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諾姆·喬姆斯基：美國才是對和平的威脅
【文/諾姆·喬姆斯基 譯/觀察者網 由冠羣】
問：阿富汗戰爭常與伊拉克戰爭作對比，被打上了“正義戰爭”的標籤。我知道你不這麼看阿富汗戰爭。
**喬姆斯基：**讓我們回到20年前，從9·11事件説起。首先要了解一件重要的事，美國當初並不知道誰該為9·11事件負責。事實上直到八個月後，聯邦調查局局長羅伯特·穆勒（Robert Mueller）才首次召開了一個重要的新聞發佈會。當時有人向他提問：“誰該對9·11事件負責？”或許穆勒進行了人類歷史上最細緻的跨國調查，他給出的結論是：“我們認定行兇者是基地組織和本拉登，但我們尚無法證實。”穆勒是在美軍入侵阿富汗八個月後説的這番話。
入侵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我認為對這個問題最好的回答來自反塔利班阿富汗抵抗組織的代表人物阿卜杜勒·哈克（Abdul Haq），他是一位在阿富汗境內領導反塔利班運動，極受尊敬的阿富汗人領袖。就在美軍開始轟炸阿富汗後，他在2001年10月接受了著名中亞學者阿納托爾·利文（Anatol Lieven）的採訪。這位學者問他：“你怎麼看這次入侵？”
美國《雅各賓》雜誌登出喬姆斯基專訪
阿卜杜勒·哈克説：“這次入侵會殺死很多阿富汗人，它會破壞我們從內部推翻塔利班統治的計劃。”他列出了自己的計劃並認為這些計劃很有可能成功。這次入侵將破壞這些計劃。“但美國人並不關心阿富汗人，他們也不關心推翻塔利班的統治。他們就想秀肌肉，把全世界的人都嚇住。”
入侵阿富汗的主要推手之一美國國防部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異口同聲地重複了此類説法。美軍一入侵，塔利班就馬上要舉手投降。他們只想返回自己的家鄉，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他們可以讓美國人接管政權。當然，美國也可以捉拿本·拉登和基地組織成員。
拉姆斯菲爾德對塔利班投降的態度是“我們不與塔利班談判投降”。小布什總統支持了拉姆斯菲爾德，説了相同的話：“我們不會與塔利班談判投降事宜，我們只使用武力。”在被問到有關基地組織和本拉登的問題時，布什説：“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們對他們也根本不感興趣。我們頭腦中有個更大的計劃。”
這個“頭腦中更大的計劃”當然是盡人皆知了，並不是什麼秘密。他們想要佔領伊拉克——這才是他們真想要的大獎，而阿富汗則不值一提。他們想要佔領伊拉克，獲得這個大獎，再以伊拉克為基地收拾周邊的國家。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事實上，如果美國真想抓捕本拉登（切記，本拉登那時還只是一個嫌疑犯，尚沒有被定罪），抓他並不太困難。他們只要展開一次小規模的警察行動就能抓到他，而且他們還有可能獲得塔利班的支持。塔利班可能會很高興地除掉他。本·拉登對塔利班而言就是一個拖累。因為阿富汗的部落習俗——你不能把尋求避難的人踢出門，塔利班沒法把本·拉登交出來。對普什圖人而言，這是重要的禮儀。但美國要是自己派警察抓捕本·拉登，他們也不會反對。
但對美國來説，這麼做可沒什麼好處。我們美國人必須要展示肌肉，嚇住眾人。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塔利班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美國及其盟友佔領了阿富汗。有很多不錯的記者從一開始就追蹤報道這一過程。最好的是阿南德·戈帕爾（Anand Gopal）。他最近在《紐約客》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回顧了整個過程。其它記者也做了這方面的報道。《華盛頓郵報》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也基本上在回顧這一過程。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少數實地採訪過阿富汗農村地區的記者，而農村地區才展現了阿富汗的真實面貌。
他們都説到了一件事：開始，阿富汗的農民都因戰爭結束而鬆了一口氣。他們終於可以享受到片刻和平了。他們還有這個世界很多人都有的想法（儘管他們並不瞭解美國）：“這是一個超級有錢的國家，這個國家能為我們做各種好事。”他們希望美國能以某種方式介入阿富汗事務，解決他們的貧困等問題。
但這種想法並未持續太久。美軍一進入阿富汗就開始攻擊阿富汗人。美軍向任何他們認為是塔利班的人扔炸彈，炸彈可能會炸掉一個婚禮，殺死40人。這樣塔利班就可能招募死者的親屬加入塔利班。美軍特種部隊會深夜闖入居民家中，羞辱阿富汗人，再把他們關進刑訊室。你們創造出了更多的塔利班。這種情況持續發生，直到美軍在農村地區也遭遇了大規模的反抗。
對此，美國又是如何應對的呢？美國的做法是施加更多的暴力。或者美軍自己做，或者讓阿富汗政府軍照着美國的戰術有樣學樣。還是剛才提到的那些記者，他們現在的説法是：“人人都恨美國人，包括阿富汗政府軍。”他們恨美國人的理由很充分。
與此同時，還有其它事發生。美國剛進入阿富汗時，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所以他們要找聽話的人幫忙。誰聽話呢？阿富汗軍閥聽話。這些魔鬼都是地頭蛇。一些精明的軍閥會賣身投靠美軍，説：“我給你幹活。”但這些人並不傻。一個軍閥可能前去告訴美國人，“就在某地的那個村莊住着一些塔利班”，而實際上那些人不過是他的仇家。美國人會隨即前往某地，摧毀那個村莊，創造出更多的塔利班。
這種情形持續了二十年。最後，大規模的反抗出現了，是羣眾性的反抗。實際上，塔利班最早的成員主要是普什圖人（阿富汗最大的族羣）。但現在其它族羣也加入了塔利班。在過去幾周，最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塔吉克和烏茲別克地區的軍閥也轉向了塔利班。這是讓人意想不到的。而其它所有事情卻都是意料之中的。
阿富汗政府明顯會垮台。這個政府就是一個腐敗的泥潭，因此不會獲得什麼支持。而阿富汗政府軍的一半兵力只存在於紙面上，是幽靈士兵。現時中的士兵既領不到軍餉又領不到彈藥。腐敗的領導人和官員什麼都偷。他們不會為美國人而戰，所以他們就溜走了。
所有這一切都顯而易見。我就曾經寫文章預言過這種情況，其他人也這麼預測過。現在唯一似乎還不瞭解這種情況的人就是那些能接觸到情報信息的人。情報裏的阿富汗是另一個樣子。情報以某種方式被歪曲了。但如果你觀察實際情況，那你對阿富汗的未來就會一目瞭然。令人意外的是塔利班曾經的死敵，赫拉特和馬紮裏沙里夫等地的軍閥也加入了塔利班的陣營，這是出人意料的。總而言之，塔利班現在明顯是一個多民族共治的組織。
至於撤軍？這要追溯到唐納德·特朗普總統任內。2020年2月，特朗普與塔利班達成協議。特朗普甚至都懶得把這事告知阿富汗政府，因為阿富汗政府啥也不是。至於阿富汗人民就更不值得一提了。特朗普與塔利班達成協議，美軍將在2021年5月撤離阿富汗，這可能是最糟糕的時間。戰鬥季開始了。這份協議沒給當地人留下任何機會做準備。特朗普説：“我們會撤軍。你們能做你們想做的事了。”他沒有提出任何條件。他只有一個條件：“不要向美軍士兵開火。這讓我面子上很不好看。至於其他事隨你們的便。”
共和黨的反應也很有趣，起初他們盛讚這是我們偉大的特朗普總統取得了歷史性成就。共和黨官方網站一直在盛讚撤軍，直到阿富汗政權開始崩潰。實際上，喬·拜登稍微修正了一下特朗普的條件：他將撤軍延後了幾個月，這樣就有更充足的撤軍時間，他還向塔利班提出了更多的條件。天才的特朗普此前曾稱讚撤軍方案是了不起的歷史成就，而喬拜登則提出了一個升級版的撤軍方案。
阿富汗政權一崩潰，共和黨人就從他們的網站上撤下了那些讚美之詞，轉而開始攻擊民主黨和美軍應為這場災難負責。你可能已經看過參議院聽證會了，共和黨人在聽證會上要求馬克·米利將軍和其他人對此局面負責，而就是這羣共和黨人，他們在一個月前還在歡呼這一歷史性成就，現在卻因軍方遵守了他們曾經歡呼的撤軍方案而譴責軍方。這使無恥的規格又升高了一級，只不過這是共和黨的無恥。
現在新階段到來了。國際社會對如何應對阿富汗局勢意見不一。以中國為首的地區強國推崇一種方案，主要是由上合組織主導（中、俄、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伊朗、印度和巴基斯坦）。這一方案是要以某種方式包容塔利班政權。現在阿富汗局勢一團糟。大量民眾捱餓，當地經濟已經崩潰，所以這一方案是，“讓我們給他們一些援助，支持阿富汗民眾，與他們展開接觸，努力使他們的政府變得更包容和寬容，使阿富汗經濟發展模式從生產鴉片轉變成出口礦石和其它資源。”這是一種方案。
還有另一種方案，這是美國及其盟友印度主導的方案。在上合組織，印度反對上合組織提出的方案，更贊同美國方案，即剝奪阿富汗獲得任何援助的權利。要掌握阿富汗人的資源（阿富汗的財政資金恰好存放在美國銀行），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施壓，迫使它們不向阿富汗提供任何援助。這麼做是為了儘可能狠地懲罰阿富汗人。這不會傷害到阿富汗的領導層，因為制裁只會使老百姓遭殃。制裁通常會使領導人變得更強大，因為民眾將不得不蜷縮在領導人的卵翼下苟且偷生。
美國是唯一有能力實施制裁的國家。別的國家有時也會實施制裁，但這些國家只能單獨實施制裁，沒人會在意它們的制裁。當美國實施制裁時，人人都要聽令行事，即使你反對制裁。
就拿歷時最久的制裁古巴來説，全世界都反對制裁古巴。對制裁古巴，最近一次聯合國投票的結果是184票對2票。只有以色列與美國站在一起，因為以色列是美國的附庸國，它不得不這麼做。全世界其它國家都反對制裁，但它們又全都遵守制裁規定，因為美國的制裁是第三方制裁。美國的制裁措施向其它國家傳達了這樣的信息，“如果你們不遵守制裁規定，我們就把你們踢出國際金融體系。”你們還會受到其它懲罰。
整個世界基本上成了一個黑幫，“教父”發號施令，其它國家不管喜歡與否都要聽從命令。這就是現實，這不是政治學理論。
因此，如果美國製裁阿富汗，無論其他國家喜歡與否，都得服從。當然，中國可能是個例外。他們不會聽從命令。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中國成了敵人：他們不聽話。這是不能容忍的。但中亞國家或許會站在中國一邊。實際上，它們一直在向中國傾斜。它們撤除了本國境內的美國基地，轉而投向以中國為主的歐亞體系——一帶一路倡議，這是中國推出的投資體系。這似乎就是形勢發展的軌跡。
問：中國現在被描述成了西方世界（即歐美）的威脅。最近還出現了一個新的聯盟——美英澳三邊安保聯盟協定，它似乎是個武器銷售聯盟。法國總統馬克龍對此反應強烈，因為他遭受了經濟損失。你對這兩件事怎麼看？
**喬姆斯基：**首先，為什麼説中國是一個威脅？最近，傑出的國際外交家、澳大利亞前總理保羅·基廷對此給出了一個很好的説明。他説，“什麼是中國威脅？這個國家使全世界20%的人口擺脱了貧困，中國正在變成一個有效運作的國家。”它在經濟上取得了進步，卻不依賴美國，這就是中國帶來的威脅。他説，中國存在本身就是威脅。這是不能容忍的。
讓我們以黑幫為例。“教父”拒絕接受不守規矩的權力中心，因此中國是一個威脅。可它不是一個軍事威脅。它是受到了軍事威脅。中國被美國的核彈基地包圍着，這些基地近在眼前，其導彈就瞄着中國。受到威脅的是中國，而不是美國。美國正受到一個不聽話的潛在對手的威脅。這就是所謂的威脅。
讓我們再來看看美英澳三邊安保聯盟協定。媒體和政府的説法是，這是一個有關航行自由的問題。（但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什麼航行自由的問題。事實上，有一位澳大利亞頂尖戰略分析師剛剛就此寫了一篇重要文章。他説，“航行自由沒有受到威脅。”其它威脅也不存在。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什麼威脅。
有關的問題是所謂的“專屬經濟區”。1982年聯合國決議通過的海洋法公約確立了所謂的“專屬經濟區”概念。在200海里專屬經濟區內，各國必須享有完全的航行自由。但他國在專屬經濟區內不應“威脅別國安全或使用武力”。
現在，中國和印度認為這意味着他國不應在專屬經濟區內進行軍事偵察活動。但美國不同意，説美國有權在專屬經濟區內開展軍事和情報活動，而在幾周前，他們在印度的專屬經濟區就進行了這樣的活動。印度對此表示強烈抗議，然而他們顯然對此無能為力。
嗯，中國也進行了抗議，但他們卻有能力做點什麼。這就是矛盾焦點：美國是否可以在中國專屬經濟區內進行軍事偵察活動？關注點再次落到了“不威脅別國安全或使用武力”這句話上。
在此，我要提到一點，美國是全世界唯一沒有簽署海洋法公約的海洋大國。美國不簽署國際公約——因為這是對其主權的干涉。“教父”不接受這樣的干涉。
所以這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關於“武力規則是否禁止進行軍事情報活動”這一問題，你如何解讀海洋法？這就是問題所在。美國的解讀與中印的解讀完全不同。這顯然是外交的切入點，但美國並不追求“外交”之類娘娘腔的東西。
我們可以再回到阿富汗問題。當塔利班投降時，美國的答覆是：“我們不談判。我們使用武力。”
現在，我們來看看美英澳三邊安保聯盟協定。美國與澳大利亞達成協議，塞給澳大利亞一支裝備有核武器且能獵殺潛艇的先進潛艇編隊。中國沒有這些先進潛艇。中國在南海有四艘潛艇。這些藏身南海的老式潛艇噪音大，沒有裝備核武器，容易被探測到，還被困在南海哪也去不了。這就是中國的情況。而顯然美國有（很多）先進潛艇。（觀察者網注：對中國潛艇的描述原文如此，但與事實不符。）
看看美國的核潛艇。美國的先進潛艇能編成一支艦隊。每一艘潛艇——是任何一艘——都裝備有（我忘記具體數量了）三叉戟導彈。每枚三叉戟導彈都裝有許多彈頭。每艘美國潛艇都可以攻擊全球大約200個城市。這就是中美在南海的潛艇實力差距。
三叉戟潛射導彈發射瞬間
為了改變現狀，美國正塞給澳大利亞更多的核潛艇，買單的是澳大利亞，但隨後指揮這些潛艇的是美國海軍司令部。對中國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威脅。沒有任何戰略目的。這些潛艇可能要到15年後才能被投入使用。當然，到那時，中國將建設本國軍力以應對這一新威脅，因此我們看到了軍備競賽的升級。我們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實力，展示了我們想要主宰世界的野心。
法國也一樣。法國此前已經與澳大利亞達成協議，要向澳大利亞出售常規潛艇。美國甚至沒有通知法國這份協議已經作廢就根據美澳協議向澳大利亞塞去了先進核潛艇。所以毫不奇怪，馬克龍感到非常沮喪。這是對法國工業的一個打擊，一個嚴重的打擊。他們甚至沒有獲得通知。這是一個信號。這個信號告訴歐盟各國，“這就是你們在世界事務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我們需要你們，我們會要求你們做些什麼。如果我們想做些什麼，我們甚至都不會費事通知你們。你們就是一羣附庸。”
法國撤回大使以示抗議。法國撤回了本國駐澳大利亞和美國的大使，但法國沒有費心從英國撤回大使，因為人人都知道英國只是一個附庸國。犯不着為它們費心，這就是國際事務的變化趨勢。這就是美英澳三邊安保聯盟協定達成的交易。這將升級為一場危機。形勢非常緊張。雙方都在升級局勢。
因此，美國加劇了中國沿海的緊張局勢。中國派遣戰機進入了台灣地區的“防空識別區”。這是“以牙還牙”的報復行動。這些行動會升級。這些行動能引發戰爭，而中美之間爆發戰爭就意味着我們完蛋了。世界毀滅了。不僅僅是美中毀滅了，而是全世界各國都會完蛋。核大國之間不能爆發戰爭。中國沒有太多的核武器——這一點不像美國——但中國擁有的核武器足以從中國本土打到美國大陸。
（觀察者網由冠羣選譯自美國《雅各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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