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朴槿惠出獄了，但韓國政客的苦惱才剛剛開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家 長庚】

作為韓國唯一一位囚禁時間比就任時間還要長的前總統，朴槿惠終於出獄了。

只不過赦免過程不是在監獄完成的，因為那一刻她還在醫院的病牀上。

當地時間12月31日0時，隨着負責人向朴槿惠親手提交赦免相關文件，以及朴槿惠所住醫院的監獄安保人員全部撤出，朴槿惠的出獄手續正式完成。

但是，對於許多韓國政客來講，他們的苦惱似乎才剛剛開始。韓國政治是否會再次陷入“青瓦台魔咒”這一泥潭，也將在未來幾個月見分曉。

朴槿惠的支持者送來的祝賀花環擺滿醫院門口的街道

健康背後的考量

據韓媒的畫面，在朴槿惠正式被赦免的那一刻，雖然其本人並未露面，但許多在醫院外守候多時的“親樸”人士早已激動萬分，並高呼萬歲。據不完全統計，現場擺了近千個花環，以慶祝朴槿惠的釋放。

其中，以極端“親樸”人士組成的“我們共和黨”，在創黨五年後，終於首度登上了韓國媒體的頭條。這個由朴槿惠的親信之一、前任國會議員擔任黨首的政黨，為了顯示朴槿惠的“正統性”，更是取了一個與朴正熙創辦政黨“民主共和黨”相似的黨名。此前四年，因為在韓國政界存在感太低，只能靠在首爾市區大規模遊行，甚至舉出美國國旗，要求美國“做正義的法官，釋放朴槿惠”等頗具殖民色彩的手段來博眼球。

當然，這也與許多朴槿惠支持者的構成有密切關係——這些中老年人士曾在朴正熙時代，經歷了自己的青壯年時期，並將此視為自己的黃金時期。

有一個故事，足以體現這些極端“親樸”人士的擁護程度。在他們看來，朴槿惠遭遇了“非法”趕下台的陰謀，因此她才是合理合法的總統，朴槿惠曾服刑的首爾監獄被他們稱為“首瓦台”，以此對應青瓦台。

不過另一廂，韓國出現近十個NGO發起簽名運動，反對赦免朴槿惠，認為即便是健康問題，只要保外就醫即可，完全無需赦免。

其中一位代表性人物便是本次赦免朴槿惠過程中，同時被批准假釋的韓國極左翼運動家、前國會議員李石基。他曾在朴槿惠任內，因所在政黨陷入“通朝門”而被勒令解散，他乾脆表示，“我們不是為了迎來今天的結果（赦免）來舉起蠟燭，反對朴槿惠的；像她這種國家敗類，就不應該把他赦免。”

瞭解韓國政治的讀者，都知道韓國的政治勢力主要分成左右兩大派。而文在寅赦免朴槿惠，看似是便宜了“不會給執政勢力投票”的右派，卻讓“自己人”大發雷霆。

根據韓國法律規定，特赦是總統的固有權限，出於團結民眾的考量，總統會在大型節假日進行特赦。現在是文在寅在任最後一年，又恰逢聖誕新年之際特赦，事情本身並不奇怪。

筆者通過接近韓國政界的人士瞭解到的信息是，朴槿惠原本並不在韓國法務部探討的赦免釋放名單內，有人甚至將朴槿惠被赦免的過程比喻為“007”。

12月21日，法務部赦免審查委員會開會審議初步特赦名單，並向總統推薦政治負擔較少、且符合特赦定義的人員。

當天，參加會議的五名委員察覺，會議議程其實只是將政治人物及有爭議人士原則上排除出特赦推薦名單，但法務部部長、曾擔任執政黨委員長的樸凡溪主持會議時“拖拖拉拉”。

同時間，文在寅從監獄方面得到一份醫生的診斷書，該診斷書與此前大多數保外就醫醫師開具的區區十餘字的診斷書不同，罕見地長達180餘字，綜合了牙科、外科、精神科等醫院多個科室醫生的總體意見，並在最後明確建議，“應當對於朴槿惠採取必要手段”。

知情人士向筆者透露，在將朴槿惠案納入特赦審查名單時，距離會議結束只有一個小時，而現場有多名委員表示明確反對，“不過，該委員會到頭來只能起到推薦作用，最終拍板的還是總統本人。”

其實，驚訝可以理解。按往常韓國的赦免標準來看，是否對於自己的罪行反省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而朴槿惠卻試圖在監獄內出書、且從未表達過任何反省的言論，這對於赦免來講確實是大忌。文在寅本人也曾多次表達，赦免前總統需要國民諒解等話語。

朴槿惠代表律師表示，朴槿惠對於獲得赦免，向總統文在寅深表謝意。圖自美聯社

但不能否認的是，朴槿惠本人的健康狀況確實是最重要的因素，尤其是新病舊疾同時惡化，且精神出現異常，萬一前總統真的在監獄中出現三長兩短，對現任韓國政府將是莫大挑戰。

當然，是否真的只有健康原因，也有知情人士給了筆者另一個信息，無論黨內、黨外，都有許多元老級人士向文在寅建議，將健康虛弱的朴槿惠釋放，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國民大團結。

此外，相較於因受賄貪污等指控而被關押的李明博，在韓國輿論看來，朴槿惠“最大的錯誤”在於其“閨蜜”崔順實過度干政，這也與朴槿惠在自己新書寫的“因為我的周邊人，而受到如此磨難”相呼應。

詭異的“安靜”

雖然青瓦台一再表示赦免朴槿惠沒有任何政治考慮，但對於僅剩幾個月即將面臨韓國大選的各個總統候選人是福是禍，暫不清楚。

筆者和一些與韓國政界有密切來往的人士溝通，他們雖然代表不同的政治陣營和立場，但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詞“慎重”，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赦免朴槿惠將帶來什麼結果。

其實，在目前的韓國政壇，朴槿惠的能量究竟有多大，一直都是外界猜測的話題。

支持朴槿惠的人羣仍然存在，且不在少數，否則政界不會湧現數個標榜親樸的政黨，在第一大右派政黨國民力量黨內部，也差點因為是否支持朴槿惠而出現內訌。

除了“我們共和黨”這些叫得出名字的政黨，明確表示支持朴槿惠的政黨至少有四個，其中也包括前幾天因參選總統、為姐姐釋放而受到關注的朴槿惠胞妹樸槿姈。

有一個數據也能為此提供參考。在被稱為“保守之鄉”的慶尚北道地區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有71.2%的民眾認為朴槿惠應當被赦免，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民眾認為“雖然有過錯，但在健康受到威脅的背景下，人倫更加重要”。

但問題是，反對甚至反感朴槿惠的人羣也不在少數。國民力量黨黨首、曾跟隨朴槿惠的李俊錫為主的一批新加入的青年右派勢力看來，是朴槿惠的失當舉動，導致右派大覆滅。這從韓國民調機構關於歷任韓國總統好感度的民調數據中也可看出，相較其父親朴正熙的32.2%，朴槿惠本人僅2.7%，不僅低於現任總統文在寅的12.6%，甚至低於同樣在監獄服刑的李明博。

由此不難推測，對於許多中老年人士來講，“親樸”的背後更多是對於朴槿惠父親朴正熙時代的懷念及擁護，而年輕人即便是右派支持者，大多也並不認為朴槿惠應當被立刻赦免。

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左），國民力量黨候選人尹錫悦（右），圖自韓聯社

回到即將進行的韓國大選，其中的兩位總統候選人，也是當選概率最高的兩位，分別來自執政黨共同民主黨及第一大右派政黨國民力量黨。

代表執政黨共同民主黨的李在明是一個出身於地方的政治家，早年投身勞動運動，他的出身和文在寅、以及韓國進步陣營傳奇人物盧武鉉並不相同。嚴格説來，他也並不是文在寅的親信，在政策方面表現得比文在寅更為激進，甚至不惜在房地產等爭議問題上，與文在寅政府“唱對台戲”。

反觀右派“國民力量黨”候選人尹錫悦，雖然國民力量黨的前身是朴槿惠創辦的新國家黨，但自經歷朴槿惠被彈劾、屢屢失敗甚至被朴槿惠書信“加油”的黃教安出局，該黨已初步擺脱朴槿惠的陰影，成為主打以“反文”作為主要訴求的右派政黨。而尹錫悦作為前檢察官，曾在閨蜜干政初期，駁回朴槿惠以健康原因申請出獄的請求。

目前就多家民調機構的數據來看，雖然李在明稍佔優勢，但兩人的支持率不相上下，且均有醜聞纏身。

其中，尹錫悦在老年層的支持率穩定，但作為上一屆地方市長選舉翻盤的主力軍，他在青年階層的支持率卻是個位數；李在明則在老年人及慶尚北道等保守重鎮的支持率遠低於競爭對手。

在此情況下，兩個人只要有一人出現致命失誤，就是拱手相讓。因此，在赦免朴槿惠一事上，兩人的表態都很低調。

李在明僅草草表示，“雖然自己並不知情赦免決定，且個人認為不應過早釋放朴槿惠，但理解文在寅總統的考量，赦免也是現任總統的獨有權限。”

而代表右派陣營的尹錫悦更是出奇地選擇了沉默。12月29日，尹錫悦訪問朴正熙父女的政治基地大邱及慶尚北道地區，原本韓國媒體預計尹錫悦會在此地，對朴槿惠事件發表一些見解。但讓在場所有記者意外的是，尹錫悦在現場只是發表了對文在寅及曹國的譴責，而未曾提及朴槿惠，僅在演講後碰到“親樸”人士遊行時，表示對朴槿惠的健康感到擔憂，希望能儘快看望朴槿惠。

朴槿惠與大選的“未來”

根據朴槿惠方面的説法，由於其健康狀態仍然不佳，因此即便赦免後，仍將在醫院住一段時間，直至痊癒後再出院。

朴槿惠的辯護律師表示，“朴槿惠非常希望能夠早日康復，並儘早能夠見到心愛的民眾”。不過，醫院方面的預測是，明年2月左右朴槿惠有望出院。

筆者查閲了韓國相關法律後發現，雖然朴槿惠將被剝奪前任總統的幾項權利，但相較於假釋，其職業選擇、甚至包括被選舉權都不受限制。因而，也有些分析人士謹慎預測，朴槿惠痊癒後，會不會以重蹈朴槿惠進入政壇時的方式——參選議員迴歸。就目前韓國輿論氛圍而言，朴槿惠重選議員、甚至迴歸總統的概率很小，即便試圖迴歸也會遭受很多民眾的強烈反彈。

不過，朴槿惠想施加影響力的想法，似乎未曾改變。

朴槿惠獲得特赦的消息傳出後，她在獄中出版的新書引發巨大關注，預售火爆登上韓國最大書店教保文庫的每日熱銷榜第一。

這本名為《不是對誰都會心生思念》的書信集主要收錄了朴槿惠四年牢獄生活期間，與支持者的書信往來，書名也是出自其中一封書信中對於是否想念支持者一問的回覆。新書封面是朴槿惠的一張舊照，身穿大紅衣服配紅色圍巾，在雪中低頭抿笑。

朴槿惠在序言中寫道，回首自己擔任總統時，任何時候都處於連續緊張狀態，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了國民工作的時間是如何流逝的。提及當下心情，她認為應該放下怨恨別人的心態和委屈心理，“謊言能暫時矇蔽人們的眼睛和耳朵欺瞞世人，但相信隨着時間流逝，真相一定會顯露。”

雖然外界很難知道朴槿惠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可以預測的是，至少她仍然希望在韓國政界展示自己的影響力。

在韓國政治圈，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要回歸政壇，或是要造勢的政治家，都喜歡以出書的形式擴大聲勢。這從上述熱銷排行榜的前五名中，有揭露或讚揚李在明的書籍，也能看出一二。

未來，“朴槿惠”這三個字在韓國政界的影響力，恐怕遠遠不止是“被趕走的前總統”這麼簡單，更被很多不同的政治勢力所期待或擔憂。

從過往經歷來看，韓國最大節假日春節即將到來，家族團聚中，政治話題不可避免會成為討論話題，甚至每年大選前的節假日將成為決定投票走向的重要時刻，所以韓國政客們在選舉前最後一個“大節“，也必是加班內卷，藉着”回家“的由頭四處拜訪。

本屆大選在3月舉行，這就意味着，春節假期結束後，距離大選只剩一個月時間。而今年春節，大選和朴槿惠，應該是韓國民眾聚會餐桌上的談資。兩者的未來，還真是難料。

資料圖

“青瓦台魔咒”

在中國國內社交媒體上，有一個詞叫“青瓦台魔咒”，用來形容韓國總統的結局均不佳，説明韓國總統制度的畸形化。那麼，文在寅赦免朴槿惠，是否意味着文在寅能夠逃脱這一“魔咒”，自然成為大家關心的事兒。

值得注意的是，若按照目前形勢繼續發展，赦免確實是文在寅退任前的一招妙棋。

首先，重創了右派國民力量黨的候選人，甚至有望從根本上搖動極右翼親樸勢力對現有總統候選人的支持。目前國民力量黨候選人尹錫悦，曾因為對韓國軍政府時期領導人全斗煥表示肯定，導致支持率大幅下跌，遭到反對軍政府情緒高漲的青年羣體的集體反對。這也可以看出為何尹錫悦在面對朴槿惠事件時，保持慎重態度。

筆者的這一猜測也得到一位接近韓國右派勢力的圈內人士認可。這位人士透露，雖然自己並不認同，但如果“尹錫悦將朴槿惠送到監獄，而文在寅將朴槿惠赦免了出來”，結合民眾普遍對朴槿惠所犯罪行表示認同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動搖除極端親樸人士以外，大多數温和右派民眾的心態。

在執政陣營內部，就結果而言，一方面安撫了李在明，雖然李在明本人並不屬嫡系親文人士，對赦免完全不知情也很正常，但通過赦免行動，也為李在明送上了“人道”的好名聲；另一方面，也提高了文在寅在執政黨陣營內部的話語權。在赦免朴槿惠的同時，文在寅還恢復了盧武鉉總統任內的前總理、女性主義者韓明淑的政治權利，並假釋了極左派運動家李石基，並拒絕赦免同被關押的李明博。

此外，共同民主黨同時合併了由“親文”人士組成的、且以盧武鉉時期的執政黨“開放我們黨”取名的“開放民主黨”。這似乎也從一定程度上平息了韓國左派民眾的不滿。

不過，赦免一個朴槿惠，似乎也難以徹底結束所謂的“青瓦台魔咒”。而未來無論是哪個候選人中上台，赦免朴槿惠也無法左右文在寅“是否將進監獄”。

筆者瞭解到，最近在右派陣營中出現了這樣一種猜測或者説是“陰謀論”：正如朴槿惠的赦免換來兩個左派政治家，那麼李明博是否也將以同時赦免左派陣營人士、類似1：1形式進行赦免，以保證公正性。

雖然這個猜測沒有得到證實，但能夠看出韓國政治的本質性難題。

“青瓦台魔咒”是韓國現行政治體制種種BUG綜合之下的必然結果：單任制總統——壯志未酬，先被攻擊；所謂的“三權分立”不完善——總統權力過大與檢察院、財閥等畸形勾結；政治土壤不成熟，相較政見、高度依賴某個名望家的“愛豆政治”——以“親樸”“頭碎文”（頭破血流也要支持文在寅）為代表的狂熱支持者等。

儘管文在寅建設“高級別公職人員調查處”，健全檢察院的牽制勢力，在制度建設方面做了一定貢獻，但在這種結構性困局下，恐怕是蚍蜉撼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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