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知網為何敢這麼橫？-腓特烈的大話堂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腓特烈】
當兩年前，翟天臨“博士”在直播中天真地發問“知網是什麼”，並最終因此近乎“身敗名裂”之時，中國知網在網友們口中還是“不知知網，枉談學術”的正能量代名詞。
然而，在2021年這個專注於“偶像崩塌”的年份——“正能量代表”變成了強姦案犯罪嫌疑人，曾在各種通稿中被稱為“人怎麼可以這麼完美”的美國籍“龍的傳人”現出了婚內長期出軌的原型，“超級正能量”網紅三八紅旗手一夜間變成了偷逃税巨鱷——中國知網突然間的“塌房”似乎也顯得不那麼讓人意外了。
不久之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89歲退休教授趙德馨先生以一紙訴狀，將知網訴上法庭，打響了“天下苦知網久矣”的第一槍。此事件雖然最終以趙德馨先生勝訴並獲賠70萬元告終，知網也在自己首頁打出了《關於“趙德馨教授起訴中國知網獲賠”相關問題的説明》，但公眾對知網的懷疑和異議卻並未平息——
“中國知網”究竟是何方神聖？其在中國為何能獲得近乎“學術辛迪加”一般的地位？我們的文章又是如何不明所以地流入知網手中？知網的行為，是否涉嫌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規定？
知網首頁截圖
一、“數據庫壟斷”——獨一份的“學術壟斷”現象
所謂的“學術壟斷”，指的是某些與學術作品相關的運營主體，在形成近乎事實的壟斷後，通過高價售賣其擁有的學術文獻資源，而購買者卻又“敢怒不敢言”的現象。
學術壟斷在世界範圍內都不是新鮮話題，只不過，國外的學術壟斷，被抨擊的對象一般是出版商，包括但不限於WILEY、ELSEVIER、SAGE在內的諸多世界著名出版商，都因高額售賣旗下刊物中的文章，而被扣上“學術辛迪加”、“學術托拉斯”的帽子。
不過，平心而論，出版社高價賣出期刊文章，似乎也“情有可原”，畢竟對一篇文章的發佈，他們需要掏錢找同行專家進行評議，需要編輯、校對、排版、印刷、發行，並作為審稿人承擔作品出現學術不軌時的責任人，等等。就此看來，對於一篇有質量的文獻的發表，出版商稱得上是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多賣點錢”，聽起來似乎也沒那麼不合理了。
但在我國，進行“學術壟斷”的“學術辛迪加”，卻並非出版商——實際上，連諸多出版單位自己都是“學術壟斷”的受害者——擔當這一角色的，是在國外大多數時候只能被當作搜索引擎用的文獻數據庫，其代表莫過於風口浪尖上的“中國知網”。
雖然如今知網已將諸多論文變成了免費，但在知網網站上，知網仍清晰地列出了自己售賣論文的價格，如下所示：
一本碩士論文售價15元，一本博士論文售價25元，普通文獻最少也要0.5元/頁……根據知網的定價規則，可能出現這樣的喜劇故事——你買一份報紙可能只需要花一塊錢，但你從知網上買到這份報紙上的三篇“豆腐塊”卻可能要花掉一塊五。然而，相對於出版商需要對作品進行的各種繁雜的工作，知網所做的唯一的事似乎就是——連掃描都不用掃描，拿來賣就完事了？
然而，雖然對於論文的售價是如此高昂，知網在我國卻擁有幾乎獨一無二的地位，絕大多數高校學生，以及幾乎所有已就業但有文獻創作需求者都將知網作為唯一的網絡學術文獻來源。這也造就了諸多媒體報道中知網可以“躺着賺錢”“利潤十二億”的現狀。
二、“中國知網”更勝“中國‘知網’”——“學術辛迪加”是如何被造就的？
雖然名字上掛着“中國”二字，但如果你將知網（https://www.cnki.net/）的網站拉到最下方，便可以通過ICP備案和公示信息查出其運營公司——《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電子雜誌社有限公司；這家公司雖然名字裏也帶有“中國”二字，但如果你步步追溯，便能發現，中國知網的實際控制人，並非國務院或國資委等，而是清華大學。
雖然只是一家校辦企業，但這並不妨礙知網在國內幾乎獨一無二的學術文獻資源擁有者的地位，這一點，甚至連真正的中國“知識網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也完全無法與之相比。
實際上，由中宣部進行總體部署，由中國社會科學院牽頭建設，教育部、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配合而成的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網站，目前也僅收錄了期刊、古籍等資料，內容豐富程度和收錄了大量碩博論文的知網相比，相差甚遠。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網站截圖
不僅如此，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在知名度、影響力上，也完全無法和知網相比——即使前者以公益為目的，免費開放了旗下數據庫、供所有註冊使用者免費下載，大多數人仍然會選擇去知網下載收費的論文，否則，至少文科學生是不會私下發出“天下苦知網久矣”的哀嘆的。
那麼，是什麼造就了知網這家收費網站今日的“學術壟斷”地位？答案包括三點：
1.知網與諸多高校達成了穩定的合作關係。
一個幾乎公認的秘密是，幾乎所有的高校都和知網建立了穩定的合作關係，且高校會將這種合作關係或多或少地強加於自己的學生。
筆者在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就收到過學校不止一次的催促，要求筆者和知網簽約。在筆者遲遲不肯簽約的情況下，有一位行政工作人員甚至向筆者發出了“輕威脅”，告訴筆者“如果將來用人單位在知網上查不到你的畢業論文，可能會懷疑你的學歷含金量。”這實在讓筆者非常不解——什麼時候學歷含金量不看畢業證、獎學金、成績單、教育部學信網驗證信息，卻要看一家校辦企業網站是否收錄筆者的畢業論文？要不要順道要求畢業論文必須用清華同方生產的電腦撰寫？
筆者非常支持所有研究者都可以免費閲讀筆者的論文並學習知識，但要筆者以一張“下載卡”（這對知網而言幾乎沒有任何邊際成本）的代價讓出自己的畢業論文，然後讓知網以15元/份的價格銷售筆者的論文獲益，實在是件太滑稽的事。
所以最終筆者也沒把自己的畢業論文交給知網——當然，多年後筆者發現，自己那幾篇為了畢業、申請獎學金髮表在期刊上的論文，全都被知網“笑納”了。
2.諸多評級、評選機構尤為偏愛中國知網。
以筆者的多位朋友、客户為例，他們之前在申請職稱的時候，都被工作單位要求提供“知網上下載的CAJ格式論文”，若提交了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的下載網址和PDF版論文，會被斥責“這個不認”、“必須要下載中國知網的CAJ格式文獻”等等，最後不得不掏錢自己下載了自己的CAJ格式論文。
而筆者母親之前申請職稱時，也被告知提交期刊原稿“無用”，必須提交知網CAJ論文的下載網址——雖然該要求比起筆者朋友的經歷而言降低了不少，但筆者實在不能理解，為何這些評選、評級機構會如此鍾愛知網，甚至連國辦的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都不放在眼裏。而根據筆者多年為教育行業機構、單位提供法律服務過程中所得知的情況，在評級、評選過程中，這種情況不在少數。
此外，雖然知網在《關於“趙德馨教授起訴中國知網獲賠”相關問題的説明》中聲稱：“自2019年起，中國知網已開通作者服務平台，所有作者一經實名註冊，即可無限期免費使用自己的作品，管理自己的學術成果，並隨時跟蹤其研究成果產生的學術影響。”但如下圖所示，在知網的論文購買頁面上，是沒有任何信息提示作者可以通過實名制來免費下載自己的論文的：
3.“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雄心。
當然，我們也不可否認，除了以上原因外，知網自身卓爾不凡的勇氣，恐怕也是其可以獲得如此之多的文獻的核心原因——即使有些獲取是不合法的。
要知道，趙德馨教授遭受侵權的《中國經濟史辭典》，絕非一篇一頁不到的“豆腐塊”，而是一本厚達1120頁、1990年由湖北辭書出版社出版的正規書籍。即使是一個剛學知識產權法的學生也該明白，把這樣一本鉅著做成電子書並公開售賣，可不是不打招呼想幹就幹的。可中國最大的“學術辛迪加”，卻似乎不把趙教授享有的著作權放在眼裏。難不成其自認為“讀書人竊書不算偷”？
四、維權並非易事
此次，趙德馨教授對知網“率先發難”，似乎也給很多人特別是“囊中羞澀”者打了一針興奮劑。畢竟，很多讀書人“窮的只剩下論文”了，如果趙教授可以通過維權獲得七十萬元的賠償，那別的讀書人們為何不能“照虎畫貓”，告知網一下試試？
還真不見得那麼容易。
首先，絕大多數碩博朋友就不要幻想自己可以“小手一抖，萬元到手”了，在你們當初收下知網提供的下載卡並簽署了知網的作品提供協議的那一刻，你和知網就形成了合理合法的著作權使用許可關係，也就遑論什麼“告知網，賺大錢”了。
其次，絕大多數期刊投稿者也無法從知網那告來一針一線——如果你們仔細閲讀自己投稿的期刊的徵稿啓事等，便能發現，你的合作期刊恐怕早就和知網達成了合作關係，你通過徵稿、投稿的行為，已經向知網進行了著作權使用許可。
當然，你或許可以先狀告自己的期刊，主張對方直接許可知網使用你作品的聲明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規定的無效的格式條款，在這一訴訟先行取勝的情況下，再去狀告知網侵犯了你的作品著作權——不過，在此情況下，有多少人能堅持到連續打贏期刊、知網的那一刻呢？
當然，如果你確定，自己的作品從未通過你本人或作品的關聯方向知網進行著作權許可，而知網仍然把你的作品拿來賣錢的話，那麼顯然，知網侵犯了你的合法權利（其並不構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第二十五條規定的“合理使用”），你有權對其提起訴訟，維護自身的合法權利。
結語：知識共享的大潮勢不可擋
在2016年5月17日的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加快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建設，構建方便快捷、資源共享的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信息化平台”。這一富有遠見卓識的講話，推動了包括但不限於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古籍資源庫、國家法律法規數據庫等一系列以構建知識共享為目的共享型數據庫的建立。從長遠的趨勢看，知識共享、資源共享的大潮，在我國可謂勢不可擋。
對於有些以往可以靠着獨佔甚至“霸佔”的資源“躺着賺錢”的“學術辛迪加”而言，在知識共享大潮的推動下，日後繼續“躺着賺錢”的美夢恐怕行將破滅——在越來越多國家建設的免費數據庫逐漸開放，且名聲日益響亮的情況下，還有多少人，會傻傻地繼續花錢購買那些毛利率高達54%的待售論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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