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專訪抗美援朝老兵:一些戰俘會擁抱我,而他們內部卻常常內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學會那個喊話,好處多啊!見到敵人叫“哈羅”!
“薩暖得兒”(Surrender)是“投降”
“漢志阿普”(Handsup)“舉起手”
……
節奏明快的東北小調、配上琅琅上口的歌詞,這是當年朝鮮戰場上,志願軍第50軍中無人不知的《英語喊話歌》。本文的主人公,便是這首歌曲的作者,原50軍149師政治部敵工組副組長莫若健。
莫若健,1930年生,四川成都人。1950年1月入伍,同年10月入朝,58年回國復員。入朝時的他,英語口語已遠勝當年許多大學翻譯。這源於他在成都外國人聚居地長大、還曾師從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呂叔湘。抗戰時期,呂叔湘逃難到成都,迫於生計,在華西壩兼職當外語教師。莫若健因此與他結緣。

1981年呂叔湘和莫若健(右)在莫家合影 受訪者供圖
剛入朝時,20歲的莫若健是50軍149師445團2營4連的文化教員。那時的他未曾想過,少年時期研讀英語的經歷,竟會在抗美援朝敵工工作以及志願軍隨軍翻譯史上留下一筆。
初戰告捷
1950年10月,第一次戰役打響後不久,莫若健忽然接到命令、趕赴師部。149師成功活捉了一名美軍俘虜還繳獲了一些“奇怪”的裝備,首長急需從戰俘口中獲取情報。
“那個美國兵被俘時,嚇都快嚇死了。神智錯亂、很難交流。”莫若健解釋道。
此外,軍部派來的幾位翻譯,和俘虜幾番溝通均以失敗告終。首長正焦急時,有人提出4連的小莫可以試試。
莫若健到達師部,立即與美軍戰俘交流起來。他反覆宣傳志願軍優待戰俘的政策,這位美軍下士總算開了口。但審訓過程中,戰俘仍閃爍其詞、留有後路。
第二天美軍飛機襲來,莫若健不顧自身危險、先輔助戰俘隱蔽。飛機走後,對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莫若健的手臂問:“志願軍真的不殺戰俘?我説完了,你們不會‘割鼻子、挖眼睛’?”
在莫若健揭穿“志願軍殘殺戰俘”的虛假宣傳後,這名戰俘終於將自身攜帶的兩台“步談機”如何使用以及對應的科技知識,全盤托出。當年,此類先進設備,在美軍中已普及至步兵班,50軍卻連師部級首長們都沒見過。首長們感慨道:“美軍有這麼好的裝備,竟然這麼不經打!”

莫若健在書寫英文標語“投降!你們唯一的生路!” 圖片源自網絡
沒有高牆與鐵絲網的戰俘營
莫若健“初戰告捷”。師政委兼代理師長金振鍾在戰役總結會上宣佈:師政治部成立敵工組,陳軻顏任組長,莫若健任副組長。
莫若健自豪地説:“我敢説,古今中外再也找不到像我軍這樣的戰俘營了。戰俘營沒有高牆、鐵絲網和荷槍實彈巡邏的士兵,營地四周連矮牆、籬笆都沒有。俘一團就設在昌城主路兩邊的民房裏面。每間房子住半個班,或6至10個俘虜,民房中間那條路,日夜不停地有汽車、牛車、行人通過。中隊(連)之間只有一個崗亭,一位戰士站崗。但是,聽説四周山上的隱蔽哨不少。萬一發生暴亂,應變部隊是有充分準備的。”
“那不擔心戰俘逃跑嗎?”
“他們在戰俘營過得好好的,跑到山上又冷又餓幹什麼?如果遇到朝鮮老鄉,更完蛋了。朝鮮家家户户都和‘聯合國軍’有血海深仇,哪會像我們一樣對待戰俘?”
莫若健上任伊始,立即在全師開辦英語喊話培訓班,集訓全師文化教員,並增進了上級下發的英語教材。《喊話歌》正是在此時誕生的,並在軍中迅速流行開來,至今仍有不少志願軍老兵們會哼唱幾句。
戰友們對莫若健佩服不已。讓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為戰友解釋的“聯合國軍有七八個英語母語國家”,傳到首長那裏變成了“小莫會八國外語”,嚇得他趕緊向首長“闢謠”。
回憶到此處,莫若健哈哈大笑:“雖然不會八國外語,但可能首長還是覺得我不錯。在各軍部師部開展外語交流學習大會時,師長每次都叫我不要出現,好像生怕其他首長把我‘搶’走了……’”

莫若健(右)與朝鮮人民軍軍官樸大尉合影 受訪者供圖
連審近300戰俘
“蔣的‘60熊’變成毛的‘50兇’”,這句話,瞭解軍史的人並不陌生。50軍的前身是滇軍60軍,在加入人民軍隊後,50軍脱胎換骨,在抗美援朝中表現尤為亮眼。“50兇”最為高光的時刻,是在第三次戰役中全殲英軍29旅皇家來復槍第57團一部和英軍皇家重坦克營。
英29旅曾是二戰名將蒙哥馬利的隊伍,參加過諾曼底登陸,裝備有“聯合國軍”最先進的重型坦克,是世界知名的裝甲精鋭。
1951年1月3日,50軍149師在佛彌地區對英皇家坦克營發起進攻。沒有像樣的反坦克武器,149師每個班只有一根爆破筒、一個炸藥包和人均4枚手榴彈。甚至,很多年輕的戰士,是一次見到這種鋼鐵怪物。但戰士們毫不畏懼,利用山谷地形迂迴作戰、將坦克營分割包圍。
在此役中,第149師445團1營和第446團2營,炸燬敵軍坦克和裝甲車27輛、汽車3輛,斃、傷敵200餘人,俘敵227人,繳獲坦克4輛、裝甲車3輛、汽車18輛、榴彈炮2門。這是志願軍在朝鮮戰爭上唯一一次全殲成建制的坦克部隊,創造了世界戰爭史上絕無僅有的輕步兵反坦克作戰奇蹟。
莫若健説:“那是我一生中最忙碌、最緊張的一天,也是最令我自豪的一天。”除了英軍,還有頗多美25師戰俘。莫若健必須不分晝夜、儘快完成近300名俘虜的審問和翻譯工作,雖極為疲憊,但他感到無比興奮和自豪。
“四川解放前,我在成都見到的外國人個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視中國人如螻蟻。如今這些外國人終於也向我們中國人俯首稱臣了!看到他們排成一串灰頭土臉、畏畏縮縮的模樣,簡直揚眉吐氣!跨過鴨綠江時,新中國才成立一年啊!就有如此巨大的差別!”老兵激動不已,他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説:“抗美援朝,是驚天動地的立國之戰!”
將《投降安全證》視為至寶的戰俘
莫若健回憶,英29旅沒有同美25師戰俘一般情緒崩潰、驚恐萬分,反而很注重保持所謂“老牌強國的格調”。
莫若健剛走進戰俘羣,便看見前排的幾名英軍戰俘將一張張紙片舉過頭頂,隨着前幾個戰俘搖動紙片,後面的戰俘們開始有節奏地喊着:“We believe this!We believe this!”
莫若健上前詢問,一名俘虜趕緊將手中的紙片遞給他。莫若健一看,原來是司令部印發的《投降安全證》。此證蓋有“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關防”大印,用英語、漢語、朝鮮語三國文字印製,下發給敵工部門用於瓦解敵軍。上面的內容是:
命令
凡持證投誠之敵軍官兵,不論國籍,應依我軍寬俘政策,妥為接待,護送至最近之司令部或俘虜管理處,並切實執行下列四條命令:
一、保證生命安全。
二、不沒收私人財物。
三、不虐待、不侮辱人格。
四、受傷者給予治療。
此令
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部

志司印製的投降安全證 圖片源自網絡
莫若健誠懇地對俘虜們説:“請放心,寬待俘虜是我軍的一貫政策,我們必嚴格執行!”
當年,《投降安全證》由各部隊精幹小分隊深入敵後散發,或用炮彈射向敵人陣地。因物資緊缺,每一張都無比珍貴、意義非凡。想到此處,莫若健便親切地與俘虜商量:“把《投降安全證》拿給我吧?”
聽到這話,英軍戰俘們神色緊張、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以後我們見到別的中國軍隊時,還要用它。”
莫若健耐心地問:“你知道毛澤東主席嗎?”戰俘們答曰:“知道。”他接着解釋:“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正是我們中國人民偉大領袖毛主席制定的。無論哪位戰士都不會違反,無論哪個部隊都會嚴格執行,你拿着它也沒有用。”
英軍俘虜仍然不同意。莫若健早對“聯合國軍”的貪生怕死瞭然於心,便不再勉強。
在很多老戰士的回憶中,聯合國軍“裝備優越、人卻不行”,常常不戰而降。在莫若健的手中,曾經珍藏着一張從美國空軍處收繳的、並非我軍印發的《通行證》(現已捐贈)。

捐贈證書 筆者攝
這張小紙片的原始出處,至今成謎。當年美軍飛行員駐地遠離前線,志願軍印製的《投降安全證》根本無法散發到空軍基地。此外,此卡片還有諸多蹊蹺之處:例如,卡片內容是投降政策、卡名卻是《通行證》;落款將“志願軍司令部”寫為“志願部隊”;沒有關防大印;行文格式不符合中國文字規範等等。
因此,莫若健和軍史專家高戈裏曾推測,這張《通行證》可能是美軍飛行員從聯合國軍內部高價買來的仿製品。但無論出處如何,美軍中流通着投降證且視若珍寶地放在胸兜裏,是不爭的事實。

偽造的“通行證” 圖片源自網絡
美國士兵約翰帕林森曾説:“我看到中國軍人來了,我禱告着,上帝啊別讓我死,我不想死在遠離家鄉的地方。”負傷回國的裏弗斯説:“中國軍人,永遠是站着衝鋒的戰士,我對此感到恐懼和敬畏。”如他們所言,很多美國老兵窮盡半生也想不明白,這些裝備落後、補給困難的志願軍戰士,為何能一次次在槍林彈雨中奮不顧身的衝鋒陷陣、向死而生。
世界上所有國家的軍隊,都渴望勝利;但不是所有軍隊,都願意為勝利貢獻一切。志願軍懷揣着的,不是封侯拜相的個人仕途,而是勇往直前、定國安邦的必勝信念。他們保家衞國的英雄氣概,是侵略者們永遠也無法明白的!
軍史奇蹟:敵我雙方最初均不相信
莫若健緊鑼密鼓地審問戰俘,不知不覺,天已拂曉。在不經意間,他識破了偽裝成坦克兵、混入戰俘中的皇家坦克營營長柯尼斯。
審訊時,每每問到軍隊情報,柯尼斯只會重複“不知道”。敵工科長丁永年頗為氣惱,拍桌子罵了一句國罵。柯尼斯誤以為他説的是“槍斃”,嚇得立馬跪下、哆哆嗦嗦地求饒:“我們都是指揮官,如果你被俘,你會説出重要情報嗎?”丁永年從事政治工作多年,聽了莫若健的翻譯,雖知這位敵軍將領有着重要情報,他還是決定不再審問柯尼斯。
轉移至碧潼戰俘營時,柯尼斯對坦克營的覆滅耿耿於懷。他認為志願軍一定使用了蘇聯提供的先進反坦克炮,才擊毀了那麼多坦克。莫若健的戰友、敵工幹事蘇崢嶸告訴他:“我們是靠爆破筒、炸藥包和手榴彈炸燬了你們的坦克。”
柯尼斯瞪大眼睛、幾乎快跳起來:“你吹牛。軍事教科書上,從來沒有這樣的説法!”之後,知道真相的英軍戰俘們連連驚呼:“中國人太可怕了!”他們無奈地感嘆:“天上飛機是我們的,地上坦克大炮是我們的,可是作俘虜的還是我們。”
“別説他們不相信。最開始就連我軍內部都不信!”莫若健接着説:“戰鬥勝利後,446團上報戰果被軍部壓了回來。軍部意思是我們吹牛太狠了,怎麼可能打那麼多坦克。尤其李光祿,1個人炸了3輛坦克?”此役確實驚世駭俗,軍部、志司多次派人核實後,才報給彭德懷。彭總不信,只説了一句“謊報軍情是要殺頭的”。
“我軍軍長曾澤生又派了一個排,護送軍政治部攝影記者胡寶玉到現場拍照給彭總,彭總這才相信。1個人炸了3輛坦克的李光祿,聽説回國後,毛主席還請他吃飯呢。”莫若健笑道。
1951年,胡寶玉在院子裏拍攝了一張149師警衞連戰士看押英軍戰俘的經典照片。彼時,若相機再往左移動一點,便能拍到站在高處、正在給戰俘宣講優待政策的莫若健。雖然照片中沒有收入莫若健的面孔,但這經典一刻,已將他參與書寫的抗美援朝中的偉大瞬間永遠定格。

戰俘營經典瞬間 圖片源自網絡
仁義之師:被感召的戰俘們
戰俘們除了和志願軍同吃同住同勞動,莫若健所在的昌城第一戰俘營,還時常舉辦大型集會和文藝表演,邀請戰俘們一同參與。
1952年,昌城大禮堂那場近千人的文藝晚會上,志願軍和戰俘們都表演了很多節目。“我唱了一首西南軍區創作的《歌唱二郎山》。戰友們都知道這首歌嘛,就在台下喝彩‘二郎山’、‘二郎山’。戰俘們以為這是我的名字,在這之後,戰俘們都叫我‘二郎山教官’。叫來叫去,戰友們也開始叫我‘二郎山’。”莫若健忍俊不禁。
“常常能感受到戰俘們真心的謝意和感動,部分戰俘努力學習社會主義思想。熟絡之後,一些戰俘們看到我就跑過來想擁抱、勾肩搭背。與之相反,戰俘內部反而常常內訌。”
“什麼原因內訌呢?”
“主要是針對美國人。英29旅説美軍最開始坑土耳其人,坑了土耳其又坑英國人,估計下次該坑法國人了;他們怪美國對朝鮮人慘無人道、連累他們也被戰俘營附近的朝鮮人敵視;他們恨美國和英國首相把他們騙到朝鮮戰場作戰……”此類事情,戰俘營裏時有發生。
但某一天,戰俘內訌險些爆發為流血衝突。英國戰俘們羣情激憤,將怒火對準了美軍戰俘。原來,按國際公約的規定,志願軍戰俘營都設置了“POW”(戰俘營)標誌,並通知了“聯合國軍”。然而一天夜裏,美軍飛機夜襲昌城俘管營地。炸彈呼嘯而下,戰俘們驚恐萬狀,此後數月,美軍飛機又飛來轟炸掃射,炸死炸傷很多美英戰俘。
莫若健説:“如果沒有志願軍勸解和協調矛盾,戰俘內部可能會爆發不少傷害事件。”
美軍對戰俘營的輪番轟炸滋擾;美軍潰逃時遺棄的傷員被志願軍不斷救入戰俘營並悉心照顧;戰俘營幹部王玉瑞攜帶大量戰俘家信至開城轉交美方卻被殘殺;以及被俘美國飛行員口中的“重磅炸彈”——美軍使用細菌武器的事實,讓很多原本深信“美國最文明人道”、“納粹和日本才會喪心病狂”的美國戰俘理念崩塌……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志願軍對敵軍傷員“令人驚異的同情之心”(約瑟夫.戈登所著的《朝鮮戰爭》);戰俘營裏“人道主義、平等而友愛的生活”;就連“聯合國軍”第二任司令官李奇微也在回憶錄中寫到“中國人甚至將我軍重傷員用擔架抬到公路上還給我們,在我方醫護人員乘卡車到那裏接運傷員時,他們沒有向我們射擊” 。
面對這樣的仁義之師,戰俘們又怎能不被感動呢?
停戰後選擇留在中國,晚年回到美國走遍47個州、發表700餘場“戰俘營真相”演講的温納瑞斯,便是其中的一個典型。朝鮮戰爭幾十年後,温納瑞斯在與當年的志願軍戰俘營管教幹部郭維敬促膝長談時,動情地回憶:“1950年11月28日,我永遠忘不了,説它是我的被俘日固然不錯,但更為確切的説法,應該是我的‘解放日’。因為從那天起,我意外地逐漸獲得了真理,有了真正的理想。”
志願軍戰俘營是抗美援朝戰爭中極不平凡的戰場,也是人類軍事史上獨有的光輝業績。
3年裏,世界輿論與各國人民均密切關注着戰俘營的動向。許多世界著名人士和團體,多次到戰俘營參觀訪問。戰俘們對志願軍的稱讚、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一波又一波的輿論浪潮,在美國軍政界引起了巨大的不安和惶恐,進而直接影響着舉世矚目的板門店談判,常使美方代表處於被動地位。
在朝鮮戰場揮灑青春與熱血、做出卓越貢獻的莫若健,1953年被朝鮮政府授予軍功章。1956年,莫若健與同為志願軍的妻子劉益成結婚。

莫若健與妻子劉益成(原50軍手術班副班長)受訪者供圖
退伍時,莫若健婉拒組織安排的成都銅線廠工會主席一職,成為了一名中學教師。1977年和1979年兩度被評為“成都市先進工作者”。2003年,被四川省教育廳評為“先進個人”;2011年被中央文明辦評為“中國好人”。2014年至今,莫若健先後獲得四川省“關心下一代先進個人”(2014)、四川省優秀共產黨員(2015)、成都市“十佳”退休幹部志願者(2016)、社區及學校優秀志願者(2021)等榮譽。
朝鮮戰場的硝煙早已消散。如今91歲高齡的莫若健,仍戰鬥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他不顧辛勞、不取分文,多次到學校、社區、企業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只願年輕人們勿忘歷史、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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