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我在安倍老家見證了日本的政治鬥爭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言】
在岸田文雄於11月10日組建第二次岸田內閣前,由於時任自民黨幹事長的甘利明意外地在10月31日小選舉區選舉中落選,失去了幹事長的資格,岸田內閣的原外務大臣茂木敏充需調任幹事長,因此外相的職位空了出來。
同屬於自民黨宏池會,在本次選舉中成功從參議院議員的身份轉為眾議院議員的林芳正,成了接替茂木的人選。
在正式做出決定的11月5日,岸田照顧黨內做過首相的兩位大佬(2A)——安倍晉三(Abe Shinzo)及麻生太郎(Aso Taro)——面子,和他們打了招呼。
“在和中國的關係上,怕是會給國際社會一個很不好的信號,估計以後也會成為問題。”2A異口同聲地做出了回答。
2A的回答本在意料之中,但看遍黨內、派閥內的政治家,能比林更適合的人選幾乎找不到了。岸田並沒有太多地顧及2A的反對,還是決定讓林來負責這項工作。

2021年11月10日第二次岸田內閣閣員合照,首排左起第二人為林芳正,第三人為內閣總理大臣岸田文雄(圖/日本內閣官房)
1995年林芳正當選為參議院議員後,一直是宏池會的成員。岸田作為宏池會現任會長當然和林十分熟悉,對林與安倍等人的矛盾自然也心知肚明。安倍、安倍的盟友麻生反對將內閣最為重要的職務交給林,但現在自民黨總裁是岸田,他只需聽聽2A的意見,不需要聽從他們的指令。
林與安倍同屬山口縣選區,兩人、兩個家族的恩怨綿延了幾十年。二戰期間、一百年前在同一個地盤上的利益爭奪,政見的對峙就擺在那裏,人人皆知;今後林家與安倍家,大概率也會和現在一樣,換個方式將恩恩怨怨持續下去。
宏池會曾是自民黨中流砥柱
雖然林芳正與安倍晉三同屬自民黨,但在黨內兩人屬於不同的派閥。林芳正是宏池會的重要棟樑(排名第二的座長),安倍則是清和會的會長。
很多時候日本民眾把長期執政的自民黨看成多個類似於小黨的派閥組成的大黨,具有執政資格,掌控國家權力,讓派閥與派閥之間鬥而不破——在日本國內利益的分配上,派閥與派閥之間會爭個你死我活;但面對國際問題,只要能夠維持美國的權威,不損害美國利益,其他就都可以商量。
相比之下,自民黨及與自民黨聯合執政的公明黨(很多日本民眾形容公民黨與自民黨的關係時,喜歡用“金魚屁股上掛着的魚糞”這個詞。自民黨早已經保有了議會半數以上的席位,執政時可以用公明黨,也可以不用)之外,為數眾多的小黨,幾乎不可能在選舉中獲勝,不可能給自民黨造成任何一點威脅。
在數十年的黨內政治爭鬥中,自民黨形成了兩大派:“保守本流”與“保守旁流”。換句話説,能夠經常做黨的總裁、內閣總理的派閥屬於本流,而沒有什麼機會的派閥就是旁流了。兩者均掛着“保守”前置,沒有保守這個關鍵詞,就等於沒有了自民黨的靈魂。
按照以往的傳統、習慣、制度、思維方式去行動,四平八穩,這在日本被稱為“保守”。換而言之,維持自民黨執政態勢,不進行改革,這是自民黨黨員需要遵守的最基本的原則。沒有了保守理念,真的進行本流對旁流的政治鬥爭的話,自民黨隨時可以分裂。
林芳正所屬的宏池會,創建於1957年,是自民黨內歷史最為悠久的一個派閥。其第一代會長池田勇人、第三任會長大平正芳、第四任會長鈴木善幸、第五任會長宮澤喜一均做過黨的總裁、內閣首相,可見其本流力量有多大。但最近這二十多年,日本“本末顛倒”,1993年宮澤喜一從首相職位退出後,宏池會到2021年10月之前,無人能出任黨的總裁及首相,是岸田文雄將政治再度顛倒了過來。

宏池會官網截圖
從組織形式上看,宏池會會長是岸田,第二把手為座長,現在由林芳正擔任。副會長有根本匠、竹本直一、宮腰光寬、山本幸三,事務總長由根本匠擔任。負責日常運營的是事務局長三矢憲生,政策委員長為宮澤洋一。看了名單就知道這裏岸田、林、根本三人是重要人物。
筆者在日本和宏池會的人有過一些交往,聽他們講中國東漢學者馬融在《廣成頌》中寫的“棲遲乎昭明之觀,休息乎高光之榭,以臨乎宏池”,這才知道宏池會的名字來自中國古典作品,實在汗顏。每次見宏池會的人,討論經濟較多,大部分議員對經濟政策非常熟悉,能高談闊論,與其他派閥的議員一個勁地喝酒、談人脈關係等很不一樣。
宏池會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以日本“中國地方”(廣島、山口、島根、岡山、鳥取5縣)的議員為中心組成。同一個地方,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大致相通,這種共同的政治課題比較容易讓相鄰的政治家聯合起來。
在地理上,山口縣與廣島相鄰,山口縣選舉出來的林芳正,自然與廣島選舉出來的政治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從家庭看,林芳正的父親林義朗也從屬於宏池會,是這裏的最為重要的政策專家之一;子承父業,林芳正在進入政界之前,最親近的也是宏池會,在宏池會中通過自己在經濟政策方面的獨到見解,獲得其他成員的認可、支持。

林芳正(資料圖/路透社)
重新迴歸日本政治中心,這是宏池會的夙願。到了2021年10月,岸田在自民黨黨首的選舉中勝出,在內閣中最能夠從政策方面支援岸田的就是林芳正。二十多年下來,安倍派基本上壟斷了自民黨總裁的席位,岸田、林在黨內最需要關注的也是安倍派,通過政治上的競爭,勝過安倍派才能保證政治的穩定。
清和會給日本經濟帶來的惡果
反宏池會的主要派閥便是清和會。日本民眾更願意用岸田派和安倍派來區分兩個政治主張不太一樣的自民黨派閥。
宏池會現在有眾議院議員30人、參議院議員12人,共42人。相比之下,清和會95人中,眾議院議員60人、參議院議員35人,是自民黨中最大的派閥。清和會會長為安倍晉三,座長為山谷惠理子,副會長有數人,其中西村康稔兼任事務局長,是清河會中的最為重要的人物。
中國《晉書·諸葛恢傳》中有“會稽內史諸葛恢蒞官三年,政清人和,為諸郡首”的描述,清和便來自“政清人和”一語。
清和會最早是福田赳夫在1962年設立的“黨風刷新懇話會”。該會廣為招募對宏池會池田勇人提倡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不滿的議員,基本上是一個牽制主流(本流)的派閥,讓黨內對現任高層不滿的人,能夠集中在一起有個説話的地方。
從反主流的派閥出首相的機會當然不多,但進入2000年以後,本末顛倒的政治,開始讓清和會幾乎壟斷了自民黨總裁的席位。
2000年森喜朗通過密謀政治的手法,意外地當上了總裁、首相,很快下台後,小泉純一郎、安倍晉三、福田康夫前後8年維持了清和會對自民黨的統治。等非清和會的麻生太郎上台並丟失政權後,到了2012年安倍晉三奪回政權,又維持了8年的統治地位。去掉麻生一年、民主黨三年,從2000年到2020年的20年中,有16年時間由清和會把持日本政局。
和宏池會強調經濟不同,清和會更重視修改憲法、積極推進軍備擴張,對外態度強硬,在冷戰期間反共色彩極為鮮明,在亞洲特別注重結交韓國及中國台灣方面的人脈;在經濟政策方面並無堅持的理論。
森喜朗2000年主政日本時期,GDP為4.96萬億美元,小泉下台的2006年變成了4.60萬億美元;安倍2012年上台時還有6.27萬億美元,但2020年下台時又下滑到了5.04萬億美元,8年讓日本GDP規模減小了19.61%。
而同一時期,用美元計算的德國GDP從2012年的3.52萬億美元,上升到了2020年的3.84萬億美元,增加了9.09%。2000年日本GDP比德國高出了2.74萬億美元(是德國的241%),至2012年也維持着這個規模和比率,但到了2020年只比德國高出了1.2萬億美元(131%)。按這趨勢來看,如果再讓清和會的政治家執政二十年的話,到了2040年前後,日本經濟大致會落在德國之後,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

德國與日本GDP總量的推移(圖源:《世界経済のネタ帳》)
並不是清和會政治家主觀上要以經濟上的極速下滑來換取國際政治地位的提升,是該會本來就以反主流的形式出現,在經濟方面不具有獨到的政策理論。
安倍上台時,《朝日新聞》記者將其經濟政策稱為“安倍經濟學”,這讓安倍本人很不高興,長時間未予承認;後來發現清和會政治家和宏池會有着巨大區別,需要這樣的詞彙來表述自己的經濟政策後,安倍才勉勉強強地使用了這個強加給自己的詞彙。安倍執政八年,唯一可説的也依舊是經濟上的巨大失敗。
但是,今天的日本想走回宏池會曾經主張過的專注經濟的路線,已經很難。岸田文雄上台主張最多的便是讓軍費翻番,與周邊國家在高科技上脱鈎,搞經濟安保。
經過清和會政治家前後二十年的慘淡經營——小泉反覆參拜靖國神社、安倍策劃亞太戰略、菅義偉在中國台灣問題上的強硬發言,發展軍備、以鄰為壑在日本已逐漸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如今要扭轉這個局面已經非常困難。
林芳正與安倍晉三在山口縣選區井水不犯河水
宏池會與清和會的關係,如果從同一選區選舉出來的政治家林芳正、安倍晉三這個微觀角度分析的話,雖有政見上的不同,但更多的是局部的私人利益之爭,格局很小。
山口縣是林芳正及安倍晉三的選區。這裏有128萬人口,主要城市中有發動日本明治維新的萩市(林芳正的選區),有簽訂《馬關條約》的下關市(安倍晉三的選區),縣首府設在山口市。從經濟規模看,這裏一年的GDP不到6萬億日元(約3300億人民幣,相當於河南新鄉市的規模),在日本47個都道府縣中位列第23名。

山口縣位於日本西南部
筆者曾在萩市生活過5年,向國內朋友介紹萩市時,更願意將萩市比作“延安”。別看這裏人口不過5萬,全縣人口在日本比很多市(日本的縣相當於中國的省,比市大)都要少,但明治維新以後,從山口縣走出的首相在二戰前有伊藤博文、山縣有朋、桂太郎、寺內正毅、田中義一,戰後則有岸信介(安倍的姥爺)、佐藤榮作(安倍家的遠親)、安倍晉三,共8人。過不了幾年,以林芳正在宏池會內的地位、政策制定能力,他大概率也能夠當選首相。
安倍晉三從小生在東京、長在東京,從幾乎免試的三流大學畢業後去美國遊學,然後回到日本進一家鋼鐵公司做銷售,之後很快就到自己父親那裏當政治家秘書,從未做過任何行政大臣,從黨的幹事長一下子升任黨的總裁,當上內閣總理。
林和安倍不同。林於1961年1月生於東京,但很小就隨父母回到老家山口,在這裏上的小學、中學,考的是日本競爭最為激烈的東京大學法律系。他比安倍更知道地方、瞭解美國、做過大臣,在這個基礎上覬覦首相席位。
在山口縣,筆者用地方方言和林聊天,林無縫對接了地方方言。從山口縣選區選出的議員安倍晉三,則到最後也是一口標準的東京話,在地方集會上同樣不會使用一個山口方言中的詞彙。給人的感覺是,林真的是山口縣的人,安倍則是代表日本國家的山口縣選舉出來的人。換言之,林在地方更接地氣。
山口縣與朝鮮半島隔海相望,很多居民來自半島,或者是經過半島來到這裏的大陸人。人們見面免不了問一句祖籍是朝鮮或者中國的哪個地方,天然地關心朝鮮及中國問題。
林家早年在下關從事醬油的生產與銷售,近代開始從事交通等行業,至今保留着相關產業。安倍自稱在明治維新前,家業為醬油和釀酒,但縣內並無相關的產業,倒是安倍晉三的太爺安倍慎太郎進入政界後,開創了政治家業,爺爺安倍寬接着參加議員競選,父親安倍晉太郎做過外務大臣,安倍晉三本人更是創下了做首相時間最長的歷史紀錄。
林家與安倍家均以山口為政治根據地,從這裏勝選後進入中央政界,關心國際問題是林和安倍的共同特點。
山口原有四個選區,分別選舉自己的代表(議員)進入國會,但隨着人口的不斷減少,四個選區現在已經變成了三個。林在第三選區參加選舉,安倍則是第一選區,兩者並無選舉上的直接爭奪。
但林的問題是,自1995年參加選舉後,一直競爭參議院議員的地位,並非眾議院議員。
第三選區一直是原官房長官河村建夫的地盤,幾十年不能撼動。不過河村1942年生人,已是79歲高齡政治家,並未提前安排子弟接班。到了2021年眾議院選舉時,林便辭去了參議院議員,挑戰河村,宣佈參加選舉。

第三選區內不斷有朋友來信告知選舉的準備情況。除了筆者生活過的萩市,由於是河村的胞弟田中文夫任市長,堅定地站在了自己哥哥一邊外,其他幾個市基本上投誠到了林的麾下。
隔壁選區的安倍對此隔岸觀火,沒有聲援河村,眼看着林拿下了眾議院議員席位,有了當黨的總裁、內閣總理的機會(參議院議員可以任大臣,但還沒有出任內閣首相的先例。在地位上,眾議院隨時可以解散,需要不斷經歷民眾的選舉,而參議院一次當選便6年保有議員資格,身份相對穩定,但地位略低)。
現在林是岸田內閣中可以出任臨時代理首相權力的第三人(第一位為官房長官松野博一,第二位為負責地方創生的特命擔當大臣野田聖子)。在大臣的重要性上,林遠遠高於官房長官及特命擔當大臣。眼看着林如冉冉升起的朝日,在日本政壇愈發有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安倍反對林出任外務大臣,更多的該是不願意看到宏池會在國政中日益壓倒清和會。
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在萩市的5年,從未見林和安倍同時出現在某個集會上;派閥間的矛盾衝突是否造成了林與安倍的對立,地方上能夠聽到的消息不多,但感覺林與安倍絕非好友。
“改朝換代”
清和會政治隨着安倍的下台將告一段落,尤其安倍長期政權留下的諸多醜聞,現在開始逐步顯露出來。11月29日突然逮捕日本大學理事長田中英壽,田中與安倍等人的關係讓日本媒體議論紛紛。這似乎也在告訴人們,清和會統治日本的時代即將結束,重新回到旁流的地位該是時代大勢。
宏池會原本重視經濟發展,缺少黨內鬥爭的鬥志。岸田會長優柔寡斷的特點長期以來一直為日本媒體所詬病。林的學校背景、在美國的留學經歷,在內閣出任過防衞省、農林省、文部科學省及負責經濟財政政策的特命擔當大臣,現在是外務大臣,幾乎將所有重要大臣的工作都做過了一遍,今後出任派閥會長、競選自民黨總裁、拿下內閣首相一職該是大概率的事。
前一段去上海採訪,拜訪了一位銀行方面的日本專業人士。談到林芳正時,對方聊道:
“林長期任日中友好議員聯盟主席,而且熟悉美國,在美國留學,做過議員的秘書。一個懂中國也瞭解美國的日本政治家,尤其是一個有希望做首相的外務大臣,比只懂日本國內政治的政治家負責外交,更能對中日關係的穩定能發揮作用。”
中日關係應該在岸田時代、在林任外務大臣的時候,出現一些改觀。儘管岸田極為強調增加軍備預算,與中國對峙的態勢十足,考慮到清和會對中國台灣的政策等,不這麼做可能讓現在的政治很不穩定。
宏池會的主政,多少讓日本政治軌道從外交方面與中國對峙向對話方向調整有了一定的可能,尤其在202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50週年的時候,轉變中日關係愈發成了日本政治中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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