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學張謇?
2020年11月12日下午,正在江蘇考察調研的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南通博物苑,參觀張謇生平展陳,瞭解張謇興辦實業救國、發展教育、從事社會公益事業情況。習近平指出,張謇在興辦實業的同時,積極興辦教育和社會公益事業,造福鄉梓,幫助羣眾,影響深遠,是中國民營企業家的先賢和楷模。
張謇(音:jian“簡”)何許人也?19世紀末20世紀初,甲午戰敗,《馬關條約》簽訂,中國新式企業發展面臨五大障礙:外國的競爭、政府的軟弱、資本的不足、技術的落後和動力的缺乏。張謇替張之洞起草了《條陳立國自強梳(通“書”)》,提出*“富民強國之本實在於工”*。晚清衰落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仕途無路可走,朝廷動員了一批狀元去辦廠。
張謇15歲第一次鄉試就中了秀才,連考二十年也沒中舉。直到1894年,他41歲,才被光緒點了狀元。11年後,即1905年,中國正式廢除延續千年的科舉制度。張謇可謂晚清最後一批狀元,但他一定沒料到,自己後半生的實踐昭示着:中國文人真正的蓬勃生命藴藏着科舉之外。

富民強國,實在於工
1894年,張謇剛中了狀元,父親卻因病離世。1897年,守孝期滿的張謇接連收到翰林院催促回京的三封函電,但趕上百日維新,恩師翁同龢被罷免,張謇深感官場險惡。又回想起三年前中狀元時,自己有幸隨文武百官迎駕慈禧太后。當時突降暴雨,路面積水一尺多深,官員們個個跪地匍匐在路邊,渾身濕透,其中還有七八十歲的老臣,但慈禧乘轎經過,連正眼都不看,視若無物。這一景深深地印在張謇腦海裏,自問:難道幾十年寒窗苦讀,就為了做一個磕頭蟲嗎?
對政治的失望,讓張謇滋生了實業和教育報國的念頭,還寫下*“*願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願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但幾十年埋頭苦讀,一無經驗,二無資金,棄官從商業並非易事,張謇説服自己的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替書生爭氣。世人都説書生只會空談,他偏要做出個樣子給人看看。
張謇三十年科舉之夢,就此了結。相信中國企業家中的“九二派”和下海創業者的大學教師一定深有共鳴,包括俞敏洪、段永基、郭廣昌、劉積仁、馮侖等。
張謇依靠南通手工棉紡織業較為發達的基礎,開創性地以股份制籌募社會資本發展,躬身踐行,興辦大生紗廠,開展棉花生產,保護民生,抵抗外來經濟侵略。“大生”二字源自《易經》:“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寄託了張謇的理想*——*天地間最大的政治是國計民生。
僅僅23年之後,大生集團四個紡織廠的資本已達900萬兩白銀,有紗錠15.5萬枚,佔全國民族資本紗錠總數的7%。以大生紗廠為核心,他還創辦了油廠、麪粉公司、肥皂廠、紙廠、電話公司等,形成一個輕重工業並舉、工農業兼顧、功能互補的地方工業體系,其產業鏈橫跨輕工業、運輸業、農業,甚至金融業,旗下企業達數十家,成為中國東南沿海實力最雄厚的民族資本集團。1950年代毛澤東談到民族工業時説:“中國最早有民族輕工業,不要忘記南通的張騫”。
重視教育,啓發民智
1912年,在華四十年的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對張謇説:中國如不能普及教育、大興實業、推廣慈善和公共衞生,必定實行不了共和,也不能發達。這四件事要比練海陸軍更重要,可究竟有幾個省能試行?這一席話對張謇影響至深。他畢生視實業、教育和慈善為己任,其中最重教育。他提出“父實業而母教育”的理念,認為實業和教育的關係就像父親和母親,應該相輔相成,利始而義終。
他學習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的思想,倡行民生民智,提高民族素質,提出説*“啓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非空言所能達,乃先實業。”*
張謇還認識到,小學是教育之母,要普及教育就要多辦小學,但是辦小學需要師資,所以他第一步選擇辦師範。他創辦的“通州師範學校”,是中國第一所民營師範學校。張謇深知教育是強國之本,留下名言:*“*家可毀,師範不可毀。”
張謇一生為南通教育總計投資257萬兩白銀,獨自創辦或參與創辦師範、紡織、醫學、農業等高等學校和職業、專科學校400多所,形成了較為完整的近代教育體系。
在南通之外,1905年他與馬相伯創辦復旦公學,即復旦大學前身。1909年創辦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船政科,後與其他學校合併成為大連海事大學。1912年創辦江蘇省水產學校,即上海海洋大學前身。同年,創辦河海工程專門學校,即河海大學前身。1917年在張謇支持下,同濟醫工學堂(同濟大學前身)在吳淞覆校。1919年,由張謇出資,上海博文女子學校復立。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開,博文女校為會議代表除開幕式、閉幕式之外的唯一議事會所和唯一宿舍。除此之外,張謇還是國立東南大學、中華職業學校、蘇州鐵路學校、龍門師範的主要創辦者。
思想開明,文化更新
第一,開風氣之先。張謇被稱為“中國的現代化之父”,實業、教育、憲政(地方自治)是他的三個支點。此前的洋務運動,李鴻章、張之洞這些人意識到了強國,但沒有意識到富民和開啓民智才是根本,也對政治制度上的創新認知不足。如果説梁啓超是以文字來革新,張謇則是在實踐上開風氣之先。實際上,他也是中華民國的“助產士”。
第二,重視新技術、新機器。1921年至1931年的《海關十年報告》中説:“中國的實業家們渴望獲得最新工藝技術,這可從多數工廠採用國外機器設備一事得到佐證。” 重視新技術和機械化的生產工具,“機器力求其新”,從張謇到盧作孚、榮宗敬,無不如此,工廠裏、船上的設備,包括無線電台等,都是當時領先的。
第三,向國外學習,引外資,用外人。為了辦工廠、辦教育、學憲政,他幾次遠渡日本取經學習。1903年張謇應邀參加大阪勸業博覽會,對日本進行了歷時七十天的考察,撰寫了大量的日記《癸卯東遊日記》。1913年,他還撰寫了《籌畫利用外資振興實業辦法呈》一文,在文中討論了利用外資的具體方法。他善納賢士,不論出身,他親自給旅居中國的知名朝鮮文化人金澤榮安排住所,並聘其擔任南通翰墨林印書局的編校。
第四,破除迷信,不從舊俗。張謇倡導改寺院辦學,在南通引起非議。百姓講迷信,怕得罪神靈,要破土動工時,工人不敢下手,怕得罪神靈,張謇説“時不從古”,親自動手拉繩索,首先拉倒一尊佛像,工人才敢跟着動手。迄今南通仍流傳着一句歇後語:“千佛寺改學堂*——*時不從古。”
張謇常説:“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
他在南通大辦公益事業,致力於地方自治。南通在他的影響下,成了名揚世界的現代化工業城市。梁啓超稱之為“中國最進步的城市*”,日本人內山完造稱南通是一個“理想的文化城市”,當代城建學家吳良鏞驚歎其為“近代中國第一城”*。
他創辦的“南通模式”,直接影響了榮氏兄弟、範旭東、盧作孚、穆藕初等人,間接影響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如何定義他的人生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企業家與西方的新教徒企業家洛克菲勒、卡耐基等不同,他們把自己的成功看作是拯救國家命運的希望之舉。費正清的有段評論頗到位:
“張謇等士紳文人,在甲午戰敗後之所以突然開始投資辦現代企業,主要是出於政治和思想動機。其行動是由於在思想上改變了信仰,或者受其他思想感染所致。中國的資本主義,長期以來具有某種出於自願的理想主義的特點。”
這種理想主義催生了中國近代的企業家精神。對於一個真正的企業家來説,這種精神要比一切計算更具有根本性。用榮氏家族創辦人榮德生的話説,“精神才是立業之本,家兄一生事業靠的就是充實的精神”*。*這個“精神”無疑就是企業家精神。
餘秋雨這樣書寫張謇:
在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中,我對張謇投以特別的尊敬。他是清光緒狀元,熟知中國傳統文化,卻又全方位地創建從教育到實業的一系列近代文明。他所創建的實業,橫跨紡織、輪船、鐵路、墾牧、冶金、電燈、石粉、鹽務等多種門類,其中有一部分取得很大成功。他完全摒棄了中國知識分子尚空論、尚復古、尚艱澀、尚激憤、尚孤雅的頑疾,把家鄉南通當做一片試驗田,切實地展示了一條將國際化和中國化融為一體的可行之路。他的這一系列行為,在文化更新的意義上,非同小可。
張謇如何定義自己的人生?他真正看中的什麼?
他在暮年時回首,認為自己一生的憂患、學問、出處,最重要的事不是實業,不是教育,也不是南通的自治,而是立憲的成敗。
也許正源於此,胡適如此評價張騫:
*“*季直先生(張謇)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獨立開闢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予全國。”(作者朱巖梅是華大基因集團執行董事)
【參考】
1.《大商人——影響中國的近代實業家們》,傅國湧,鷺江出版社,2016年4月
2.《張謇:兼懷天下》,劉未鳴,中國文史出版社,2019年3月
3.《中國文脈》,餘秋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11月
4.《棉花帝國:一本資本主義全球史》,Sven Beckert,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