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親骨肉的女革命家,和烈士遺孤,書寫半個多世紀超越血緣的母女情
一個是女兒慘遭毒害的女革命家,一個是父母犧牲時尚在襁褓的烈士遺孤,帥孟奇和舒煒在延安結緣,母女情誼跨越半個多世紀。
作者:楊學義
人物簡介:舒煒,1929年出生,原名沈宗滬,湖南長沙人,曾任文化部、廣電部電影局處長。父親為革命烈士沈紹藩,父親犧牲後,成為帥孟奇的養女。帥孟奇曾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顧問。
1930年深秋,白色恐怖下的長沙一片肅殺之景。一位年輕的母親在家中割喉自盡,壯烈赴死。她的懷中,尚有個一歲多的女嬰,被發現時,滿身是血,仍在吸吮母親的奶……女嬰的親人將她抱在懷中,並通知遠在上海的祖母趕快回長沙。
嬰兒的母親名叫舒亞先,不久前,她剛剛失去了丈夫沈紹藩。沈紹藩時任中共中央長江局秘書處處長,在武漢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0月中旬的一個深夜,他在和蘇區來的同志秘密接頭時,因叛徒告密被捕。他在獄中寧死不屈,3天后被反動派殺害。強忍着巨大悲痛,舒亞先不得不抱着女兒回到老家長沙,但第一天就被國民黨警察局的人盯上了,威脅她3天內説出沈紹藩和地下黨情況,否則要被打入大牢。
誰也無法想象舒亞先當時內心的掙扎,但不難還原她的險境。被抓進大牢後,等待她的必定是嚴刑拷打,而襁褓中的女兒會不會成為敵人逼她招供的籌碼呢?最終,她選擇用壯烈的方式忠於理想、保護女兒。
這個可憐的女嬰自此成了孤兒。她叫沈宗滬,長輩們都叫她“滬子”,長大後改名舒煒。直到10年後,她才從一位長輩那裏得知父母的悲壯往事。這位長輩便是帥孟奇,是沈紹藩1930年在武漢工作的戰友,那時她就見到過一歲的滬子。
1939年的初春,帥孟奇在長沙尋到了滬子和其祖母。祖母告訴她,這就是時常對她提起的“乾媽”。1940年初春,滬子和祖母分別,被任弼時的堂兄任作民一家帶到延安。在那裏,她再次見到了帥孟奇,並稱呼她為“帥媽媽”,成為帥家的一員。一段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母女情誼就此展開。

*·*2020年12月20日,舒煒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特殊的兩家人
時間“快進”到2020年底。很少有年過九旬的老人依然激動地談起父母,但見到《環球人物》記者不久,舒煒就深情地説:“我一提起帥媽媽,就特別激動,特別懷念她。”她換上了一身紅色的喜慶衣服,在自家客廳迎接我們。她雖有些耳背,但思路依然清晰敏捷。提到關於帥媽媽的過往,她更是歷歷在目。
舒煒説,她喜歡和年輕人交往,看到年輕人就看到未來中國的希望。她也像一個童心未泯的小孩,將多年來收藏的錢幣拿出來和記者分享,從1955年到2019年,攢全了每一年的紙幣和硬幣。在收藏冊中,有一張陝甘寧邊區的10元邊幣,是帥孟奇在1947年延安大轉移的特殊時期,託人捎給她的。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被舒煒珍藏的邊幣嶄新如初。這張邊幣高度濃縮了帥孟奇一生對舒煒的影響,在這位烈士遺孤人生的每一個重要節點,帥孟奇都給予了她最重要的關愛和幫助。

*·*1947年延安大撤退時,帥孟奇捎給舒煒的10元邊幣。
時間拉回到1940年的那個春天。滬子隨任作民一家來到延安的第二天,便在窯洞前遇見了帥孟奇。從記事起,看到別的孩子有爸爸媽媽,滬子便總是好奇地問祖母,爸爸媽媽在哪裏,但祖母一聽就流眼淚。在延安的窯洞裏,帥孟奇第一次向滬子講起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1930年7月底,帥孟奇來到武漢開展地下工作,沈紹藩接待了她。他們在漢口租了幾間房子,為了掩護地下工作,沈紹藩將自己的母親、妻子以及不滿週歲的滬子都接了過來。帥孟奇“加入”了這個家庭,身份是沈紹藩的寡居嫂子。這個以正常身份掩護的家庭,實為黨的長江局秘書處機關所在地。帥孟奇每天都要在家裏做家務,以此作為掩護,晚上要熬夜做秘密工作。每天深夜,她都要抄寫黨中央和蘇區的往來文件,為了保密,有時要把秘密文件裝進挖好洞的肥皂裏,有時用藥水寫在商品的包裝布上。
在那年中秋節前後的一天,沈紹藩接到和蘇區來的同志接頭的任務,但出門後再沒回家。直到3天后,帥孟奇在街頭看見了沈紹藩被國民黨殺害的佈告,於是強忍着眼淚回家。她立刻作出部署,自己和滬子的祖母去上海找黨組織,而舒亞先帶着年幼的滬子回長沙老家。不久,就發生了舒亞先自殺的悲壯一幕。
聽帥孟奇講完親生父母的往事後,滬子和帥孟奇相擁而泣。帥孟奇鼓勵她,來到延安好好讀書,掌握本領,繼承父母遺志。舒煒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抱緊帥孟奇,第一次喊出“媽媽”。而“媽媽”這個詞,帥孟奇也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了。1932年,帥孟奇被國民黨逮捕入獄後,唯一的女兒許端一在湖南漢壽縣老家被反動派毒死了,年僅13歲。
獲得“新生”的延安歲月
從長沙來延安的路上,任作民便對幾個孩子講,他們即將見到毛主席。舒煒説:“我記得當時問任伯伯,什麼是主席?任伯伯説,學生會有主席,延安也有一個主席,主席就是我們的領導。”幾天後,滬子跟着任作民一家見到了毛主席,“主席對我們很親熱,問我們多大了,想不想上學”。分別的時候,毛主席給了每個孩子3塊錢邊幣,滬子拿着錢買了學習用品和吃飯的黃銅勺子。
獲得新生的滬子和延安的小夥伴過得很開心。“我當時有幾個要好的朋友,比如項英的女兒項蘇雲,著名左聯作家周文的女兒何文康(後改名何楓)。”舒煒説,她的同學有的是參加革命的領導子女,有的是像她一樣的烈士後代。那時候,她經常和小夥伴們在一起跳秧歌舞,其中有一種拿着紅綢子,在空中甩動組成鮮豔文字的“組字舞”。和《環球人物》記者説着説着,舒煒仍然能用腳比劃出舞步。她還和同學們一起自導自演過秧歌劇,至今仍然記得劇名《周子山》《邊境上》。
雖然延安的歲月處處洋溢着快樂和希望,但畢竟是異常艱苦的。舒煒記得,她每天只能和同學們拿着小板凳,坐在大樹下,聽老師講課,每位同學搭一塊木板放在膝蓋上當書桌。鉛筆要精打細算地用,哪怕用到很短了,也要插一根高粱稈用光。
為了響應毛主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滬子很小就開始參加如火如荼的大生產運動。在延安中學讀書期間,有一次她和同學挑着糞水施肥種菜,在上坡時,糞水桶向後滑了下來,灑了滬子一身。“我當時哭了出來,倒不是因為弄了一身糞水,而是我的任務完不成,才急得哭了。”同學們紛紛過來安慰她,説:“你不要哭,我們幫你完成。”這才幫助她渡過了難關。

*·*舒煒1944年在延安中學讀書時的校徽。
舒煒還回憶起童年時生的一場重病。“當時只有臉蛋和手心有點好肉,剩下的地方全都爛了。”在艱苦的歲月,滬子染上了疥瘡,全身奇癢難忍,每天換下來的衣服和身上的膿血粘在了一起。“當時沒有肥皂,帥媽媽就用鹼性的灰灰菜泡到冰冷的延河水中反覆搓洗。”帥媽媽還給她熬極為稀缺的紅棗燉豬油,用以健脾,治療疥瘡。有一次,舒煒跑出去玩,忘記正在熬紅棗燉豬油,最後屋子冒煙,桌子都燒掉了一角,紅棗和豬油也浪費了。帥媽媽並沒有訓斥她,只説以後做事要細心注意。憑着這份温情的堅持和照顧,滬子得以痊癒。回憶起往事,帥媽媽在延河旁反覆搓洗、凍得皸裂的雙手和省吃儉用買的紅棗豬油,仍然讓她記憶猶新,並充滿內疚。
1945年8月,經歷了在延安5年多的學習生活,滬子決心繼承父志,參軍入伍。由於是烈士後代,出身好,她被安排到中央軍委二局從事黨的技偵工作。正式參軍前,她給自己更名為“舒煒”。帥孟奇得知後非常欣慰,寫了一首詩勉勵她:“十五有志去參軍,繼承父志幹革命,精通業務勤學習,全心全意為人民。”

*·*1945年參軍前,身着粗布衣和草鞋,會拉胡琴的舒煒(左)在延安。
“她是擁有最多兒女的媽媽”
雖然帥孟奇在革命年代失去了親生女兒,但養育了很多烈士後代。除了舒煒之外,彭湃烈士的兒子彭士祿,郭亮烈士的兒子郭志成,陸更夫烈士的女兒黃曼曼,任作民烈士的兒子任楚、任湘等,都是她的孩子。帥媽媽是這些烈士遺孤記憶中一個温暖的名字。舒煒説:“她是擁有最多兒女的媽媽。”
即便在最困難的時期,帥孟奇也會用盡自己的全部精力,撫養舒煒。在解放軍進入北平後不久,部隊團職以上幹部每人發了一套黃色呢子軍服,而舒煒因級別不夠沒有得到。帥媽媽看懂了她的心思,於是用僅有的收入,給她做了一套粗呢子衣服,高興得舒煒還拉着帥媽媽照了一張相留念。新中國成立後不久,舒煒患上了肺浸潤病,帥媽媽還將組織照顧自己的魚肝油讓給舒煒吃。

*·*舒煒穿着帥媽媽(右)花錢給她做的粗呢子新大衣合影。
在家中,舒煒將一個寫有德文的藥盒子拿給《環球人物》記者看。1958年,她患上肝病,帥媽媽四處託人從香港買來德國進口藥雷垂生給她治病。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舒煒精心保管的藥盒子依然完好、乾淨。當舒煒去青島養病時,帥媽媽還經常寫信給她,有一封信是這樣寫的:“滬子,你的休養成績有躍進吧,望你在大好的春天裏好好休息,以堅決的心情把病養好,爭取早日返回工作崗位。”

*·*1958年,帥孟奇託人給舒煒從香港買來的治療肝病的雷垂生藥罐,被舒煒珍藏至今。
帥媽媽總是這樣,用盡一切努力,鼓勵舒煒戰勝人生中的各種難題。
但是,關心孩子身體健康的帥媽媽,自己的身體並不理想。1932年,她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時,被國民黨逮捕。在獄中,敵人給她坐“老虎凳”,由於不停“壓槓子”,右腿被硬生生壓斷了。由於始終不肯招供,敵人在後續的提審中,不僅打掉了她的牙齒,還往她的鼻子裏灌煤油水,導致七竅流血,左眼失明。即便在這樣艱難的歲月中,帥孟奇依然堅持鬥爭,在獄中多次組織絕食鬥爭。這些獄中經歷的酷刑,讓她身體虛弱,落下終身殘疾。後來的舒煒,總是在各種回憶文章中悔恨,自己真不應該吃掉組織給帥媽媽的營養品。

*·*1946年帥孟奇在延安。
這樣一個歷經苦難的帥媽媽,在新中國成立後做出的許多重大選擇,都充滿為國為民的大愛。
1959年5月,帥孟奇在湖南農村調查。一位年輕農民攔住她反映情況:“去年水稻插得過密,平均畝產只有300多斤,有的只有100斤左右。這麼好的田,只能收這麼一點糧食,太可惜了,希望能夠向上級反映情況。”帥孟奇回京後馬上向中央和組織部彙報,還給毛主席的秘書田家英打電話,請他向毛主席報告。不久後,毛主席親自找帥孟奇談話,並對她實事求是、敢於直言的精神表示了讚揚。
“文革”結束後,組織為十年來受迫害的帥孟奇補發了兩萬元工資,而她卻説,此時黨和國家比她個人更需要錢,於是將錢全部捐獻給國家。“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大廈千間,夜眠八尺。”這是帥孟奇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她不但自己淡泊名利,還嚴格要求舒煒。有一次,帥孟奇的公車送完客人,舒煒看正好順路,就讓司機捎帶把自己剛買的冰箱運到家裏。帥孟奇得知後非常生氣,舒煒當面做了檢討,並補繳了5元錢汽油費,才讓帥媽媽消氣。正是從那時開始,舒煒徹底懂得了作為黨員應當堅守的公私分明。
改革開放後,面對社會上的浮躁風氣,帥孟奇非常嚴肅地叮囑舒煒要“繼承父志,切勿自私”,這8個字被舒煒記在了手頭的一個信封上,一直珍藏至今。從大革命時期的白色恐怖,到延安的紅色歲月,再到新中國的偉大時代,這字字珠璣的8個字,始終提醒着舒煒,牢記共產黨人百年來的初心和使命。

*·*1982年5月,帥孟奇(前排左一)到湖南益陽農村調研,和當地村民交流。
“我不叫她走,她非要走,我好傷心。”舒煒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1998年4月13日帥媽媽離開她的情節時,每句言語間都有哽咽、留戀與無奈。病危之際,帥孟奇對舒煒説:“我走了你不要哭,哭了我坐起來打你一棍子!”但帥媽媽真的離開時,舒煒還是抱住媽媽的雙腳,捨不得她走。20多年過去了,90多歲的舒煒還是忘不了這份超越血緣的母女情誼。10元邊幣、雷垂生藥盒、“繼承父志,切勿自私”的信封,都在提醒着從烽火年代走來的舒煒——帥媽媽的精神一直在身邊,始終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