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少年》,被掛在“擎天柱”上
邢晓楠123
【文/觀察者網 邢曉楠 編輯/白玉】
點映發酵的口碑沒有讓《雄獅少年》達到預期的成績。
截至發稿,這部講述留守少年阿娟“病貓變雄獅”的動畫電影票房勉強達到1.5億。而圍繞電影最熱門的話題,是與劇情無關的人物造型。
一時間,誇讚的人,被反對者視為“洗地”;抗議的人,則被視為“上綱上線”。影片上映10天,爭議不但沒消解,反倒是愈演愈烈。
這篇文章,不會迴避造型的爭議,也要討論造型之外的東西。
我們採訪了《雄獅少年》的導演孫海鵬,監製張苗;也採訪了佛山從事舞獅運動近20年的盧教練,和他了解了更多舞獅和留守兒童的現實情況。
1、衰仔出街
阿娟,阿貓,阿狗,聽名字就是三個鄉下“衰仔”。
衰仔1號選手阿娟,機緣巧合得到一隻獅頭,踏上了漫漫尋師路,誓要與阿貓阿狗組成舞獅隊,由廢柴進化為“雄獅”。

可惜做人難,做獅子更難。三個廢柴陸續經歷了獅頭被砸、人被痛扁、士氣被打壓的磨難,夢想好不容易要實現,阿娟卻不得不離開鄉下,成為城市最底層的打工仔。

見識過人情冷暖,又被踩進泥土裏。阿娟心底那頭雄獅,還能有一聲咆哮嗎?
劇情不再過多透露,但現實世界裏,《雄獅少年》這聲咆哮,只算吼出半聲。
正式上映(12月17日)前一週,該片於全國25座城市開啓電影,一度創下賀歲檔國產動畫新紀錄,成為中國影史賀歲檔國產動畫票房冠軍、觀影人次冠軍及場次冠軍。
隨後,主流媒體也陸續表達了對影片質量的認可:
CCTV13《新聞直播間》評價它“表達文化自信,弘揚民族精神”;CCTV6《今日影評》則轉述北京地區院線經理李滬育的話,評價它“衝破5億問題不大”。

但很快,爭議出現了。
有網友覺得,《雄獅少年》裏的角色不但“醜”,而且也不可愛,不符合大眾審美。
一時間,幾乎沒什麼人在乎電影本身的題材和故事了,三個主演的造型,站上風口浪尖。
首先,《雄獅少年》的三個主角,確實不算好看的小孩。

看慣了亮眼的人物角色,一部分觀眾的反彈是很正常的:“為什麼不把人物設計的好看一些呢?”
也有一部分觀眾能理解節目組想設計普通、甚至難看角色的初衷,但是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醜得這麼奇怪”?
採訪中,我們也提到了上述爭議,包括人物的設計思路,並希望得到劇方的回應。
“不算是回應,我們談一談我們的想法。”
導演孫海鵬提到,在劇組的設定中,三個人物就是非常普通、起點很低的少年。對於這些少年而言,如果“特帥、特乾淨”,反倒是不可信的;用太出挑的長相去詮釋他們“低到塵埃裏”的設定,同樣是很難有説服感的。
“我們做了很多嘗試。從技術角度而言,就是一個卡通程度的問題。我們是否要在這麼寫實的場景裏面去放進一個特卡通的人,然後去演繹一個這麼有煙火氣的故事呢?我們嘗試過,然後發覺卡通程度太高的話,會讓人覺得出戲不可信。”
劇方提到,阿娟一共有三個模型。就初始的“衰仔”造型而言,無論是長頭髮,瘦削的身材,還是弓背,都是為了體現人物“低到塵埃裏”的特性。

隨着劇情推進,人物的模型在變化。
練了一段時間舞獅的阿娟,剃了平頭,儘管臉沒怎麼變,但是身體已經“悄悄”長了,背也挺起來了。
而第三個模型則是徹底“換了個頭”。身體的肌肉長出來了,臉部輪廓變得更硬朗,眉毛也改平整了一些,氣質上和原來完全不一樣了。

導演也表示:“可能觀眾有其他不同的解讀,我覺得這個也沒有關係。”
“不管是阿娟初期的弱弱的樣子,還是阿貓的乾瘦、阿狗的肥胖,**都是他們身為邊緣人的外在表現,**而電影所呈現的,也是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重拾自信,從而得到他人認可的過程。”
採訪中,《雄獅少年》提到了很多想法,“用動畫去講現實主義,賦予社會性的責任,開闢原創動畫的陣地”……
但目前的情況是,70%的討論集中在角色造型的問題上。而其他影片想表達的、同樣具備探討價值的東西,被掩蓋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部電影的上映,確實讓舞獅這項正在沒落的運動重新進入了大眾視野。一時間,網上出現不少“舞獅”的精彩橋段。
有萌的↓

也有叫人“傻眼”的↓

此外,也有不少網友對電影的特效畫面和對現實主義的嘗試表達了肯定。
看過電影的人,應該都對阿娟的那尊獅頭印象深刻,導演也在採訪中特意提到了獅頭的製作過程:
劇組先從當地找了一些獅頭做得比較好的老師傅,一遍遍去店裏向他們請教,再把它們的模型拿回公司掃描。獅頭的骨架還是比較容易的,難點在於毛髮。
“獅頭動起來的時候,會涉及到毛髮和布料的擺動,我們需要非常精確的去模擬、測試、和真實的獅頭對比,才能復原出獅頭真實的動態。而且獅頭毛髮的數量很多,最後的決賽在一個場景裏出現了130多頭獅子,數據量也非常龐大。”

另一個亮點在於場景。製片人張苗提到,劇組前期在廣東順德進行了一年多的採風。而這個採風,是針對“自然景色”與“人文景觀”的。
自然景色指的是村莊的景觀。“我們找到一些符合我們想象中的村子,然後一遍遍的去去研究村子裏面的佈局什麼樣子,植被的細節是什麼樣子,包括路邊的小草怎麼長的,牆上青苔怎麼長的,我們做了大量的研究,然後才一步一步地呈現出現在這個樣子。”

而人文景觀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留守少年的成長狀況。
張苗提到:“我們採訪了當年的留守兒童,這對這個現實主義動畫裏的人物塑造起到了很大幫助。我希望這個電影有它的社會擔當,作品需要有社會性。留守少年這個羣體代表了少年成長最低的一個起點,把鏡頭對準留守兒童的成長,戲劇的張力也會更足。”
當然,設定和畫面都是表面的東西,電影的核心在於劇情。
但是,或許是“留守兒童”和“鄉村”都距離網絡太過遙遠,許多劇情,儘管是從實地採風中得到的靈感,仍然引發了網友關於真實性的質疑。

為了瞭解更多廣東舞獅、以及留守兒童的真實的情況,我們採訪了一位曾經參與過留守兒童舞獅教學的舞獅教練,希望能給看到這篇文章的讀者提供一個不同的視角。
2、真實的舞獅與鄉村
在關於《雄獅少年》劇情的爭議裏,“脱離現實”是一個高頻出現的詞彙(以下涉及劇透)。
第一個“脱離現實”的點在於,廣東鄉下並不是如此貧窮,把留守兒童的生活描繪得這麼窮這麼艱難,是“對底層的惡意揣測”。
第二個點則是,由於阿娟的父親在城裏打工時受傷幾致癱瘓,已經在當地拿到舞獅名次的阿娟不得不離開故鄉,輾轉廣州、上海,打工攢錢。有觀眾覺得,這一轉折比較強行。阿娟舞獅都拿了那麼好的名次,不能靠舞獅賺錢嗎,非得進城務工?

盧教練是佛山人,從事舞獅這一行已經快20年了,現在擁有龍獅國家一級教練員、裁判員資格。
針對觀眾的疑惑,盧教練分享了兩段個人經歷:一個是廣東鄉下留守兒童的真實情況,另一個是舞獅隊員的收入待遇。
先説錢的問題,結論是:舞獅的經濟收益和社會地位,沒有外行想的那麼好。
“佛山普通開業演出(商演)就1500左右,”盧教練説,“但是每一次我們出去演出,都要拉上8、9個人,因為是兩頭獅子,還有一些道具。再加上運費、路費和道具上的損耗,每個人分到的錢,還真不如你到外面去打散工的收入。”

盧教練透露,舞獅也是有季節性的。比如清明節前後,表演的機會就很少,春節前後會比較多。一般來講,如果一個月每天都能有一個單,那算非常好的情況了。
“大部分隊員都不是全職,都有主業,舞獅只能算一個副業。”
除了收入,社會認可也是很多人沒有全職舞獅的原因之一。
“你看以前那種港片,拿着獅頭都是出去打架的,我們這邊有個説法就是‘爛仔’,”盧教練透露,“這就是歷史遺留的一些印象,讓很多人覺得舞獅這一行不正經。家長可能覺得,這麼多好的項目你不去選,為什麼要選舞獅,要和那些小混混混在一起?”
不過家長的這種態度也類似“希望你鋼琴考9級但你要做鋼琴家就大難臨頭”。不希望孩子全職舞獅,不代表他們不認可逢年過節有舞獅搞搞氣氛。而對於一些本來就前途渺茫的孩子而言,能學舞獅,甚至算得上一門謀生手藝。
盧教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接觸到了一批留守兒童,也對他們的生活狀態有了不少了解。
這裏可以強調下《雄獅少年》的故事背景:2005年的廣東鄉下。導演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解釋,這部片子的時代背景就是城市發展得很快,很多農民工進入城市工作,也產生了留守兒童的社會問題。
阿娟的遭遇,被視為留守兒童經歷的縮影:父母不在,無人管教,家境貧寒,到處被欺負……
那麼,留守兒童,真的這麼慘嗎?
“算是寫實的,”盧教練説,“但是電影裏肯定也有比較誇張的手法,比如被人欺負這些,比較誇張的了。”

盧教練教是在2016年底去教授留守兒童舞獅的,地區是廣西博白縣(兩廣交界處)一個比較偏僻的村子。在他的回憶裏,錢上,村子裏沒有影片中呈現的那麼貧窮,而且都有一定經濟基礎,比如農業或者養豬等產業。
但是,當地的很多青壯年的想法是,這些產業可以留給家裏老人搞,“自己一起做也賺不到更多錢,還不如到外面去打拼”。
於是,不少孩子就這樣被留了下來。父母不在身邊,祖輩又沒有太多精力管教,這些孩子就變得像《雄獅少年》裏開頭的阿娟一樣:騎着自行車到處跑、和其他孩子到處追鬧……

而盧教練當時被請去這個村子,就是因為村委擔心這些無人管教的孩子學會、甚至變成小混混,才希望能通過舞獅改變這些孩子的精神面貌,最差,也能讓他們學到一門手藝。
值得慶幸的一點是,教留守兒童舞獅,的確改變了不少孩子的思想,舞獅中藴含的“毅、勇”促使不少孩子反省起自己浪費時光的過往。
但比較現實的是,這些孩子在做出“賺錢養活自己”的決定後,絕大多數的選擇也不是從事舞獅,都是到外面去打工。

這也是盧教練覺得電影中阿娟最後進城務工的選擇“太真實了”的原因之一。因為在他身邊,類似的人、類似的選擇,實在太普遍了。
不過,影片所講述的,是2005年的鄉下。盧教練的回憶,也是2017年以前的場景。
如果阿娟生活在2021年,選擇可能會多得多——
據盧教練回憶,根據中國龍獅協會和中國體育局新頒佈的政策,如果舞獅運動員能在比賽裏拿到名次,是可以去跟國家體育局申報運動員等級的。
“我們這一行算是看到一個希望,”盧教練説,“希望更多年輕人投入進去。”

《雄獅少年》上映以來,爭議與肯定並存。但就目前的成績和風向而言,很多喜歡電影的觀眾,還是多少有些惋惜。
3、不認
《雄獅少年》是國產動畫市場難得的原創故事。
其實自《大聖歸來》大獲成功,改編神話IP已經是被多次驗證的成功模式,但原創題材一直缺席。
於是,觀眾們一直在等,等一部能靠原創題材展現傳統文化之美的動畫橫空出世,為國漫注入新鮮血液。
結果就是,它來了它來了,它被罵得狗血淋頭走來了……
相比於單部影片的票房滑鐵盧,更值得擔心的事是,今後資方對原創動畫的投資更加謹慎,原創動畫的生存空間被IP改編動畫進一步擠壓。
我們距離看到原創題材的優秀國產動畫,更遠了。
另一個惋惜的點,是舞獅這個題材。

有一句話叫“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舞獅”。舞獅文化曾經盛況如此,但又持續凋零。盧教練回憶,以前廣東鄉下還是有《雄獅少年》裏“搶彩頭”盛況的,現在已經很少見了。當地還有一個“傳言”,是一幫華僑曾經拿着自己的獅頭來“尋根”,結果發現佛山很多傳統的東西都沒了,還嘲笑當地獅隊是“三腳貓功夫”。
採訪的時候,盧教練説,他其實就是靠這口少年意氣舞了二十年:“我就要在我們佛山,把這個東西好好傳承下去,我一定要爭回這口氣。 ”

《雄獅少年》點映好評如潮,裏面有不少真情實感的誇讚,可能也是想“爭這口氣”。導演接受採訪的時候,也是意氣風發地説:“咱們中國有這麼多的民俗文化,還有這麼多的地域特色,但凡我們把其中的一個做到位,都是可以打動很多人的。”
電影裏有一段很經典的台詞,是阿娟到城裏打工後,教他舞獅的鹹魚強要替他上賽場。徒弟擔心他年齡太大,鹹魚強説:
“我寧願從高樁上摔下來,也想讓阿娟知道,別認。老了怎麼樣?我不認。體力不夠用怎麼樣?我不認。我希望阿娟也別認。”
“不認”,這兩個字,才是舞獅的靈魂。
看過電影的人,應該對影片裏的擎天柱印象深刻。這根豎在高樁前的柱子,代表着舞獅人的敬畏之心,提醒着他們,這世上永遠有你翻不過的高山。
但阿娟偏偏“不認”,朝着擎天柱縱身一躍。

而縱身一躍之後的命運,或許,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