬之間,今天就只剩下5000人左右,而“五月花號”在美國的後代有一種説法則是達到了1000萬人[2]。所以從1970年開始,萬帕諾部落的後代就把“感恩節”這一天定為了“哀悼日”。他們直到2007年才被聯邦政府正式承認為部落,現在還在為要保住1.2平方公里的保留地而在法院打官司。
類似這樣的報道這些年在美國一直都有,但一直都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這次因為疫情的衝擊,加上疫情期間爆發的“弗洛伊德事件”和特朗普從2016年挑起的種族身份政治,逐漸就從思想認識領域過渡到了社會運動階段。外在的表現就是美國一些州和縣開始移除哥倫布的塑像,並且把“哥倫布日”改成“原住民日”。

2010年1月25日,一位印第安小夥子帶領參觀者參觀美國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市的阿科馬印第安人部落一個村落。(新華社記者 谷欣容攝)
除了歷史反思,“感恩節”在美國更多引起爭論的是關於“消費主義”對於社會和人的侵蝕。媒體上的反思淺顯一些,主要集中於哀嘆過度消費對美國傳統清教倫理的衝擊。學術界的角度多樣化一些,凡勃倫、馬爾庫塞、福斯特、萊斯、本格爾、波德里亞、杜寧、以及貝爾等眾多學者從生產、需求、媒介、文化、和制度的視角都展開了詳盡的論述。
“消費主義”甚至在地緣政治中也一度扮演了重要角色。1959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美國國家展覽會期間,尼克松和赫魯曉夫之間發生了著名的“廚房辯論”。根據後來公佈的檔案,當時美國的秘密政策指導文件為這次展覽會定下了兩個目標:
表面上希望加強蘇聯民眾對美國生活方式的瞭解,背地裏則希望突出美國的成就,讓蘇聯民眾產生對美國的普遍嚮往。為此美國把一整套全比例廚房樣本搬到了展覽會上,並且在裏面配置了在美國市場上都還沒有銷售的各種廚房電器[3]。

“廚房辯論”資料圖
按照凱瑟琳·霍華德的觀點和設計,現代廚房不僅是心理戰中最有價值的武器之一,還能特意展示出美國女性已經從日常的家庭勞作中解放出來,獲得了充足的閒暇時間。艾森豪威爾創立的美國新聞署甚至推出了“人民資本主義”的宣傳主題,將美國的高水平生活“描述為努力工作、精神完滿和服務家庭、社會的價值觀的結果”[4]。
雖然工業革命發端於英國,但大眾消費和消費文化則始於上世紀20年代的美國,對“消費主義”的抨擊和反思也往往和對美國的批判相糾纏。弗雷德裏克·艾倫的《僅僅是昨天》就形象地刻畫了柯立芝繁榮和喧囂的1920年代如何顛覆性地改變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和道德判斷。
1919年美國保有的轎車數量大約為677萬輛,到了1929年就多達2312萬輛(118頁)。1919年美國女性的正統裝束還是長達腳踝,離地僅15釐米的裙裝。但是到了1921年,新潮女郎們就開始穿着單薄的短袖連衣裙和無袖晚裝了。

《了不起的蓋茨比》劇照
風靡一時的跳舞方式也讓衞道士們驚慌失措。辛辛那提的《天主教電訊報》就寫到:“音樂固然美妙動人,舞伴的擁抱卻有傷風化。女舞伴竟然衣着暴露。舞蹈的動作簡直難以形容,沒有半點規矩而言。值得一提的是,還有專門跳這種舞的舞廳—這種地方早就應該依法關閉”。(66頁)
對“消費主義”的道德批判遠遠趕不上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有力。歸納前述學者們的研究,“消費主義”最突出的特徵就在於消費的量和質不僅成為人生幸福和意義的唯一來源,而且就是這所謂幸福和意義也大部分來自於資本的建構,日益呈現出其虛無的本質。支撐這種生活形態的有兩個主要支柱:一個是生產世界和消費世界的分離,一個是異化勞動與異化消費的相互強化。
就前者而言,“消費世界的存在往往抹殺了人類在創造它時所做出的貢獻和承受的痛苦”。埃德蒙·威爾遜在上世紀30年代就指出,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的距離“導致感官麻木和社會隔離,使工業社區的生活變得貧乏無比。那些‘獲得紅利’的人很少或根本就不關心那些‘為紅利付出勞動’的人。資本主義制度更容易讓人們意識不到他們在做什麼,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方式對其他人意味着什麼樣的危險、困難、絕望和羞辱”[5]
威爾遜觀察到的這個現象在全球化的今天不僅沒有過時,反而因為供應鏈和產業鏈的延長而愈演愈烈。
我經常在課上使用的一個例子來自於美聯社2015年的一項獲獎調查,針對當時位於東南亞的奴隸工廠如何迫使工人們在危險的環境中為美國超市提供水產品。當美國的消費者們從貨架上輕鬆購買去了殼,包裝好的一袋袋蝦仁,享受高蛋白營養和便利的同時,卻沒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些蝦仁當時有很多就來自於這些奴隸工廠工人們雙手在冰水裏的超時手工勞動。

2019年11月28日,人們在美國紐約的梅西百貨商店購物。 新華社記者 王迎 攝
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僅僅去簡單地譴責美國普通消費者就會忽視美國在過去一百年中異化消費和異化勞動相互強化的機制。異化勞動讓生產背離了人的本質,只能依靠異化消費來獲得暫時的麻醉和解脱。但擴大異化消費的唯一途徑卻來自於更多的異化勞動,由此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當消費成了個人自我實現的唯一途徑,也就喪失了探索其他途徑的所有可能性。
如果我們借用波德里亞的符號價值批判理論和媒介批判理論去觀察最近甚囂塵上的“元宇宙”概念,不由要思考:
在由擴展現實技術和數字孿生技術建構的這個人類第二空間或者説超現實空間中,消費物在現實世界中尚不完整的符號化過程是否將在超現實世界中完成其最後的驚險性跳躍?
徹底符號化,徹底脱離了現實世界使用功能的虛擬消費物會不會進一步加劇生產世界和消費世界的脱離,進而在全球各地製造更多人為的鴻溝?
美國一百年前興起大眾消費文化的時候是排名第一的製造業大國,今天當臉書改名推廣“元宇宙”之際,美國已經是以金融立國的國家。4%的人口,卻消耗了全球能源的17%[6]。在現有技術和資源條件下,複製美國的生活方式或者消費主義顯然沒有出路,任由美國在現在這條路上狂奔更不是出路。
丹尼爾·貝爾給自己國家提出的解決方案是限制:限制發展,限制環境開發,限制軍備,限制對生物界的干預[7]。面對資本,這樣的方案無異於緣木求魚。也許等到“感恩節”真正被正本清源的那一天,美國人就能想出自己的解決辦法。
參考文獻:
[1]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history/2021/11/04/thanksgiving-anniversary-wampanoag-indians-pilgrims/
[2]https://www.history.com/topics/colonial-america/mayflower
[3]田地.漫長的一天——尼克松與赫魯曉夫的三次爭論[J].近現代國際關係史研究,2018(02):67-81.
[4]埃米莉·S.羅森堡,李珍珍,張玉青.消費資本主義和冷戰的終結[J].中外文論,2019(02):229-245,235-237頁.
[5]威廉·利奇,《慾望之地:美國消費主義文化的興起》,2020, 北京大學出版社.
[6]https://www.eia.gov/tools/faqs/faq.php?id=87&t=1
[7]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1989,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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