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俄羅斯“可憂可懼”,其他加盟共和國怎麼辦?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丁楠】
提起除俄羅斯外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人們多將其視為莫斯科精心維持的帝國遺產、不容他人染指的“勢力範圍”。這種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後一段時間的政策構想,即推動“後蘇聯空間”與俄羅斯再度融合,在二者間建立超越鄰國的特殊關係。
蘇聯解體30年過去,俄羅斯今天身處的複雜周邊環境與當初相對樂觀的一體化設想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30年間,無論是俄方對待前加盟共和國的態度,還是後者處理對俄關係的思路,都發生了變化——莫斯科奉行“俄羅斯至上”和“親兄弟明算賬”的原則,不再對昔日的帝國輝煌心存幻想,為“他國”作一廂情願的付出。前加盟共和國或是與俄反目成仇,或是採取多元平衡戰略,減少對俄依賴。
過去的30年見證了俄羅斯與其他前加盟共和國關係正常化的曲折歷程。1991年12月26日,蘇聯作為主權國家不復存在,被分裂成15個國家。
作為其中最大的組成部分,俄羅斯在對待其他新獨立的前蘇聯成員時,並沒有將其視為普通的“鄰國”。稱其為“大哥和小弟”關係也好,“大家庭”也罷,或是將後蘇聯空間看作“俄羅斯本體的延伸”,總之,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種特殊的國與國關係。
此後,莫斯科花費了大量精力去鞏固這種特殊關係,希望將大部分前蘇聯國家聯合起來,實現它們的再度融合。
沿着這一思路,獨立國家聯合體(獨聯體)於1991年底成立。緊接着,獨聯體中的六個國家簽署集體安全條約,並於新世紀初結成軍事組織(集安組織)。
1997年,俄白兩國確立聯盟關係,以推動雙邊政治、經濟、社會融合。同時,為在更廣範圍內推動經濟一體化,六國關税同盟、歐亞經濟合作組織、歐亞經濟聯盟相繼誕生。
30年後回望這段歷程,俄羅斯在後蘇聯空間的一體化努力在很大程度上以失敗告終。獨聯體在履行完蘇聯解體的過渡使命後,變成一個維繫共同文化價值的鬆散團體。
由俄、白、哈、吉、塔、亞六國組成的集安組織,與其被看作軍事同盟,不如説是一個安全政策的協調平台,無論對於調解地區武力爭端(比如納卡衝突),還是在多邊場合為盟友發聲(比如克里米亞危機),作用都較為有限。

圖片來源:CCTV4
歐亞經濟聯盟的願景目標,是發展成類似歐盟的“超國家共同體”。但在實踐中,俄、白、哈、吉、亞五國的合作仍大體停留在關税同盟領域。
從內部看,成員國不願將主權讓渡給俄羅斯主導的一體化機構;就外部環境而言,聯盟面臨來自中國等其他經濟體的強勁競爭。一體化機制空泛務虛,折射出前蘇聯國家與俄羅斯的離心離德。
首先是波羅的海國家。在愛沙尼亞、拉脱維亞、立陶宛那裏,前加盟共和國這重身份本身就是蘇聯侵略者強加的結果,具有本質上的非法性。
因此三國從一開始就拒絕參加莫斯科主導的任何後蘇聯地區組織。2004年加入北約和歐盟以後,波羅的海三國幾乎是“一邊倒”做抗俄的排頭兵。加上與挪威、芬蘭的密切配合,今天的波羅的海已基本被北約囊括為內湖。事實證明,蘇聯解體初期,俄羅斯對西部形勢的樂觀估計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兩國都因試圖加入北約與莫斯科反目成仇。前者在2008年8月向南奧塞梯發動襲擊後,與俄軍爆發衝突。俄格戰爭是蘇聯解體後俄羅斯首次與前加盟共和國兵戎相見。戰爭確立了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的獨立,俄格關係就此凍結。
俄烏衝突的導火索是2013年11月西方支持下的烏克蘭親歐反俄示威運動。隨着街頭抗議和政權更迭的推進,克里米亞於2014年3月公投回歸俄羅斯。與此同時,莫斯科支持烏克蘭東部民間武裝獨立建國,與政府軍展開拉鋸戰。

俄烏衝突升級,烏總統視察軍演稱:槍掛牆上遲早要射擊。圖片來源:法新社
白俄羅斯和摩爾多瓦:兩國在蘇聯解體後都嘗試“迴歸”東歐,作連接歐盟和俄羅斯的橋樑。這種身份轉變反映到外交政策上,就是力圖和東西方同時搞好關係,與莫斯科保持一定距離。俄白兩國在民族和文化上親同一家,明斯克的左右逢源令莫斯科不快。
俄方一度將要對盧卡申科失去耐心,但形勢的發展又使莫斯科重獲主動:2020年8月總統選舉引發的國內抗議使盧卡申科與西方關係迅速惡化,極大增加了白俄羅斯對莫斯科的依賴。
俄方希望借當前的政治危機深化兩國一體化融合,但明斯克是否會心甘情願服從,莫斯科又準備為之做多大投入,尚有待觀察。
摩爾多瓦的情況與白俄羅斯類似,民意在親歐和親俄之間搖擺,近年來有向歐盟進一步靠攏的趨勢。同時,摩爾多瓦面臨着和格魯吉亞、烏克蘭類似的分離主義問題。
早在蘇聯解體前,摩東北部的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區就曾宣佈獨立。1992年內戰後,俄羅斯保留了一支數千人的部隊以維和名義在此駐紮,並一直拒絕撤出,作為牽制摩爾多瓦的抓手。
2006年,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區舉行公投,以壓倒性多數要求未來加入俄羅斯。克里米亞入俄後,脱離摩爾多瓦的計劃被再次提上日程。
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兩國均與俄羅斯保持良好關係,但程度不同。亞美尼亞視俄為首要盟友,但同時致力於深化與歐美合作。阿塞拜疆把俄羅斯看作重要夥伴,但它更親密的盟友則是土耳其,俄阿之間合作與競爭並存。
莫斯科重視外高加索的反恐形勢,擔心該地區因動盪變成恐怖主義温牀,危及俄羅斯安全,保持俄阿合作和雙邊穩定因此至關重要。
對於盟友亞美尼亞,俄方的態度同樣微妙。2020年9月,亞阿兩國因納卡(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問題爆發衝突,俄羅斯對亞美尼亞的軍事求助作冷處理,並邀請土耳其一道加入調解,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瞭莫斯科的立場——既然亞美尼亞不曾一心一意地投靠俄羅斯,那也不要指望莫斯科在危急關頭為朋友挺身而出。
中亞五國:除了奉行孤立主義的土庫曼斯坦以外,中亞地區的前加盟共和國普遍與俄羅斯保持全方位合作關係,其中又以哈、吉、塔最為重要。
哈薩克斯坦是前蘇聯的第二大加盟共和國,是歐亞經濟聯盟和集安組織成員,在地理上扮演着俄羅斯與中亞—阿富汗地區的緩衝屏障作用。哈國的安全穩定對俄意義極大。
同時,由於兩國共享漫長的邊境線(6800多公里)和境內的俄羅斯族聚居問題,獨立後的哈薩克斯坦對俄羅斯的領土變更企圖一直心存戒備。

當地時間2021年10月20日,集安組織國家聯合軍演繼續在塔吉克斯坦舉行。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俄羅斯與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的合作同樣是全方位的,俄在吉、塔均有駐軍。兩國在政權穩定、經濟發展、打擊三股勢力、應對阿富汗局勢等方面對莫斯科多有仰仗。
與哈、吉、塔相比,烏茲別克斯坦更看重獨立自主,對加強俄烏合作相對謹慎。2016年米爾濟約耶夫上台後,兩國關係較之前有了較大改善。
中亞五國在與俄羅斯保持盟友或夥伴關係的同時,對俄多有防範,在開展國際合作時普遍採取多面下注策略,與中、美、土、歐等域外國家一併保持友好關係,避免對俄過度依賴。
此外,為鞏固國家獨立和更好融入國際社會,烏、土、哈還在本國推行了民族文字拉丁化改革,一度引發莫斯科的猜忌和不滿。
可以預見,在未來相當長時間裏,對俄“一邊倒”不會是中亞地區的戰略選擇。相應地,莫斯科除了在一些事關國家利益的核心問題上劃出紅線外(比如反對美國在中亞設立軍事基地),也不再執着於花費大量資源尋求對本地區的全面控制。
總的看,蘇聯解體30年過去,俄羅斯對待前加盟共和國的態度,經歷了從嘗試構建一體化的特殊關係,到逐步接納後者為正常鄰邦的轉變。
在此過程中,普京領導俄羅斯走上了一條民族利益至上的道路,丟掉了長期揹負的帝國包袱,拒絕為老大哥的虛名做無謂投入,換取前蘇聯夥伴對俄羅斯形式上的忠誠。
“以俄羅斯為中心”理念的確立,是和俄國在後冷戰時期對自身定位的重新認識分不開的。蘇聯解體後,烏、白、格、亞等國向歐盟靠攏,中亞五國迴歸歐亞大陸中心,阿塞拜疆在大中東找到新的歸屬,只有俄羅斯無處可去。
無論是戈爾巴喬夫的歐洲共同家園論,葉利欽的加入西方聯盟,還是普京的大歐洲願景(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託克),最終都沒能實現。俄羅斯不可能以平等獨立的姿態被西方接納為一員,也不會以東方國家的身份成為亞洲大家庭的一分子。
俄羅斯只能專注做自己,此話出口,多少帶着些無奈。俄國雖有優異的地緣政治稟賦,卻在世界經濟體系中處於弱勢。它儘管幅員遼闊,卻不能培育出像中美歐一樣具有國際吸引力的大市場。
沒有大市場把外國企業、商品、服務“引進來”,俄羅斯的規則和標準也就無從“走出去”。由於在全球產業鏈和國際治理中的話語權缺失,俄羅斯對區域經濟缺乏塑造力,經營後蘇聯空間沒有政策抓手可供利用。
如果這樣的趨勢在未來無法得到扭轉,俄羅斯大概率很難以一個可親可敬的形象吸引眾多前蘇聯國家圍繞在其周圍。
但正如國內學者所言,外界評估俄羅斯,不僅要看它的建構能力,也要看解構力。俄羅斯不足以釋放足夠大的建設性能量,使周邊國家相互照亮,但它的拆招和破壞能力卻是被蘇聯解體後的一系列實踐所證明了的。
從這個角度看,莫斯科即便沒有“可親可敬”的感召力,卻仍將發揮“可憂可懼”的制衡力,憑藉純熟的外交、軍事手腕對後蘇聯空間施加長期約束。與之相對,地區國家也會持續不斷把外部力量引進來,平衡俄羅斯對它們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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