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獅教練自述：有華僑笑話佛山的舞獅是三腳貓功夫，我一定要爭回這口氣

【口述/盧教練 採訪/觀察者網 邢曉楠】

最近的互聯網，舞獅濃度較高。今早一打開微博，還看到小獅子翹jio。

自從講述留守少年阿娟“病貓變雄獅”的動畫電影《雄獅少年》上映，許多不同行業的網友都從專業角度出發，對電影進行了抽絲剝繭的分析。

但是，舞獅者，這個電影本身所講述的行業，卻一直缺席。

近日，觀察者網採訪到了佛山一位舞獅教練，聽他分享了自己舞獅生涯的諸多“傳奇”：從因為華僑同行一句嘲諷堅持20年，到靠舞獅把一羣留守少年練出“一身正氣”……

高樁舞獅 受訪者提供

他的故事有少年意氣，也有人間真實。有的情節像電影，有的情節，比電影好看。

以下為他的自述。

盧教練：

我姓盧，從事舞獅這一行已經快20年了，現在擁有龍獅國家一級教練員、裁判員資格。

第一次接觸舞獅，是在初一的時候。當時我參加了學校裏面的一個獅隊，剛好遇到一些大型演出，師父就帶我們去體驗，我在演出的過程裏慢慢感到了舞獅的魅力。

剛入行的時候，我從一些老前輩口中得知了一個“傳言”。據説當時有一羣華僑拿着他們自己的獅頭回來“尋根”，結果交流完以後，笑話佛山的舞獅是“三腳貓功夫”，説我們這個發源地已經沒有傳統的東西在了。

到現在，以前和我一起學舞獅的同學都有了其他不同的事業，只有我一個人堅持了下來，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件事——我要在我們佛山，把這個東西好好傳承下去，我一定要爭回這口氣。

大概02、03年的時候，我開始跟着師父到處走，08年左右自己出來自己幹，中間經歷過很多事，也見證了這些年舞獅的發展。

很多人會問，現在舞獅的傳承情況怎麼樣？

廣東這邊，舞獅還是很普遍的。我們稱呼婚嫁、商場開業、或者房屋動土這些為紅事，紅事經常請舞獅去把氣氛活躍起來。

全紅嬋奪冠鄉親舞獅慶祝 截圖來源：廣州日報

白事請舞獅現在比較少了，只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去世了，後輩和一些特別敬仰他的人，可能會拿一頭白色的馬超獅去靈堂裏進行一些特定的流程，以緬懷這些老前輩。不過現在一般來講都是往科學化的方向去，不會搞得那麼隆重。

鄉村裏還是會有一些聯誼活動的。電影裏那種舞獅比較誇張了，但是以前也確實有一些傳統，比如大家都往同一座塔上爬，要搶到最頂上的青或者其他彩頭，寓意着接下來一年鴻運當頭。

搶“彩頭”現在已經比較難看得見，可能是覺得有爭鬥的元素在裏面，我們要和諧一點，所以更多是表演或者展示的形式去做交流。

我也教舞獅，所以我感覺現在學舞獅的年輕人還挺多的。小學、初中、高中或者大學裏，都有開展教學活動。

但是有一個現實情況跟《雄獅少年》裏反應的一樣：很多學生對舞獅很感興趣，但是舞獅不能給他們帶來經濟效益，所以很多人進入社會以後慢慢就放棄了。

很多人對舞獅的收入比較感興趣，我在這裏也可以説一下。

首先是頻率。舞獅接單是有季節性的，比如説清明節前後會比較少，春節前後就會比較多。平時的話，就是隔個一兩天有一兩單這樣。平均下來，如果這個月能每天有一單，那算很好的月份了。

收入的話，現在在佛山和廣州，普通開業演出（商演）大概1500元左右。但是每一次我們出去演出，都要拉上8、9個人，這個人數是因為我們有兩頭獅子，還有一些道具。就這個收入，還要拋去運費、路費和道具上的損耗。

所以算下來，每個人分到的錢真的不多，還真不如你去外面打散工的收入。像我們的隊員，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主業，舞獅只能説是副業，或者興趣。

你記得《雄獅少年》裏的鹹魚強吧？其實他和他老婆的故事很典型，我看的時候眼淚都快要繃不住了，因為在我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

我18年到19年之間，其實在浙江那邊是有一個自己的隊伍的，也帶起來了一些學生。但是因為和合夥人的一些不愉快，還有另外一些事，讓我的經濟狀況一下跌到一個很不好的境地。回來以後，我愛人就和我説，你為什麼不能在佛山這邊好好的找一份工作穩定下來呢？

我當時真的動搖了，就很勉強地去超市裏找了一份散工的工作。但是我還是對舞獅朝思暮想的，腦子裏一直在想獅子的事，我愛人看到我這種精神上的變化，就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對我來説有點過分的決定，也問過我，是不是後悔聽她的話，放棄舞獅去做一份所謂穩定的工作這種問題。

到現在，我也是一邊做一些其他副業，一邊堅持做舞獅的傳承。

高樁舞獅 受訪者提供

其實除了錢，有的人還對舞獅也有一些看法，覺得這一行的人不正經。你看以前那些電影裏，人拿着獅頭都是出去打架的，我們這邊有一個説法叫“爛仔”，就是小混混。很多家長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去舞獅，就是覺得，那麼多好的項目你不去選，為啥一定要選舞獅、要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

但是我是覺得舞獅是很有魅力的。你可能覺得我一下把層次拉得有點高，但是其實很多舞獅的人都有我這種想法：你可以從舞獅裏看到人生。

在我們南獅的套路里，都是一個低谷點，跟着一個高潮點，它的套路走向就像一個一個故事的演繹，你怎麼去選擇，都是你的人生。

比如你跳過梅花樁，有人喜歡踩那一根樁柱，有人不喜歡。大家目的是一樣的，但是做出來的動作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就關乎你怎麼去編寫你人生的問題。還有舞獅文化裏的一些精神、典故，都能把自己和身邊的一些人從沮喪中鼓勵起來。

舞獅裏面，講究“忠、正、毅、勇、智、誠、和、禮”，這八個點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意思在裏面，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也通過這些點體現出來。我們教舞獅的時候，會特意去和學生解釋這八個點都是什麼意思，以及學生們為人處世的時候這八個點應該如何體現。這些學生剛開始也會覺得這些都是玩笑，但是慢慢的，他們就會產生共情，會欣賞努力和付出的精神，尤其是會牴觸那種不勞而獲的狀態。

高樁舞獅 受訪者供圖

我舉個例子，是我之前教過的一批留守兒童。

差不多是16年年底的時候，我去了廣西博白縣一個比較偏遠的村落。那裏有很多小至六七歲、大至十八九歲的留守兒童、留守少年，普遍都是父母外出打工，只能依賴老人照顧，還有很多都輟學了。當時村委的人擔心這些孩子會學壞，變成社會上的小混混，就把我們請去村裏面教他們舞獅，希望能改變他們的精神面貌，也可以學到一門手藝。

去了以後，我發現那邊也不是大家想象中很貧窮的樣子。這些村子都是有一定經濟基礎的，會有那種養豬、農業之類的產業。但是很多孩子的父母覺得，村裏面反正也有老人家在做這些東西了，他們一起搞也賺不到更多錢，所以很多人選擇去外面打工。

這樣的話，那些孩子就被留在村裏了，又因為爺爺奶奶沒有太多的精力去管他們，所以慢慢就形成電影裏那種騎着自行車到處跑、到處追鬧的那種狀態。

所以電影裏面對留守兒童的那種刻畫，我覺得還算是寫實的，但是也會有一點誇張的手法，比如阿娟被人欺負什麼的。

再然後呢，就是這些老人雖然沒有精力管他們，但是他們會比較懂傳統文化裏的一些精神理念。他們就希望，能通過這種舞獅這種傳統文化，讓小孩子從思想上產生變化，不要再這樣隨便玩玩又是一天，打打鬧鬧又是一天的。

但是小孩子本身是不願意接觸這些東西的，覺得學這個沒有用，還不如拿着手機打遊戲。所以我們剛開始為了把他們聚集過來，真的是“連哄帶騙”，還拿了一些點心吸引他們。等他們坐下來，我們就開始去講解這個東西。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他們就慢慢瞭解到了一些舞獅文化的東西，發現，哦？好像和我在網上看到的那種梅花樁上跳來跳去是有點不一樣，然後就有了接觸的興趣。

剛開始練是很辛苦的，有一些小孩子很容易會放棄。但是每當有一兩個小孩子準備要放棄的時候，旁邊的人就會去鼓勵那些要放棄的夥伴，這其實就是舞獅文化裏團隊精神的一個體現。等過了體能訓練這個很苦很累的階段以後，這些小朋友就開始自發性的訓練，拿着鼓棒就敲鼓，主動拿獅頭去練。

我們在村子裏待了一個月，前一個多星期都是在做思想教育，真正訓練的時間大概也就20天左右吧。他們從零基礎開始學，到了一個能做基礎演出的狀態。

但是最關鍵的，是這些孩子在學完舞獅以後產生了一些觀念上的轉變。他們覺得，我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樣在村子裏面打遊戲浪費時光了，我要去賺錢養活自己。有一些孩子就到了外面去打工，還有一個專門跑到外面找了一個獅隊，做一些演出和教學的工作，這個是讓我感覺比較欣慰的一個學生。

不過剛才講的這個是2017年的事，現在舞獅的出路好了很多。

其實以前舞獅的人其實沒有什麼地位，因為你無論在哪裏拿到獎項，很多人都不認可。因為每個比賽都有自己的舉辦方，然後舉辦方都有自己的東道主隊伍……這些比賽也不用經過國家體育局或者地方體育局去認證賽事，所以獅隊就算在這些比賽上拿到名次，也只是這一個獎項的獎勵，沒有説在社會地位上、或者同行裏地位提高的。

但是今年中國龍獅協會和中國體育局出了一個新政策，裏面説，如果舞獅運動員在大型比賽裏拿到名次，是可以去跟國家體育局申報運動員等級的。

這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我們這一行算是看到一個希望，也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投入舞獅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