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拜登政府的執政現狀,都寫在這本兩年前的書裏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對於關注美國時政的我來説,有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好像困在一個夢裏,每隔一段時間,美國人就會把曾經水過的東西拿出來再水一遍。
比如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看到美國政客們又掏出個某某法案,説要與中國競爭;美國情報部門又拿出個某某報告,揭露中俄威脅美國內政、破壞世界和平的陰謀;美國軍隊又爆出個某某醜聞,發現他們“誤殺”了平民;美國警察又濫用武力害死了某某少數族裔;美國文藝工作者又製造出了一部美國人從某某邪惡勢力手中拯救世界的流行作品;美國社會內部又因為某某話題(族裔、信仰、墮胎、毒品、移民、性取向、全球變暖……還有如今的口罩和疫苗)引發了抗議和衝突……

以上是3天前、7個月前和11個月前的新聞標題,內容全部都是情報部門認定中國為最大威脅
之前還有不少人幻想只要把特朗普趕下台,一切都能撥亂反正,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但現實證明,這種輪迴夢境與誰當美國總統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至少特朗普執政的時候,節目效果是拉滿的,不像拜登這種傳統政客在台上的時候,我只能感到審美疲勞。
拜登前腳參加中美視頻會面,後腳在國會強推中國競爭法案,討論抵制北京冬奧會……這些固定節目還有什麼好説的?
所以最近當我看到美國新聞,想要寫點什麼的時候,總會露出下面的表情:

要不……還是算了?
機緣巧合之下,我最近讀到一本2019年出版的書,書名叫《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關於“假新聞”的人民歷史——從美國革命戰爭到反恐戰爭》(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American Innocence: A People’s History of Fake News—From the Revolutionary War to the War on Terror,暫無中譯本),作者是美國青年學者和獨立記者羅伯特·希爾維特(Robert Sirvent)和丹尼·海防(Danny Haiphong)。
雖然該書是兩年前特朗普執政時期出版的,但對於兩年後拜登政權的現狀,卻有着非常強的預測能力,就好像美國政客們都在配合作者的預言整活一樣。
所以在這裏,我想花點時間介紹一下《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這本書。
它雖然是一本以歷史為主題的書,但本質更像是一篇寫給美國大眾的政治檄文,意在批判美帝國主義,揭露“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因此,相比於歷史本身,它更關注歷史是如何被輿論塑造,又是如何被大眾所記憶的。
而更重要的是,兩位作者都是美國當前的共產主義者和冷戰時期美國激進運動的繼承者。因此,書中避開了主流白人建制派的視角,繼承了冷戰時期美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傳統,更側重於從“人民”的立場來看問題,強調少數族裔和共產主義者們受到的壓迫和進行的反抗。
雖然我們知道共產主義的立場在美國是極少數派,而且這麼“激進”的書能順利出版完全就是因為他們毫無影響力,但是該書對我們中國人仍然有着很多啓示:因為《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所提到的很多美國的系統性矛盾,可以幫助我們很好地預測和解釋當下的美國。

羅伯特·希爾維特、丹尼·海防:《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關於“假新聞”的人民歷史——從美國革命戰爭到反恐戰爭》
為什麼有人恨美國?一定是因為嫉妒
這本書一上來就開了個地圖炮:
“假新聞早在唐納德·特朗普之前就存在了……能被美利堅帝國各大頻道傳播的新聞,只有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的新聞。而本書將要證明,它們都是假新聞。”
也就是説,作者並不滿足於批判時任總統特朗普以及他對主流媒體的態度,作者要批判的,是整個美利堅帝國主義,以及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工具——“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
什麼是美國例外論?希爾維特和海防認為,“美國例外論”是一種“意識形態工具”,用於支持這樣一種美國敍事:
“人類歷史應當被理解為一種通往高級階段文明的線性進步。西方文明代表着歷史發展的頂點,而美國又體現着西方文明最為優秀最為先進的發展階段。也就是説,美國是至今人類歷史最優秀最先進的化身。”
對於這種“美國例外論”,我們其實並不陌生。從建國初期認為美國領土擴張是上帝旨意的“天定命運論”,到冷戰結束後認為西方資本主義民主制度代表歷史發展最終階段的“歷史終結論”,都是它的體現。
所以,特朗普當年提出的“美國第一”和“讓美國再次偉大”這種口號,雖然聽起來太過簡單粗暴,但也是遵循了美國例外論的傳統。如今拜登政權反覆強調美國要跟中國搞“競爭”,中國不能贏過美國,只不過是把特朗普的話降點調子罷了。
不過,批判這種美國例外論的作品也很多,《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一個創新之處在於,希爾維特和海防認為,在“美國例外論”的另一面,與之相輔相成的,是“美國無辜論”。
為什麼“美國例外論”需要“美國無辜論”?因為美國總會像這世界上的其它國家一樣,在過去、現在或將來犯下有違道德的罪行。而為了解釋“完美”的美國為何犯下這種罪行,就需要“美國無辜論”。
美國無辜論認為,美國犯下罪行不是結構性的問題,只不過是對常規的“偏離”,或者是單純的“不幸”和“失誤”。美國無辜論的作用就是,“給美國種族滅絕和帝國主義行徑加上純潔和善良的意圖,而與此同時,將最為骯髒和邪惡的動機甩給其它國家的暴力行為。”
所以我們看到,9·11事件後,當美國人疑惑“為什麼他們恨我們”,時任總統小布什絕口不提美國在中東地區的暴行,也避而不談美國曾經出於反蘇目的對聖戰者的資助,而只給了這樣一個答案:“他們憎恨在我們這裏看到的一切……他們憎恨我們的自由。”
簡而言之,美國是無辜的,一切對美國的攻擊都只是因為美國太過例外太過美好,引發了壞人的嫉妒,這跟被美國侵略的國家和殺害的人民毫無關係。
哪有什麼美國侵略,不過是好人對抗壞人的正當防衞罷了。
因此,當美軍在今年撤出阿富汗的時候,拜登也沒有拆小布什的台,沒有説這場反恐戰爭是錯的。而是一邊強調當初入侵阿富汗是“為了確保阿富汗不能再被用於發動對我們祖國的襲擊”,一邊説如今阿富汗的威脅已經解除,該把精力轉移到與中俄的競爭上:“而中國與俄羅斯在這場競爭中最希望的,就是美國在阿富汗的泥沼裏再陷進去十年”。
你看,新的壞人已經安排上了。
諷刺的是,在演講的最後,拜登拿8月29號美軍在喀布爾的一場無人機空襲作為例子,誇耀美國如今有能力只靠空襲就打擊恐怖分子,不再需要地面部隊。而這場空襲,事後證明被炸死的全都是阿富汗無辜平民,甚至包括七名兒童。
這個時候,美國無辜論又要上場了。
前幾天,五角大樓發佈了一份針對這場空襲的調查報告,聲稱這起空襲並不是由於“過失犯罪”,也不建議採取任何懲罰。

簡單來説,就是一場意外罷了,別再計較了。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這樣的“意外”已經數不過來了,你還要怎麼樣?真能一個個追究嗎?
畢竟,説到底,這些枉死的平民其實從一開始就沒什麼美國人關心。就連中國都有不少人無視美軍及其盟友軍閥所犯下的戰爭罪行,哀嘆美軍的撤退是阿富汗的黑暗與倒退,那美國人就更不用説了。
美國人只會記得他們給阿富汗個別城市的少數人帶來了所謂的“民主自由文明先進”,而不記得遍佈阿富汗其他區域的混亂與死亡。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當“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有機結合在一起時,美國的統治階級就擁有了一件強大的意識形態工具。他們可以一邊壓迫美國和世界人民,一邊讓美國人民甚至部分世界人民心甘情願地接受美國的壓迫。而美國所成就的霸權與施行的暴行,既為“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提供了土壤和養分,也提供了發揮的舞台和契機。
美國政客和媒體對歷史與現實選擇性地敍述和記憶,讓美國人民相信,美國永遠是“例外的”“無辜的”,美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崇高的目的,而所犯下的惡行不是被遺忘,就是被視為“無心的失誤”。而美國在冷戰的最終勝利,更是給它戴上了無可置疑的道義光環,洗白了美國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為什麼美國人識字,卻是文盲?
《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基本內容其實可以分為兩個部分:
前一部分回顧歷史,回顧美國侵略擴張和種族主義史,揭露美國從來不是人道和民主的楷模,從而打破籠罩在美國歷史上的道德光環,以及人人皆可成功的“美國夢”。
後一部分則討論現實,探討“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如何服務於當前美國的帝國主義體系,而這一體系又該如何被打破。
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書裏回顧的歷史其實沒啥新鮮東西,因為所列舉的美國曆史罪行,不管是對原住民的屠殺,還是在朝鮮犯下的戰爭罪行,對我們來説很多都屬於常識。
但這幾章的真正價值其實正在於此:為什麼這些簡單的歷史常識在美國普通民眾中無人知曉,以至於需要作者專門花大篇幅反覆宣傳?
而且,希爾維特和海防在書中甚至都沒有深挖什麼獨家史料,都是美國民眾很容易就能獲得的公開文件和美國歷史學家的著述。但即便如此,大多數美國民眾仍然對這些歷史的存在一無所知。
比如文中多次引用了芝加哥大學歷史學教授布魯斯·卡明斯(Bruce Cumings)的著作,用來闡述美軍對朝鮮的侵略行徑沒有道德基礎,指出美國在朝鮮戰場上如何破壞村莊、屠殺平民。但是卡明斯並不是什麼學術新人,而是美國研究朝鮮的權威學者之一。
諷刺的是,卡明斯早在1988年就出版了《不為人知的戰爭》來講述朝鮮戰爭,揭露美國人如何遺忘了這場戰爭以及美國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但直到今天,卡明斯仍然在擔憂美國人對朝鮮和朝鮮戰爭一無所知。
為什麼會這樣?《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給出的解釋是,美國主流媒體和政府的輿論宣傳太過成功,因此冷戰時期的美國民眾無從瞭解真相,而冷戰之後的美國民眾也無從瞭解歷史:
“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讓美國對朝鮮的侵略成為了一場‘不為人知的戰爭’。這些意識形態起着兩部分作用。一部分是在美國侵略朝鮮這三年間消除美國的帝國主義行動和野心。另一部分是美國當權者通過敍事來非人化朝鮮人民……”
比如,《紐約時報》的著名編輯、普利策獎獲得者漢森·鮑德温(Hanson Baldwin)當時是這麼在文章裏形容朝鮮軍隊的:
“我們在朝鮮面對的是一支野蠻人的軍隊,只不過這些野蠻人受過訓練,殘酷無情,而且擅長戰鬥,就像成吉思汗的部落……他們從納粹的閃電戰手冊裏學到了一頁,並使用着一切恐怖與恐懼的武器……”
而當這位編輯接受採訪的時候,他更直白地説:“朝鮮人就是蝗蟲,就像納粹,就像害蟲,會尖叫着衝過來。”

當然,這位編輯也注意到了美國的炸彈殺害了無數朝鮮婦女兒童,並且好心地提醒美軍:“我們不能只帶來破壞,而是要説服那些簡單、原始、野蠻的人,讓他們相信,我們——而不是共產主義者,才是他們的朋友……”
我沒聽説過如果要做別人的朋友,先要把他們視為野蠻人甚至蝗蟲,但也許美國人就是這麼例外呢?
而鮑德温在那個年代並不是特例。美國傳教士説朝鮮人因為近親結婚所以“心智發育遲緩”,美國雜誌《遠東經濟評論》説朝鮮人充滿着“暴虐與野蠻”,《007》系列的作者伊恩·弗萊明也在作品裏面描繪朝鮮人是“最為殘忍無情的民族”。
可想而知,正是這些充斥着種族主義和黃禍論的人,掌握着美國和西方世界的輿論,也影響着人們對於一系列事件的看法與記憶。
而更重要的是,同樣的抹黑朝鮮的輿論也延續到了今天。卡明斯就曾在採訪中抱怨,媒體報道朝鮮永遠是同樣的人權和獨裁的陳詞濫調:“今天奧巴馬或者別的什麼人往朝鮮派一架可攜帶核彈的轟炸機,第二天CNN就會附和寫一篇《來自朝鮮的威脅》,就好像不是美國威脅朝鮮而是反過來一樣……”
美國歷史學家理查德·金(C. Richard King)在談到原住民問題時有一段名言:
“大多數美國人沒有接受過足夠的關於原住民的歷史教育,或者真正接觸原住民……美國教育系統的這一問題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美國人無法批判性地分析所處系統中的政客與媒體的言語和行動……從各方面來講,儘管大多數美國人會識字,但他們仍然是文盲。”
很顯然,這段話不光適用於原住民的歷史,也適用於美國建國以來各個時期的對外侵略和對內壓迫的歷史。
美國教育系統長久存在的問題無需贅言,而在這樣孱弱的教育系統中,歷史教育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歷史課由體育老師教”在美國不是個段子,而是個常見的現象。
如果歷史教育缺席了,那麼美國人要麼接受不到教育,要麼就只能從流行文化中獲得知識。
可是美國文藝工作者們的歷史又是誰教的呢?他們就比一般美國人懂得多嗎?
是的,美國電影經常出現美國壞人,但是最後誰打敗了美國壞人?另一羣美國好人。是的,美國電影也經常會提兩句過去的黑歷史,但是然後呢?當然是原諒美國啦。
就連美國人最熟悉的二戰,如今在影視和遊戲中都經常發明歷史,甚至把蘇聯當成納粹來描繪了,那別的歷史又能好到哪兒去?
所以我在美國大學擔任歷史課助教的時候,就見識過很多美國學生雖然腦子靈光,但是對基本歷史事實近乎文盲一樣,連一戰二戰都能搞混,更不用説別的歷史了。而主動來選這門課的學生,已經是對歷史最感興趣的一批美國人了。
因此,美國人有很多對世界其他國家的無知和妄想,我們對此完全沒有必要意外,不如説他們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是的,現在是信息化的時代,美國人當然可以自由地獲取任何想獲取的信息。但前提是,他們得想啊。
如果你從小到大所接觸的主流輿論就是充斥着偏見的,如果你從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就不包含那些主流之外的信息,你又怎麼會主動打破偏見呢?
更不用説,你瞭解歷史瞭解世界又能幹什麼?你不知道又能怎麼樣?
有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在醜化美國人,會質疑:怎麼美國人會這麼無知呢?如果美國人這麼無知,美國怎麼會這麼厲害呢?
其實道理很簡單,你開網約車需要知道美國屠殺了多少原住民嗎,你在電子廠上班需要知道美國如何侵佔墨西哥領土嗎,你去其他國家打仗需要知道美國轟炸了多少越南鄉村嗎……

蒙大拿州瑪麗亞斯大屠殺。來源:legends of american
別説普通藍領了,就是白領和知識分子,他們的工作也不需要任何他們專業之外的知識,比如一個研究美國當代國內政治的學者,知道冷戰時期美國在亞非拉的侵略又有什麼意義呢?在此就不吐槽我接觸到的某些美國學者了……
其實也不怪他們,脱離了自己的領域,誰還不是個文盲呢?
沒有強制性的義務教育,僅憑個人興趣,你會學多少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也永遠用不上的知識呢?你又有多大的判斷力和動力,去質疑主流輿論的宣傳呢?
如果你今天玩着《使命召喚》遊戲,裏面説俄羅斯/蘇聯是壞人,明天看着漫威或者007系列電影/漫畫,裏面也説俄羅斯/蘇聯是壞人……你從來沒有接觸過,也沒有必要接觸跟俄羅斯或蘇聯有關的其他信息。那麼到了後天,如果政客們説俄羅斯干涉了美國大選,説俄羅斯開展了邪惡的網絡襲擊,説俄羅斯意圖顛覆美國,你會怎麼想……
更不用説網絡時代的政治對立又把人們所接觸到的信息進一步篩選和細分,每個人都可以藏在本黨派的信息氣泡中,基本看不見偏離既有認知的信息。
所以當我們説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的輿論宣傳很成功的時候,我們既不需要認為美國人特別愚蠢,也不需要認為美國政府有什麼精密的洗腦陰謀。只要任事物自然發展就可以了,因為真的沒多少人關心真相。
當然,《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作者是關心的,雖然我不覺得他們的書能夠讓美國人真的擺脱“文盲”狀態,但是這樣的努力顯然是可敬的。
美國的共產主義者,還剩下什麼?
除了試圖破除美國人民對歷史的虛假記憶,《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還討論了當前現實存在的美帝國主義,以及當下的“新冷戰”。
根據作者的理論,美國對內的種族主義和對外的帝國主義,本質上都是資本主義對世界人民的壓迫。美國的帝國主義隨着蘇聯的解體達到巔峯,但又在近些年面臨衰落。因此美國必須要發動新一輪的冷戰,找到新的敵人來擴張軍事機器,才能維持自身的霸權。
而在這一過程中,美國最有革命性的黑人國際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一直受到美國當權者的鎮壓,無從實現革命。而其他美國大眾,特別是白人,雖然也遭受着資本主義的壓迫,卻被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意識形態所迷惑,沒有意識到自身的不幸源於整個資本主義體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與全世界各國被壓迫人民是連在一起的。
因此在希爾維特和海防看來,美帝國主義犯下的罪行,從來不是偶然,也從來不是只限於少數人,而是美國整個體制的必然。從兩黨的政客,到華爾街的精英,到軍隊和警察,再到普通美國民眾,全都是美帝國主義對全世界壓迫的幫兇。
不過,這套美帝國主義的論證,雖然在美國人眼裏算是非常激進和離經叛道的,但對於中國人來説並不算陌生,中國讀者從中未必能夠發現太多新鮮之處。
但《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可以給讀者帶來的啓示,不只是這略顯粗糙的論證結果,還有其論證過程。
一方面,作者在整部書中,刻意避開了主流白人學術體系,基本都在引用少數族裔學者和社會活動家的作品與行動,從黑人和共產主義運動的視角來看待美國冷戰歷史。
其中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黑人歷史學家和共產主義者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作者援引了作為歷史學家的杜波依斯的史學著作,來批判美國的種族主義歷史,也回顧了冷戰時期作為共產主義者的杜波依斯支持國際共運並被美國政府迫害的歷史。
而另一方面,作者更是花大篇幅回顧了美國激進運動,特別是黑豹黨被壓迫和抗爭的歷史。書中將黑豹黨的興衰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聯繫起來,既是在批判美帝國主義對包括美國黑人在內的世界人民的壓迫,也是在為當前世界人民如何抗爭提供歷史經驗。
比如書中回顧了美國政府對共產主義者的監禁和暗殺,美國聯邦調查局對黑豹黨社區服務的打擊,以及美國媒體對黑豹黨的污名化。這些歷史既被用來説明黑豹黨及其所代表的美國共產主義運動是怎樣在美帝國主義的鎮壓下衰落,也被用來指出新一輪美國共產主義運動應該從何處發起。

FBI前局長鬍佛曾經把黑豹黨視為對美國的“最大威脅”,而他認為黑豹黨做的最有威脅的舉動是什麼呢?是給貧民窟兒童送早餐從而獲取人心。
必須指出的是,如果純粹從學術的角度看,《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對美國黑豹黨和共產主義運動的描繪是存在一些偏差的。但是,該書的價值也並不在於研究本身,而是在於其視角。
希爾維特和海防不是從中立的學術的角度看待美國曆史,將黑豹黨視為一個單純的歷史事件,而是從美國少數族裔共產主義運動者的視角出發,將美國曆史視為自身存在的背景,將黑豹黨視為自身事業的先行者。
雖然隨着桑德斯和民主黨激進派的興起,“社會主義”(或者説歐洲式的“民主社會主義”)在美國變得流行了起來,但“共產主義者”、特別是希爾維特和海防這種激進的有思想體系的共產主義者,而不是隨大流在街上喊兩句革命口號的人,在美國其實仍然很少見。
在這裏,就有必要提到該書作者的身份和現狀了,為什麼希爾維特和海防可以採取這樣的視角分析問題,為什麼他們的書可以代表過去的黑豹黨和現在的共產主義者?
他們雖然都是青年學者和記者,沒經歷過冷戰時期的鬥爭,但和前輩們保持着密切的聯繫。
比如為該書寫後記的格倫·福特(Glen Ford),不光是美國著名記者,也是前黑豹黨成員和越戰老兵,從冷戰時期就參與了民權運動和反戰運動。福特一直致力於黑人運動和共產主義的輿論宣傳,並創辦了存續至今的媒體“黑人議程報告(Black Agenda Report)”。
希爾維特和海防兩人都加入了福特創建的“黑人議程報告”。而福特也秉承着當年黑豹黨時代的共產主義革命精神來對待他們,不光將他們視為工作同事,更視作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的“同志”和“戰友”。
這也就是為什麼,希爾維特和海防對美國曆史的認知,對美帝國主義的分析,對共產主義運動的號召,與休伊·牛頓(Huey Percy Newton)這些黑豹黨領袖是完全一致的。從這個角度看,《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更像是一篇如果黑豹黨留存至今,他們會如何分析和看待冷戰歷史和美國現狀的政治宣言。
雖然黑豹黨在美國歷史上曇花一現,雖然冷戰時期的共產主義運動從來沒有在美國成為主流,但這些進步思想仍然在美國延續了下來。曾經的共產主義者保存了火種,並將其傳給了新一代的革命者。後者雖然暫時還沒有能力重現轟轟烈烈的過往,但也依然關切着美國被壓迫的人民,也在用自己的努力為共產主義運動做出貢獻。
因此,《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出版本身,既是舊時代的紀念,也是新時代的象徵。當我們在閲讀此書的時候,不光是在閲讀美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過去,也是在閲讀它的現在和未來。
但是,一個諷刺的現實是,我們之所以能看到這本激進的書在美國出版,作者們之所以還能在美國高喊推翻帝國主義,沒有面臨當年黑豹黨和共產主義者的命運,是因為他們毫無影響力。
正如《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書中強調的,美國的言論自由只留給沒有威脅的人,像黑豹黨那樣有組織有武裝的勢力,就連給貧民窟兒童送早餐都要成為FBI的眼中釘。
相比之下,如今美國稍微有組織的最激進的勢力,也就只剩下表演慾望強烈的民主黨“進步派”了。希爾維特和海防這種極少數派只能寫寫書發發推特,既不能像斯諾登那樣抖出國家機密,也不能像當年黑豹黨那樣真搞武裝鬥爭,純純的吉祥物能翻得了天嗎?

如今美國最激進的政客,民主黨“進步派”明星AOC,其激進行為就是穿着一件寫着“向富人收税”(TAX THE RICH)的衣服參加富豪名流的晚會Met Gala,以及號召支持者們在她的網店買“TAX THE RICH”系列商品,比如58美元一件的運動衫(Made in USA!)。
“誰將會成功?”
不過,可能有人會問,即便我們知道了《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擁有難得的美國共產主義者的立場,但這畢竟只是一本寫給美國大眾的政治宣言,而且還是一篇毫無影響力的宣言,對我們中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該書的“美國共產主義者”立場本身,就是價值所在。
在社會高度政治化的美國,任何的歷史敍事都不可避免地會帶上敍事者的立場,不光媒體政客如此,學者也不可能免俗。
比如保守派美國冷戰史學家約翰·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雖然並不避諱美國人的帝國主義行為,但他依然辯護説:“美國人建立了一種新形式的帝國——民主帝國——因為從習慣上和歷史上,他們的政治在骨子裏就是民主的。”就好像“民主”一詞可以洗清帝國主義的一切罪孽一樣。
不光跟政府接近的保守派美國學者有這樣的傾向,那些看似更為獨立的自由派學者也是一樣的。
《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前言裏就引用了美國著名自由派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的一段話,用來説明學術界是怎樣被“美國例外論”所影響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我們和英國盟友事實上佔領了世界上大片地區。我們可以成為永久佔領者,並扶植傀儡政權,就好像蘇聯在東歐做的那樣。是的,我們在一些發展中國家這麼做了,我們在伊朗的歷史也並不光彩。但是我們主要做的仍然是幫助被打敗的敵人恢復元氣,並建立與我們核心價值相符的民主政權,並且讓他們成為可以保護這些價值的盟友。‘美國治下的和平’是某種帝國……但按照歷史的標準,這是一個非常善意的帝國,是由軟實力和信譽而非強力凝聚而成的帝國。”
雖然立場不同,但克魯格曼的這種認知,和加迪斯其實也沒有什麼本質差別。
克魯格曼在美國自由派學者當中,已經算是經常跟政府唱反調的人了。如果這樣的學者對於美國擴張侵略的歷史都抱有“美國例外論”的潛意識認知,別的學者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正如希爾維特和海防所指出的:
“不光是我們的心靈被這些意識形態及背後的支持者所塑造,我們的物質世界也被他們深刻影響。他們限制了我們向“別處”思考的能力。雖然摧毀美國例外論和美國無辜論的意識形態並不會讓不公正也隨之被去除,但我們尋求集體解放的鬥爭,必須一直拒絕聲稱美國是仁慈的、愛好自由的這種‘假新聞’。”
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説,這些被“美國例外論”所影響的美國學者以及媒體仍然是我們主要的信息來源之一,那麼我們又是否會被美國例外論的意識形態所間接影響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我們經常會看到這樣的爭論:你每天黑美國水深火熱,我怎麼感覺美國歌舞昇平;你説美國一天天衰落,我怎麼看到人們仍然對美國趨之若鶩……其實這些問題脱離了具體情境都是沒有意義的。美國的好與壞,樂與苦,興與衰,並不會平等地降臨在每一個人的頭上,一切都取決於你從什麼視角什麼立場來看美國。
那些在灣區過着中產精緻生活的亞裔碼農和死在亞特蘭大按摩店的亞裔女性,共享了同樣的命運嗎?再極端點,剛當上波士頓市長的吳弭,和前幾天在芝加哥被槍殺的中國留學生,看到的又是同一個美國嗎?
就如同這世界上的任何國家一樣,美國是複雜的,是不可能從單一視角看清楚的。即便是在美國住了很久的中國人,也未必能跳出自己的圈子看到視野之外的美國,更不用説遠在大洋彼岸的人,看待美國又會帶有怎樣的濾鏡。
這也是為什麼《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立場特別難得,因為他們能夠真正跳出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思維框架,提供從主流渠道那裏看不到的視角,並且讓我們自身反思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和輿論究竟帶有怎樣的暗示。
儘管他們的這種激進的共產主義者在美國是邊緣化的,他們所提供的視角只能代表極小一部分人的看法,但對於我們這些身處美國之外的中國人,如果不希望自己對美國的信息來源被美國固有的意識形態所壟斷,那麼這些更多元的視角就非常有必要了。
更何況,雖然是少數派的視角,但《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對於當下美國的現實,還是有着很強的預測力和解釋力。正如我在本文一開頭所説的,雖然是本寫在特朗普執政的2019年的書,但讀起來就像寫給拜登執政的2021年。
比如,希爾維特和海防雖然身為少數族裔,但仍然在《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對美國民主黨主導的“政治正確”,以及“黑人的命也是命”這樣的少數族裔民權運動,進行了強烈的批判。
他們認為,民主黨和自由派主導的社會運動(作者稱之為“包容政治”politics of inclusion),本身就是一種美國例外論的意識形態工具:如果少數族裔把“包容”誤以為權力,以為有了黑人警察,有了黑人軍人,有了黑人政客,甚至還有了黑人總統,黑人的處境就得到了提升……那麼少數族裔就會滿足於現狀,不去追究歧視背後更深層次的系統性問題。
但是,作者非常尖鋭地質問:如果壓迫人民的美帝國主義的機器沒有被破壞,僅僅是單純地“包容”了更多的人,展現出了更多的“多樣性(diversity)”,又怎麼能解決壓迫呢?難道奧巴馬當總統的時候,警察針對黑人的暴力,黑人的貧困和教育問題,黑人所面臨的系統性歧視,就神奇地消失了嗎?
遺憾的是,美國的少數族裔確實是吃這一套“包容政治”的,誰都喜歡成功學的故事。前幾天波士頓第一次選出了華裔女市長,不也給美國華人補了很多雞湯嘛,大家也早就忘了前幾個月貌似聲勢浩大的亞裔民權運動最後的結局——就是沒有結局。
所以我們看到,拜登政府一上台,組閣的核心思路就是希爾維特和海防所批判的“包容政治”,把各種性別族裔宗教性取向都排列組合了一遍,LGBT、黑人、拉美裔、女性、天主教、猶太教……一個都不能少。
不光內閣如此,軍隊中也在大力推廣“多樣化”:一邊推上美軍首位變性人四星上將,一邊把徵兵廣告變成了宣揚族羣多樣性的温情動畫片。


比如其中一個徵兵廣告的故事是:一個姑娘生長在同性戀家庭,為了打破偏見證明自己,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冒險,覺得去意大利留學和去爬山都不夠有挑戰性,於是就……加入了軍隊。這個徵兵廣告的無厘頭程度,讓我覺得它其實是在黑性少數羣體和女性……
很多人可能會嘲笑這些徵兵廣告,認為一個姑娘有兩個媽的故事簡直莫名其妙跟軍隊毫不相干。但是當你嘲笑美軍不懂軍事的時候,美軍可能還要嘲笑你不懂政治呢。
維護美國例外論,用所謂“政治正確”籠絡住國內的少數羣體,這個政治需求,可比美軍多徵一兩個兵重要多了。
所以,簡而言之,《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一個核心論點,就是“美國例外論”根植於整個系統,而非任何黨派和政客。
雖然各種主流政治勢力都意識到了美國如今出了問題,但他們不會改變美國的帝國主義體系。即便是最激進的那些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民主黨“進步派”,以及那些組織少數族裔運動的社會活動家,都在間接地維護着“美國例外論”。
因此,無論誰上台,無論何種政治勢力,都不會停止對美國和全世界人民的壓迫,反而會繼續用民主和人權的口號干涉他國內政,將中俄立為新冷戰的對手。
希爾維特和海防認為,正是因為美國自身的政治經濟體制在近些年來衰敗了,所以美國當權者才需要新的敵人,讓美國人以為對民主的威脅來自於外部勢力,而不是美國民主自身的缺陷:
“與第一次冷戰不同,那時候針對的是共產主義運動取代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真正威脅,這一次新冷戰的原因在於美國例外論自身的失敗……(指控他人)可以將美國體制危機的責任轉移到外部勢力上。而事實上,我們國家的民主一直就是個被巧妙掩蓋的恥辱。”
即便美國政府更新換代,其“美國例外論”的意識形態內核仍然不會有變化。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拜登在就任之後的第一場新聞發佈會,就十分配合《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判斷,將與中國的競爭定性為了民主與專制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
“我預計你,還有你的孩子或者孫子,將要在博士論文中研究這樣一個問題:誰將會成功,是民主還是專制?因為這就是我們的賭注,這不只是關於中國本身。”
確實,我們的後代肯定要在博士論文裏研究中美競爭這樣一個問題,只不過無關民主和專制成功與否,而是關乎帝國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力量到底誰贏誰輸,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賭注。
有人肯定會問,我總是寫文章説美帝國主義這不好那不好,自己又在美國留學,到底是什麼居心,是不是所謂“黑美國是工作,去美國是生活”?
其實道理也很簡單,美國的帝國主義,以及美國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敵意,就是定義當今和未來世界的主題。不管我們叫它新冷戰也好,還是所謂的競爭也罷,這都是逃不掉的。當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認為你是他們的最大威脅之時,如果你想要世界和平與發展,那你最好真的是個威脅。
而我們個人的命運,和歷史進程當然是分不開的,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逃離時代浪潮的能力。不是説這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源自美帝國主義,但它總能給這個世界製造問題,不管你身處中國還是美國。這世上當然有千萬個問題,沒有美帝國主義的存在當然也有別的問題,但剛好我對美帝國主義的問題最為熟悉,就想寫出點東西跟大家分享。
且不説我本來也沒打算留在美國,也不説很多視角只有身在美國才能發現……我身在哪裏,寫了什麼,跟美國做了什麼和要做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美國政治的極端與分裂就消失了?難道美國社會的教育、毒品、犯罪問題就不存在了?難道美軍對他國平民的殺戮就停止了?難道美國人對中國的敵意和對中國人的歧視就沒有了?
我就一個普通人,還能做啥呢?也就只能像《美國例外論與美國無辜論》的作者那樣,隨便寫點什麼,讓大家知道影響我們個人和世界命運的美帝國主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至於我們這個時代未來將是怎樣,這不取決於我寫了什麼或你們看了什麼,而取決於我們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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