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芬:讓老人住車庫,是子女不孝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麗芬】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婚後不願意與父母公婆居住,擁有獨立於父母的房子成為現代年輕人婚備的必需品之一。所以,我們在社會文化中看到的多是不願意與父母同住的年輕人,以及被動獨居的老人們。
但筆者多次調研發現,越來越多農村老人並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要求獨居,甚至不乏寧與子女發生矛盾也要保持獨居狀態的老人。
車庫裏的“幸福晚年”
筆者今年去蘇北農村調研的時候,發現一大批老人住在車庫裏。
蘇北農村推行集中居住很多年了,有的村莊在2010年左右就開始了農民上樓運動。農民的老房子被拆掉,宅基地復墾為耕地後通過增減掛鈎政策每年為縣級財政帶來巨量收入。
大量農民被就近安置在村鎮新建的小區裏,早年間的小區是單門獨院的聯排房子,農民的居住環境得到明顯改善;最近幾年因為土地、政策等原因,農民大多被安置進了與城市商品房相似的小區裏。這些農村小區沒有地下停車場,但是所有樓棟的一樓都被建成多個車庫,不過農户的車子基本停在村道兩邊和各處空地上,車庫裏住滿了老人。

和同學們一起外出調研,訪問獨居老人
雖然面積存在一定差別,但是車庫裏的生活佈局基本相同。
車庫一般都是捲簾門,有的在捲簾門裏還加了鋁合金或別的材料製作的大門。層高明顯低於普通住宅,十幾平方的車庫內部空間被分為三個部分:廚房、卧室和廁所。
緊靠大門的兩邊角落各放着兩張桌子,一張是老人的餐桌,旁邊放着大小不一的凳子及雜物,另一張桌子放滿煤氣灶、電飯煲、調味品等各色廚房用品。
緊靠廚房和餐廳的地方放置一張牀,有的用窗簾布或木板與廚房隔開來,有的直接敞開着。與牀腳不到一步遠的地方放置着幾個老舊的衣櫃,除了塞得滿滿的衣服外,往往還堆放着別的雜物。
廁所與卧室之間往往有一堵簡易的牆,牆的一邊是牀,另外一邊是一個簡易的蹲便器,蹲便器上面裝着簡單的淋浴設施,最裏面的牆上有一個高高且小小的窗户,白天能夠為廁所提供照明,但也不是很明亮。
總體來看,車庫十幾平米的居住空間逼仄、擁擠、潮濕且陰暗,很有可能存在消防和衞生隱患,生活條件不能説極差,但也是不太好。
乍看上去,旁觀者多會以同情、譴責和不理解的態度對居住在車庫的老人及其生活下判斷,但深入訪談後筆者卻發現,車庫裏的老人過得並非不幸福,多數老人表示住在車庫不是因為孩子不孝、不養,而是其主動選擇的結果,且與和孩子共同住在樓上的老人比起來,他們的生活很是舒心。
為了驗證這個説法,除了訪談更多數量和類型的老人外,筆者還進一步瞭解周圍村莊多個安置小區車庫的出售和使用情況。結果顯示,每個小區的樓房存在或大或小的空置率,但是車庫全部售空,那些入住較晚的農户因為買不到車庫,老人只能跟隨子女上樓居住,一旦聽説誰家車庫有轉手意願,立馬有不少人上門求購,結果導致近些年車庫價格明顯上漲。這説明,老人住車庫確實是老人自己的選擇。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如果説在一個地域範圍內,住車庫的老人是個別現象,那麼這家確實存在對老人不孝的可能;但當老人住車庫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我們就不能不去思考其中是否存在一定的社會原因。
那麼,為什麼老人會主動選擇居住在車庫呢?這個問題其實可以置換成:為什麼現在越來越多的農村老人更喜歡獨居?
即使是其他地區農村與子代居住在同一棟房子裏的老人,也多有自己單獨的“屋中屋”;即便沒有這個條件,也會選擇在廚房、廁所、卧室方面與子女分開。許多隨子女孫輩遷移到城市的“老漂族”渴望返鄉的現象更是説明了獨居對老人的重大意義——不僅年輕人希望和需要獨居空間,老人同樣也有這個需求。

訪談進行中
對於老人來説,老夫妻倆獨立於子代小家庭居住其實有很多好處:
首先,飲食起居等生活習慣方面的差異,使得分開居住、吃飯能夠照顧到每個家庭成員的需求。
比如,老人需要軟耙熱乎的食物,而現在的年輕人多喜歡辛辣重口的食物;老人習慣早睡早起,喜歡安靜的休息環境,年輕人更習慣於晚睡晚起,喧囂熱鬧是生活常態;老人在衣食住行各方面的速度較慢,而年輕人風風火火……總之,生活習慣和生活節奏不一致,使得一起居住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小摩擦、大矛盾。
調研中就遇到這麼一個例子。北京平谷農村的周大娘平時和老伴兩個人住在村裏,兒子一家在城區租房子住,放假的時候小家庭回到村裏團圓。結果每個週末的早晨,周大娘如往常一樣五點多起牀,因為害怕打掃洗涮的聲音吵到孩子們,她就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逛到九點多,估摸着他們起牀了再回家。周大娘用“有家不能回”這句玩笑向我們形容她每個週末早晨的狀態。
其次,分開居住能有效減少因消費觀念、衞生習慣、個體性格等差異帶來的代際摩擦。
從物質匱乏年代一路趟過來,養成勤儉節約的習慣,再加上正處於“消費為主、生產為輔”的經濟狀態中,所以老人們大多比較節約;而年輕人受到消費文化的影響,又處於“生產與消費雙高”的生命階段,所以圍繞花錢與存錢問題,兩代人必然存在一些摩擦。
例如,“老漂族”蘇大娘已經在武漢住了好幾年,孫女上幼兒園後,她在接送孩子上下學之外,就近在周邊找了一個保潔的工作。打掃衞生時,碰到別人丟掉的各色傢俱、小家電、半舊衣服等,蘇大娘忍不住挑那些能穿能用的帶回家,甚至還給兒媳婦挑了幾件。沒想到兒媳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將她撿回來的東西全都丟了,為此蘇大娘與兒媳婦數次鬧了脾氣。蘇大娘對此總結道:“到底不是自己家,存不下東西。”
再次,分開居住、互相照顧和牽掛是代際情感溝通的重要渠道。
因為大大小小事情的往來,代際之間反倒容易因為某個眼神、一個動作、幾句玩笑話等導致“氣”的積累,待“氣”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就容易爆發衝突,最終影響家庭情感。説白了,就是“距離產生美”。
最後,分開居住最大程度地保證了老人的自主性,在不需要依附於別人的時候保持獨立狀態對老人而言尤為重要。
即使居住在子代家裏,老人也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他們常用“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來形容自己家與子代家的區別。
在多數農村家庭中,在孫輩出生之後,老人在家庭生活的話語權就逐漸讓渡給兒子媳婦,老人在生活的多個方面處於“説不上話、做不了主”的狀態,這就會帶來居住空間的排斥感。大到各種生活安排,小到傢俱擺設,老人都要考慮子代的意見。即使沒有矛盾意見,也會感覺不大自在。
所以,擁有一個自己的“窩”,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生活,是進行自我表達、塑造自我形象、朝向自我實現的首要條件。且與年輕人相比,老人的自我實現途徑逐漸回縮至家庭和小範圍的社區,因而獨立居住的個體意義不可謂不厚重。
此外,獨居農村老人多喜歡居住在平房或一樓,老人戲稱其為“接地氣”。一樓的功能是多重的,便於行動、存儲、減少體力消耗,方便串門湊熱鬧、種菜養雞等等。對於失能或半失能的老人來説,這些功能更是突出。
所以我們看到,集中居住後,車庫住滿了老人,他們相互串門聊天、打牌下棋、逗娃玩笑……不僅不孤獨,而且社交半徑明顯擴大了,與上樓老人相比,他們確實過得更舒心。

當傳統孝道撞上社會變遷
中國傳統家庭十分推崇“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價值觀念,團圓美滿、熱鬧非凡的家庭生活是許多人心中“家鄉情結”的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現實中確實存在出於各種原因以各種方式被子代棄養而被動獨居的老人,但用孝道淪落、倫理危機等道德色彩濃厚的框架去理解老人獨居現象,不僅解釋力缺乏,而且有失偏頗。
現實已經發生了極大變化,現下越來越多老人獨居,表徵的非但不是子女不孝,反倒是代際之間的相互尊重、相互理解。老人獨居的社會實踐已經突破傳統倫理的限制,農村社區也很少以道德譴責進行評價。就如蘇北一位老人分享道:“貼心的孩子們就會照顧老人,買個車庫。但是車庫太少,買不到也不能説是孩子不孝”。
可以發現,老人主動選擇獨居的原因歸結到一點就是代際之間存在太多差異。差異的產生原因多種多樣,宏觀上有快速社會變遷在代際羣體身上的映射,微觀上有每個人的性格特點、自我追求、興趣愛好等。但是差異背後並沒有絕對正確的價值評價,差異代表着多元化的價值。
當然,在特定時候老人會將差異放在一邊,自我犧牲式地將自己的價值統一於小家庭的穩定發展這個最重要的價值,因而進城照顧孫子、料理家務的“老漂族”成為當下各地城市的重要角色。即使在城市與子代共同居住遭受多種多樣的不適應,“老漂族”也選擇忍受。不過一旦階段性任務完成了,多數“老漂族”又回重新返鄉,在現有條件下儘可能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
基於此,公共政策部門和社會組織在回應羣眾對美好生活的需求時,在制定相關養老政策時,應考慮到老年人的需求,要深入瞭解獨居老人的日常生活,不能一刀切地將老人獨居問題化,過快過急地拆除老人房。在整治不贍養老人現象的同時,應靈活地為主動獨居的老人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務。
其次,老人要求獨居真的很有可能不是賭氣、不是倔強,而是為了追求幸福的晚年生活。因此子女要想“貼心”,應先了解老人的真實想法,再儘量支持之、改善之——我們或可稱之為“求同存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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