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國家照顧“事實孤兒”,是浪費納税人的錢?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近日,江西省竹亭鎮,一對夫妻在租住的房子裏意外身亡,留下了8個幼小的孩子。此事迅速引發網絡爭議。
孩子總能觸碰到社會最敏感的神經:孤兒們的悲慘遭遇固然讓人心疼,而“事實孤兒”的境遇及救助,同樣需要全社會的關心。
本文采寫的故事,即與此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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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為家”
提到姍姍,L市的楊警官眉毛擰成了麻花:“破獲了一樁盜竊案,得知小偷夫妻有個小女孩。把他們收監後,我們去他家想看看孩子的情況。”
楊警官第一次看到姍姍時,很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已經10歲了。
“出租屋裏的狀態,真是一言難盡。問她平時誰在照顧她,她説爸爸會給生活費,吃喝拉撒她自己來。我問爸媽對她怎麼樣?她説不太容易見着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不喜歡她。”
姍姍並不知道,便衣警察找到她時,她父母已因偷竊罪入獄、並被查出吸食海洛因,將被送入戒毒所進行強制戒毒。而她父親偷竊得來的4000元,僅留了200元給她用作未來的生活費,其餘都買了毒品。
“原本家境殷實,但姍姍爸爸染上毒癮,很快把家產都吸乾了。爸爸害媽媽也染上,又騙了親朋好友幾十萬,所以兩邊老人都不敢認他們。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楊警官嘆了口氣。
姍姍是典型的“事實無人撫養兒童”,即通常所説的“事實孤兒”——父母仍在,但家庭沒有能力或沒有意願撫養的兒童。
他們的生存狀況,甚至比孤兒更加艱辛。
自建國以來,我國一直將孤兒撫育視為社會支持政策中最優先發展的領域,並隨着國力增強而不斷完善。12月3日,江西竹亭鎮夫妻意外身亡。村、鎮、區政府部門及時介入,將慰問金及生活物資送到孩子奶奶手中,並稱將拿出相關方案。
但“事實孤兒”們由於父母尚在,且情況複雜,常常遊離於社會救助體系之外。緝毒警察告訴我:“如果沒人幫助姍姍這樣的孩子,他們稍大一點,也會被逼着賣淫代孕換取毒資或幫着父母運毒藏毒。而他們的下一代又會重演他們的悲劇,形成了犯罪代際。”
C市檢察院的王檢察官説:“‘事實孤兒’和孤兒們很容易成為犯罪分子的目標,也更容易因無所依靠、沒有約束而走上犯罪道路。他們是最需要關心幫助的邊緣羣體,也是兒童福利兜底工作中最難修補的短板。”
“隱秘的角落”
2019年,民政部對“事實孤兒”進行專項調查。據不完全統計,“事實孤兒”在全國約有50萬名。他們有的是服刑人員子女,有的父母重病或殘疾、死亡或失蹤,有的父母棄養並失聯,少部分孩子母親甚至是被打拐行動解救的婦女。
實際上,即便在廣泛應用大數據的當下,各地“事實孤兒”人數及具體情況,仍然難以精準掌控。
C市某街道的幼童小九,她不明白母親為何常常“狀若兩人”。在母親某次發瘋一般毆打她時,警察們衝進來制服了母親,將小九送往醫院。刑警告訴我:“説來唏噓,有些父母即使深深傷害着孩子,幼兒也不願和父母分開,會自我催眠和自我安慰,隱瞞自己的真實處境。”
發現難,是“事實孤兒”有別於孤兒及留守兒童的一大特點,也是救助工作的第一重難關。
實際上,早在2011年,民政部便發佈了《關於開展事實無人撫養兒童數據統計的通知》。各地有關部門多次開展調查走訪,但摸排結果依舊不準確:
一方面,實際撫養人多為孩子血親,因“家醜不外揚”而故意隱瞞;另一方面,“事實孤兒”們通常沒有得到充足的關愛與教育,既不知道國家的援助政策,也不願意對外人敞開心扉,無法積極開展自救或配合援助。
認證難,是救助過程中面臨的第二重考驗。
首先,從户籍狀況看,85.3%的兒童為農業户口。而在他們廣泛分佈的地區,很多代撫養人並不瞭解政策或沒有申請救助的能力。
四川Y縣某村的小阿龍,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
“叔叔阿姨在努力找你媽媽,你想她嗎?”
“不想。”
“為什麼呢?”
“人早晚都要獨立的,十多歲了還在向父母撒嬌的,那些是嬌氣。”
小阿龍的故作堅強讓人心疼。與小阿龍的相處時,救助人員最擔心年近古稀的爺爺奶奶也離孩子而去。同樣,在此次江西的慘劇中,孩子們暫由奶奶撫養。奶奶年事已高,伯父伯母幫忙照看也非長久之計。
這些孩子,未來何去何從?
小阿龍是農村大量“事實孤兒”的一個縮影。屬於“父母一方死亡/重殘/被限制人身自由,另外一方失蹤/棄養”的典型。這與某些地區經濟條件及風俗有關:青壯年男子外出務工,在工作地結婚後將孩子送回老家撫養,或情侶未婚先孕、將孩子丟給老人。
在沿海極個別地區也有類似的情況,女方需產下男嬰,男方才會同意領取結婚證。這些畸形的婚戀狀態,如果遭遇感情異變或一方重大疾病、意外,另一方便會棄子再婚或失聯離去。
Y縣司法人員解釋:“村兩委知道後,告知老人去民政局辦理孩子的孤兒申請。這需要父親死亡證明,和母親失蹤的法律文書。但很多事實孤兒的父母並沒結婚,或者在外地結婚後很少回村,加上一些老人文化水平不高,整理資料和應訴的能力可以説是完全沒有。”
其次,“事實孤兒”救助涉及民政、教育、醫療、扶貧和公檢法等諸多部門,此前,各部門所適用的政策不一致、對“事實孤兒”認定條件及標準不統一,在實施救助中沒有形成合力、事倍功半。
最後,取證認定過程也需一一甄別。針對社會弱勢羣體的福利政策,往往“防君子難防小人”,與“家醜不外揚”形成對比的另一個極端,是利用孩子騙取國家福利或民眾愛心。
在網友熱議江西8名孩子的福利政策及如何為孩子捐款時,也有不少網友擔憂孩子們福利金和捐款的使用:

“國家是他們在父母之外的監護人”
目前,59%的“事實孤兒”由隔代血親撫養,由於老人的經濟收入及身體狀況,大多數孩子面臨着養育困境。
“我認為首要問題,是做好生活保障和監護兜底。”檢察官説。
從2014年“精準扶貧”摸底階段開始,全國各地不斷髮現不同情況的事實孤兒。小阿龍所在縣,檢察院在2016年督查民政、扶貧工作時獲悉了孩子們的情況。司法救助隨即展開,公檢法人員及扶貧幹部上門講解政策,司法局為小阿龍等家庭免費提供援助律師,解決了一批批事實孤兒認證難的問題,至今已是第4個年頭。
工作人員介紹:“小阿龍幾年前就納入孤兒保障了。各種救助加上今年國家新增撥款,每個月拿到2000元以上。同時,學校減免了他讀書期間的所有費用,如果成績優秀,每年還有1000-4000元的助學金。一些民間組織也在積極幫助他們。”
在此次“江西夫妻意外身亡留下8個孩子”輿情中,竹亭鎮民政所相關負責人向媒體介紹,政府部門已去看望家屬,已將慰問金給到8個孩子的奶奶。同時,8個孩子每個月每人均有1200元的孤兒補助,直到18歲為止。
讓孩子們從“無人撫養”變為“有效監護”,或許是破解癥結的關鍵所在。
2018年冬,王檢察官來到小九所在的街道黨辦,和工作人員一同對小九父母監護資格進行考察。
事情回到警察破門而入救走小九的那一天。
“調查得知,孩子爸爸在服刑。媽媽得了精神疾病,發作時虐待她。因為她媽媽的病時好時壞,不發作時很疼愛小九,小九也會配合媽媽故意隱瞞。”

電影《無人知曉》劇照
直到小九母親疾病加重,發作時拿菜刀劈砍了鄰居的門,社區及公檢法才得知了真實情況。
區檢察院牽頭,召開了救助小九的聯席會議。很快,社區收集整理羣眾線索和證據,代小九報警;警察依法出警將孩子和母親進行強制分離、將孩子保護起來;醫院會診母親身心狀況並送至精神病院治療。
“我們將她納入孤兒保障中,現在孩子由市福利院代養,各項救助也全部落實了。小九爸爸不久將刑滿釋放,經醫院評估,她媽媽的疾病也可以控制和治癒。考慮孩子利益最大化,法院沒有剝奪父母的監護人資格。”
小九並不是王檢察官辦理的第一起“事實孤兒”救助。“小知他爸爸在沿海販毒已經伏法了,媽媽和他生活在我們轄區。經協商,她願意配合調查深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政府解決孩子幼升小和生活問題。”
刑事案件辦結了,孩子的監護權又該如何?
雖有案例在前,但王檢察官介紹,事實孤兒案件不能簡單效仿了之,必須“發現一例、啓動一例、一事一議”。“教育局解決了孩子入學問題。綜合案情和多方情況,公檢法最終對小知媽媽採取了監外執行。”若小知母親再觸紅線,孩子將由市SOS兒童村代養。“孩子得到很好照顧,反過來又利於服刑人員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而楊警官那邊,姍姍對於被認定為孤兒十分排斥、不願意前往福利院,警隊便輪流照顧她一段時間。在此期間,楊警官“三顧茅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外婆及舅舅舅媽同意撫養姍姍。
對於此次民政部門對江西8個孩子的救助,一些網友質疑“為什麼要守法公民給超生游擊隊買單?”、“浪費納税人的錢,不如用在其他地方”。
對於此類發言,王檢察官説:“交税是每個公民的義務。我們都是國家的公民,這些孩子也是。對於他們來説,國家是他們父母之外的監護人,國家照顧他們、保障他們的基本權利合法合理合情,這也是一個人民民主國家該做的。”
“愛的奉獻”
江西8個孩子未來面臨的撫養問題,是大眾關注的要點。很多牽掛孩子的網友稱希望收養,但以目前的政策法規,並不符合收養條件。也有網友建議將孩子們送至福利院。但不管是何種撫養方式,讓孩子衣食無憂並感受到愛和温暖才是關鍵。
今年6月,當我問及援藏3年、重回M市的王副院長近況如何時,他給我發來了M市兒童福利院裏,他和孩子們進行文娛活動的視頻及照片。
孩子們看起來體格強健、活潑好動,似乎與大眾心目中“孤兒院”的印象大相徑庭。他迫不及待把一份政策鏈接發給我,“政策提到的,都是實打實兑現了的,大眾不要老覺得這些孩子們天天苦兮兮的!”
王副院長的剖白,使我想起已接觸過3年的C市SOS兒童村,那裏的園長曾説:“外界的歧視對心靈的戕害像鈍刀磨肉。誤解帶來的廉價同情,也請社會收一收。”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相關救助不再限於物質,心理問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有統計顯示,56.8%的事實孤兒“經常想念父母卻諱莫如深”,18.9%“願意自己待着而不是和同學交往”,35.1%的孩子有負面情緒時會對別人傾訴,部分孩子時而覺得“活着沒有意思”。
心理創傷治癒難,是救助過程中面臨的第三重考驗。
“生活困難是臨時的,可以通過政策和制度保障來解決。但最深的傷害,歸根結底還是父母缺位。這種傷害是無法彌補的,但就因此不管了嗎?相反,更應該讓孩子感受到大愛,相信社會上還是有很多人愛他關心他。”工作人員強調,“對於這些孩子來説,有人相信他通過學習和奮鬥,也會有光明的未來,這一點非常重要。”
2019年《意見》中提出,將通過政府購買服務方式,為“事實孤兒”等民政特困團體提供心理、精神方面的關愛等專業服務。對此,C市社會心理服務指導中心的劉老師告訴我:“要打開他們的心扉很難,但也許某一天,他們畫的畫中就有你,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這比金子還珍貴。”

某市SOS兒童村介紹:“今年,咱們村有3個孩子參加高考,其中2位考上了重點大學。自開村以來,我們兒童村已經養育了300多名孩子,目前半數已長大成人、獨立生活。”
SOS兒童村中,一羣特殊的“媽媽”讓人敬佩。她們每人養育着3-5名不同年齡段的孩子,共同組成多子女家庭。SOS媽媽都是自願加入並長期在此工作的女性,且承諾不生育自己的孩子,願意為事實孤兒們提供安全、愛和穩定。
“孩子的利益最大化,始終是各個部門堅守的第一宗旨。”談及SOS村撫育模式,王檢察官認為,對於確實找不到合適撫養人的孩子,也可以嘗試“送養”、“家庭長期寄養”的方式,讓他們感受家庭的温暖。“孤兒領養,或許該嘗試步子邁得大膽一點。”
2019年7月,民政部、最高檢、最高法、公安部等12部委下發《關於進一步加強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保障工作的意見》。這是國家層面首次出台專門意見,將事實無人撫養兒童正式納入政府制度性救助體系。2019年7月至2021年5月,全國50萬名“事實孤兒”中已有27.4萬名被納入政府保障範圍。一場場關於他們的保護行動,在全國各地進行着。
此次江西慘劇中的8個孩子,無論父母此前如何,孩子已經降生。他們的成長之路,需要政府也需要全社會的支持和幫助。救助孩子,是對脆弱生命的呵護,也是造福國家及人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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