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烏克蘭,為獨立而生,還是為反俄而生?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保持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存在,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卻與烏克蘭本身的發展與富強無關,相反,正如美國時任國務卿希拉裏克林頓在2012年坦率解釋的那樣,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前蘇聯的“復辟”。
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爆發、俄烏關係正式破裂後,美國的戰略目標就更加明確了:要烏克蘭成為抵禦俄羅斯“擴張”的永久堡壘。
由於美國對烏克蘭政策的主要目標是防止美國的前冷戰對手蘇聯捲土重來,因此當前烏克蘭社會的許多問題,例如極端民族主義抬頭等,都被西方各國政府和媒體普遍忽視。2014年之前,西方分析人士普遍認為,烏克蘭的極端民族主義情緒上升是對蘇聯幾十年壓制民族認同的短暫反應。因此,隨着烏克蘭接近歐洲,它不得不對生活在其領土上的少數民族採取更加自由和包容的政策。
但現實證明並非如此。2014年獨立廣場“顏色革命”後,烏克蘭的“英雄主義”(新納粹)和烏克蘭極端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開始在該國政治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這些意識形態補充了烏克蘭當局關於該國在東部面臨所謂俄羅斯侵略的敍事。

2017年10月14日,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和極右翼團體的支持者在基輔參加烏克蘭的“英雄主義”的集會。來源:路透社
但這些敍事的發展並沒有為烏克蘭帶來新的發展前景,反之卻逐漸走向了一個令人害怕的結果:2018年9月8日,烏克蘭第聶伯羅市市長鮑里斯·菲拉托夫9月表示,位於基輔的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區代表、潘菲利亞大主教丹尼爾,在他的個人圖書館裏收藏了烏克蘭納粹主義主要思想家德米特里·唐佐夫的所有終生版本。
德米特里·唐佐夫是所謂的“完整的”烏克蘭民族主義的主要理論家。在他的作品中,他公開寫道烏克蘭人是一個主人翁種族,其永恆的精神敵人是“奴隸”俄羅斯:
“哪裏有烏克蘭,哪裏就沒有俄羅斯,反之亦然。”
OUN( 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烏克蘭的極端民族主義組織)中最激進的領導人斯捷潘·班德拉和他的朋友們就是德米特里理論的實踐者,他們按照德米特里·唐佐夫的教義行事。值得注意的是,烏克蘭甚至還有一個公開運作的科學中心,這個“科學中心”的作用就是研究德米特里·唐佐夫的理論成果。
這是一種現象的結果:新納粹思想的流行是烏克蘭族裔認同分裂極端化的象徵。事實上,由於東西方兩種文化(中東部的烏克蘭信仰東正教,西烏克蘭則更多受波蘭影響信仰天主教)的烏克蘭人,都強烈抵制烏克蘭現執政當局強加單一的烏克蘭身份認同的努力,雙方的對抗行為在仇恨加持下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極端化。許多西方分析家開始對烏克蘭民族分裂、社會撕裂的問題,從之前的“樂觀主義”態度轉變為搖擺不定的懷疑態度。

德米特里·唐佐夫。來源:維基百科
美國在烏克蘭行事的目標只是尋找機會一勞永逸地將烏克蘭從俄羅斯的影響力中剝離,但美國精英對烏克蘭社會的文化多元化和地區多樣性卻基本上漠不關心,有時甚至公開敵視這些烏克蘭人民真正的民主權利。諷刺的是,美國所召開的“民主峯會”將烏克蘭列入邀請名單中,但卻無視了在顏色革命後烏克蘭正在越來越向事實上的獨裁、民族壓迫國家“轉型”的事實。
現在的烏克蘭究竟有多“不民主”?例如,今年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對反對派媒體實施了自蘇聯解體以來在歐洲從未見過的最嚴厲的限制。他大筆一揮就關閉了三個受歡迎的反對派新聞頻道,這三個反對派新聞頻道僱傭了1000多名記者和許多的其他員工。美國一邊召開着民主峯會,一邊又支持着這種明目張膽的政治迫害行為,稱其為“捍衞其主權和領土完整”。
更黑色幽默的是,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在2021年2月3日發佈的聲明中,也明確支持烏克蘭當局對反對派電視頻道的制裁。大使館指出,美國支持烏克蘭根據烏克蘭法律為捍衞其主權和領土完整而做出的反擊“俄羅斯的惡意影響”的努力。

烏克蘭當局對反對派電視頻道的制裁。來源:半島電視台
雖然許多烏克蘭法律學者指出總統無權在沒有法院命令的情況下關閉任何媒體機構,但澤連斯基通過追溯取消憲法法院院長的任命,並無視烏克蘭最高法院恢復其職務的決定,解決了這個問題。拜澤連斯基的“天才想法”所賜,烏克蘭整個司法系統現已癱瘓,無法再對行政部門起到有效的威懾作用。
司法權都無法掌握在手中的國家,又有何資本成為美國口中的“民主國家”呢?——美國歡迎烏克蘭最高拉達通過的關於更新烏克蘭最高法院高級法官委員會成員遴選規則的法律草案,因為這是“朝着全面司法改革邁出的重要一步”。這是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於2021年6月29日晚發佈聲明中的內容。來自這一大使館的消息稱,美國“期待”儘早通過與司法改革相關的其他法案,以“鞏固今天的成果”。聲明中説:“美國隨時準備支持我們的烏克蘭夥伴……把握歷史機遇,為全體烏克蘭人民的利益更新烏克蘭的司法系統。”
更新的結果又是什麼?恐怕烏克蘭自己説出來都會有些不好意思:所謂的烏克蘭最高法院高級法官委員會成員遴選規則的法律草案,按照中國的敍事方式就是赤裸裸的“不平等條約”。該法案規定重新啓動具有“國際專家決定性作用”的高級法官委員會。從法案生效起,“國際專家”將對委員會候選人的選擇具有決定性的投票權。
受到這一“成功”的鼓舞,幾個月後澤連斯基又關閉了該國最受歡迎的反對派新聞網站Strana.ua。該網站的記者揭露了該國一些最臭名昭著的醜聞,包括白俄羅斯的瓦格納門醜聞,這一醜聞爆料了烏克蘭安全官員試圖賄賂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去逮捕俄羅斯瓦格納僱傭兵的行為。

202 年7月29日,白俄羅斯明逮捕了涉嫌瓦格納集團僱傭兵。來源:jamestown
而這個網站所披露的辛秘遠不止於此。由於烏克蘭人在這兩年內被超收了近15億美元的税收,這一税收的使用去向顯然非常令烏克蘭人關心。而這一網站披露了這些資金的去向:烏克蘭當局“挪用”資金了參與了由美國主導的新冠疫情“民主援助計劃”,以及烏克蘭當局包專機用於從阿富汗運送“富有的阿富汗人”前往烏克蘭,卻將在阿的烏克蘭普通人撇下不管。
“他們(富有的阿富汗人)將金鑽送給了包機上的機組人員,機組人員將他們的同胞留在喀布爾機場並向他們揮手告別,然後與他們的新朋友一起飛走。”這一網站的爆料中寫道。
這個令人難受的事實非常令烏克蘭人破防。在這個事件爆發後的烏克蘭獨立日前夕,其社交網絡上出現了數百條評論,烏克蘭網友們將烏克蘭稱為一個“典型的失敗國家”。這一稱號當然算得上名副其實,因為美國在烏克蘭政策的另一個不良後果就是猖獗的腐敗,澤連斯基的前任波羅申科本已很高的水平在現在的情況面前也會黯然失色。
根據非營利組織烏克蘭選民委員會的説法,澤倫斯基人民公僕黨五分之一的代表都捲入了各種公共醜聞之中。正如澤連斯基的財政部前部長伊戈爾·烏曼斯基所指出的那樣,烏克蘭的腐敗現象今天已經導致巨大規模的“當局對現實的感知的缺失”。在現在的烏克蘭,即使是西方幫助建立的、敦促打擊腐敗的新烏克蘭政府機構,現在都成為了政府官員從中獲利的新工具。
這種例子筆者還可以舉出更多,而這突出了美國對烏克蘭戰略核心的潛在問題——不是發展國家,相反,重點是遏制俄羅斯。

2021年11月10日,烏克蘭外交部長德米特羅·庫勒巴(Dmytro Kuleba)與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hony Blinken)在華盛頓舉行會談。來源:CNN
這種做法的結果是自相矛盾的:針對烏克蘭的如今局勢,西方各國爭辯説,這是為了加強烏克蘭的“獨立性”,這需要將大量的西方顧問納入烏克蘭的關鍵政府機構,以確保西方代表被允許進入烏克蘭。但烏克蘭的獨立性和發展富強究竟該怎麼辦,還是要真正愛國的烏克蘭人自己説了算。
澤連斯基政府的高官奧列格·塔塔羅夫公開抱怨這樣的事態發展無異於使烏克蘭成為西方的附屬領地,而在這之後他就突然被免職並受到了各種犯罪的指控。然而,在2021年初接受調查的烏克蘭人中,幾乎有三分之二的烏克蘭人同意他的説法。
美國目前在烏克蘭的政策遵循一個熟悉的顏色革命套路,這導致烏克蘭人對過去的懷舊情緒在重新抬頭,這通常以拋棄西方對烏克蘭的“監護”情緒為主。但美國顯然不會輕易放棄當前的烏克蘭政策路線,美國國內的當前路線支持者認為,如果沒有這樣的“反俄路線”,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分離和烏克蘭的永久獨立地位將“倒退”,這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極為不利。
然而,事實上,美國對講俄語的烏克蘭人的民主權利有意識的漠視和對烏克蘭人族裔的人為分裂,反而增加了未來俄烏政治和地緣戰略的不確定性,這從最近的烏克蘭局勢就能窺視一二。

烏克蘭現任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來源:NBC
美國的真正利益是為自給自足、和平繁榮的烏克蘭創造條件,哪怕只是為了反俄目標;一個可以對安全問題做出自己的決定、經濟發展健康、社會撕裂不嚴重的烏克蘭能夠對俄羅斯造成的威脅,顯然要比現在這個半死不活的烏克蘭要大得多。
相比之下,美國目前的政策正在滋生一種不健康的慣性,這種慣性促使烏克蘭當局放棄與頓巴斯地區的對話,並由於與最大貿易伙伴俄羅斯斷絕正常經濟聯繫而導致巨大的經濟損失。
與其對烏克蘭造成進一步損害,美國應該考慮烏克蘭社會的多元文化性質,並反思美國已經證明它不太擅長處理其他國家內部問題的事實。烏克蘭的發展成果和政權應該適用於所有烏克蘭人,包括居住在該國東部和南部的“親俄”民眾。
複雜的跨國和國際衝突需要新的“威斯特伐利亞機制”,其本質如下:俄羅斯、美國和北約的關係應當緩和,大國一致的協調原則應當在烏克蘭危機的解決上發揮充分的作用。然後各方必須同意啓動旨在實現冷戰後解決方案的全面談判,烏克蘭和俄羅斯將在其中加入新的歐洲共同安全協議。
這樣的框架可以讓俄羅斯和烏克蘭有足夠的動力去創造性地解決他們在頓巴斯和克里米亞的分歧。否則,烏克蘭就必須放棄目前一廂情願的歐洲一體化和西方口惠而實不至的安全保障,原因也很簡單:烏克蘭現如今一團糟的國內治理和嚴重撕裂的民族認同都不會允許烏克蘭走上此路,強行走上此路帶來的結果將是又一輪的內戰。

烏克蘭與德國就解除從北約購買武器的障礙進行談判。來源:Ukrinform
11月,筆者看到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里亞布科夫在其談話中談到了這一點。他指出在當前條件下,與西方達成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協議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俄羅斯總統普京最近提出的關於烏克蘭的安全保障提議仍表明,全面解決烏克蘭問題的大門尚未完全關閉。
現在皮球踢到了西方一邊,烏克蘭問題的成功解決將取決於西方是否會比2008年做出更明智的反應,當時的俄羅斯總統梅德韋傑夫討論新的泛歐安全機制的提議被西方愚蠢地拒絕了。
這導致了後續十年內俄羅斯與西方加深的危機並間接導致了現在烏克蘭問題的騎虎難下。現在是西方再次面對真正挑戰的時候——創造性地提出建設性的前蘇聯地區冷戰後的爭端解決方案,這實際上會帶來不可估量的好處:歐洲和歐亞大陸的經濟將依靠可靠和穩定的能源供應以及新的和附近的擴張市場蓬勃發展。
美國政客必須想明白的一件事是,美國究竟為建立一個反俄的烏克蘭能付出多少代價,最重要的是在烏克蘭文化和俄羅斯相同的情況下,維持一個全心全意反俄的烏克蘭會有多少成本。正如烏克蘭前總統尤先科最近所感嘆的那樣,40%的烏克蘭人實際上同意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觀點,即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是一個民族,而且年輕人比60歲以上的人更認同這個觀點!如果不能算好這筆賬,那麼可以説當前的政策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更需要創造性地思考如何解決各種“附庸”地區的國內問題,而非現如今單純地將此類國家作為反對某國的前線。
強行無視40%的“親俄派”不現實,現在的烏克蘭走向了一個十字路口。烏克蘭究竟是一個真正的獨立民族國家,亦或只是因反俄需求而強行製造出來的國家,這個問題值得西方思考,更值得所有烏克蘭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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