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沒有贏家的環保創新，户內中水系統路在何方？

【環球財經零度調查 環小財執筆】通和家園是北京市通州區首個共有產權住房項目。圍繞户內中水系統的去留讓剛剛喬遷新居的通和家園業主分成了支持和反對的兩個陣營。小區不久前發佈了要拆除户內中水系統的通知，林女士向記者表達了不安：“新房子、精裝修，剛入住兩個月。突然説要拆户內中水系統，這太折騰了！我家的户內中水系統設備運轉正常，沒覺得有異味。既然用着沒問題，幹嘛要拆？”

林女士告訴記者，社區做出的拆除決定讓她無奈又困惑。“不是為了節水才推廣的環保技術嗎，怎能説拆就拆？難道因為有部分業主家出了問題，就全部都拆，這不是更不環保嗎？如果能不拆掉，如果以後有問題能有人管有人修就行，怎麼就非要現在都拆掉？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浪費嗎？”帶着業主的這些疑問，環球網記者採訪了相關行業專家、業主方和設備提供方，在北京部分共有產權房社區實施的“户內中水系統”，這項出於環保初衷的技術創新實踐，為何走向了一場各方均不滿意的結局。

初衷：城市節水政策持續出台**鼓勵實行一體化户內中水設施

中國缺水，北京尤甚。數據顯示，北京市每年水資源缺口約15億m³，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通水後，北京年均受水10.5億m³/年，但仍無法根本扭轉北京市整體缺水的局面。

2000年11月，《國務院關於加強城市供水節水和水污染防治工作的通知》（國發【2000】36號文）首次提出“城市污水回用”。據統計，我國建築生活用水約佔城市用水總量的60%，其中用量最大的應屬衝廁用水。而我國僅衝廁一項，每年就消耗大約100多億立方米自來水，相當於50座中型城市的年自來水用量，消耗量相當可觀。2005年，北京市下發了《關於加強建設項目節約用水設施管理的通知》（京水務節[2005]29號），提出“中水回用且優先用於建築衝廁”；住房城鄉建設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在2014年進一步下發的《關於進一步加強城市節水工作的通知》(建城[2014]114號)中，明確提到“鼓勵居民住宅使用建築中水，將洗衣、洗浴和生活雜用等污染較輕的灰水收集並經適當處理後，循序用於衝廁，提高用水效率”。2015年國務院印發《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國發【2015】17號文（簡稱“水十條”）明確：自2018年起，單體建築面積超過2萬平方米的新建公共建築，北京市2萬平方米、天津市5萬平方米、河北省10萬平方米以上集中新建的保障性住房，應安裝建築中水設施。

2016年10月，國家發改委、住房城鄉建設部等九部門聯合印發《全民節水行動計劃》（發改環資【2016】2259號）,明確了建築中水的具體利用形式：居民住宅使用建築中水，將洗衣、洗浴和生活雜用等污染較輕的灰水收集並經適當處理後，循序用於衝廁。2016年11月，住房城鄉建設部、發改委在“水十條”的基礎上，進一步發佈的《城鎮節水工作指南》，其中明確提出：“鼓勵居民家庭內部實行排水灰黑分離的一體化户內中水設施，推廣中水潔廁。”

北京市也相繼印發了《關於印發<北京市保障性住房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應用技術導則（2015年版）>的通知》（京建發〔2015〕282號），以保障性住房為重點開展試點工作，積極推廣使用户內中水系統技術；在《關於印發〈北京市共有產權住房規劃設計宜居建設導則（試行）〉的通知》中明確規定，建設規模在2萬平方米以上的集中新建共有產權住房應按照《關於印發<北京市保障性住房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應用技術導則（2015年版）>的通知》安裝建築中水設施。

技術：系國家科技重大專項課題，已發佈國家行業標準

我國中水系統分為市政中水管道系統、小區內中水管道系統、户內中水系統等多種模式。

在多年實際應用中，市政中水存在總體水量不足、管網造價昂貴、大範圍輸送能耗成本較高的問題。當前城市中水主要用於電廠冷卻、大型河流景觀，剩下的餘量供應住宅小區。市政再生水利用設施進入住户家庭內部的部分（便器水箱、管道、閥門、水錶）屬於居民自我管理的財產和空間，也無法實施第三方強制監督和安全管理等問題。基於上述種種問題，給中水入户帶來了實際困難，對再生水的利用開始轉變思路成現實選擇。住宅小區統一中水系統，水源與用量無法匹配，多半最終成為擺設。在政策鼓勵“中水潔廁”的指引及上述現實選擇下，市場把目光投向了“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

“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究竟是一項什麼技術，這項技術的創新性和特點是什麼，是否有權威部門的檢驗，這些問題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

據介紹，“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是將衞生間排水橫支管集成為模塊，將洗手、洗臉、沐浴等衞生間內產生的灰水自動收集、儲存、過濾、消毒，最後用於回沖廁所的一體化户內循環水系統，實現了同層排水。該系統分為側立式和下沉式兩種，目前項目多使用側立式，具有四大特點，包括：實現户內節水，用户節省中水水費；實現同層排水功能，解決物權糾紛；解決地漏返臭、空氣污染問題；杜絕管線串接污染風險四大特點。

“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的研發，最早可以追溯到2006年。

2006年原建設部將 “綠色廚衞系列化產品研究開發”列為重點科研項目子課題九，2012年被國家科技部列入《科技惠民計劃先進科技成果目錄指南》，同年國家工程建設標準化協會發布並實施了《模塊化同層排水節水系統應用技術規程》（CECS320:2012），後於2014年完成了住建部建築節能與科技司科技成果鑑定，2015年被列入國家科技部《節水治污與水生態修復適用技術目錄項目》。最終，2017年由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主編的國家行業標準《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技術規程》（JGJ/T 409-2017）發佈實施，為該技術的實施推廣提供了技術保障。

據“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發佈信息，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技術是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承擔的“十二五”國家科技重大專項課題“建築水系統微循環重構技術研究與示範”課題中標誌性科研成果之一， 2019年12月，該系統榮獲香港建造業議會國際創新獎第一名（“International 1st Prize”）。該獎項的取得，是中國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乃至中國建設科技集團有限公司首次在國際上獲得科技創新類獎項，實現“零”的突破。

經查閲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科技與產業化發展中心發佈的“2019年建設行業科技成果推廣項目”目錄，“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是公示的成果推廣項目之一。

應用：在北京共有產權住房推廣，專家調查爭議情況併發布結論

然而，“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在應用過程中遇到了不小的波折。隨着北京永靚家園、通和家園兩個共有產權住房項目相繼交付使用，有業主發現衞生間門口地板鼓包、牆體洇水、反水、反味等問題，這也引發了部分業主的爭議和投訴，隨即北京市住建委高度重視，邀請建築學、給排水、內裝、施工等專業業內權威專家，組成獨立專家調查組，科學客觀公正地開展調查工作。

今年6月8日，北京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委員會發布了《市住建委通報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問題調查情況》，公佈的專家調查組得出的結論包括：1、使用户內中水系統符合國家節水政策，已交用項目户內中水系統設備設計、集成執行國家及行業相關標準；2、項目參建各方對户內中水系統設備安裝及應用中各環節重視不足，在建設過程中缺乏深入配合；3、項目參建各方未制定完善的服務體系，後期使用出現問題後相互推諉，處置不力，致使問題不能及時有效解決；4、户內中水系統設備施工精度要求高，日常維護便利性不足，部分構件需要優化升級，個別產品存在質量瑕疵。

記者獲取到一份當時通氣會的錄音材料，專家組就相關調查情況做了通報。通氣會之前專家組進行了大量的獨立的調研，收集了設計資料、施工資料、施工的補救材料等，並對所有現場進行了隨機的檢查，甚至有些專家進行了飛行檢查，在沒有經過通知的情況下去過現場，得出了一些結論。

針對異味問題，專家代表首先科普一個常識，“衞生間地漏水封的水都是灰水，灰水不會引發異味。户內中水系統核心模塊集中水封的水也是灰水，它的特點是比較高，不容易交叉污染。”專家組調研的結論，異味與集中水封裏的灰水沒有關係，而是與地面積水、地板漚水和管井裏垃圾和廢物有關。專家代表提醒“不要小看這個異味兒，導致這個異味的積水會導致很多的其他的現象產生，所以説這是一個挺重要的問題。”

針對堵塞問題，專家組認為，永靚家園的堵塞問題，經過調查和大約400~500户左右的清淘，發現絕大多數在清淘過程中有水泥碎塊、沙子、防水油脂等建築垃圾，還有大量毛髮以及生活垃圾，這是永靚家園集中水封堵塞的一個重要原因。在經過建設方、施工方、廠家清淘完以後，堵塞現象得到了緩解，異味現象減少，甚至於排除。

針對噪音和長流水問題，專家組認為，設備正常不會產生噪音，噪音來自於未經調試驗收的設備，是由管道里有空氣阻礙導致泵空轉引起的；長流水問題是由於設備本身開關部分瑕疵，導致回彈不暢造成，另外部分原因是由於水箱裏有異物，泥沙阻礙泄水口所導致。

專家調查組也給出建議：“第一，我們希望永靚項目的參建方要重視發生的問題的嚴重性，我們建議由設計單位牽頭，會同各方儘快提出整改措施，提高用水空間整體的防水和排水的能力。第二，我們認為開發單位應牽頭健全服務體系，提高服務質量，消除購房人的疑惑，解決其後顧之憂。第三，設備生產廠家應加緊優化升級部品，增加地漏處濾網攔截功能，提升集中水封處維護與疏通的便利性。”

市住建委也在公佈的《調查情況》中提出三條處置意見：1、對永靚家園及其他已入住小區業主提出户內中水系統問題的訴求，責成建設單位、施工單位及設備生產廠商切實履行責任，回應業主訴求，採取切實有效的處置辦法予以解決，系統出現問題的先停止使用，修復至業主滿意為止，修復期間要確保業主正常生活不受影響。2、對於未交付使用的小區，責成項目建設單位、施工單位及設備生產廠商迅速開展自查。逐户開展設備驗收調試，並邀請業主參加，合格一户交用一户。屬地住房城鄉建設部門要加強監督指導，每個項目成立處置小組，組織項目參建各方切實履行責任。3、建設單位、施工單位及設備生產廠商必須加強後續維修保養服務，確保業主正常使用。關於個別共有產權住房項目設備安裝不規範、調試不到位即交用、質量保修不及時等問題，有關部門將依法調查嚴肅處理。

而在前述通氣會的錄音材料中，記者也聽到施工單位在會上表示，“完全接受專家組形成的調查意見和建議，嚴格按照制定的維修方案，積極整改因施工不到位出現的各類問題，對發生的地板、牆面洇濕等問題，接報後第一時間處置修復，我們將積極主動做好回訪工作，確保不影響業主的正常生活。”開發商單位則表示：面對部分業主反映的户內出現地板牆面洇濕和户內中水系統在使用中出現故障問題，將成立工作專班，安排專人接待，積極解決業主反映的問題，全面開展維修服務工作。北京明鋭誠升也表示：完全接受由於地表防水不夠導致的墊層和墊層積水變質發臭產生的漚水異味、施工水泥垃圾堵塞等施工質量問題的結論，異味及管道問題不屬於設備問題，但目前已採取增加現場服務人員、上門調試設備等多項服務舉措，解決業主遇到的設備使用問題。

記者採訪到北京明鋭誠升目前在永靚家園的現場服務人員，其對記者表示：“目前我們都是即報即修，遇到綜合問題，物業、總包、中水一起入户，出現地板鼓包、牆體洇水的業主家，一般地漏接口都有問題，地漏與排水管管口沒連上。地漏一排水，就會滲入墊層。這個問題只要重裝下地漏，做好密封就能解決，入户時聽總包説他們已經解決了200多户了”

雖然調查組給出了處置方案，但隨後多個小區被要求拆除户內中水系統，並要改回到傳統下排水和自來水衝廁。在這其中，既有支持拆除户內中水系統的業主，同時也有試用體驗不錯、不願拆除的業主，也才有了本文開頭記者接到的北京通和家園林女士的反映。

對此，該業主還表示：“我認為是一種倒退，傳統排水不僅影響層高，而且導致吊櫃無法安裝復原。”並提到：“我已入住兩個月，沒有淤堵、反味的異常，深感拆改風氣大過了實際必要。開發商也向我説過，6號7號8號院是不同的施工方，施工質量有好壞之分也不奇怪；如果對中水有疑慮，可以請明鋭改善，諮詢明鋭中水，或者讓開發商想辦法。其他户反映的牆面滲水的情況也屬於施工問題，不應甩鍋到中水本身。”

前景：迴避倒退不利於問題解決 環保創新需要多方協力

模塊化户內中水集成系統推向市場也早有先例。據《中國質量報》2015年報道，河南省濮陽市中原油田建設小區3400多套經濟適用房推廣應用了“模塊化同層排水節水系統”，此外在河北、山東、山西、安徽、新疆等多個省市居民住宅也都有推廣應用。但記者採訪中也瞭解到，入户中水系統的安裝工藝與傳統施工工藝有區別，設備設施的採購成本也較高，這讓開發商欠缺推廣應用的積極性。而一旦在應用中出了問題，創新技術又往往成為用户懷疑和投訴的焦點，技術和設備提供方與施工方的責任確實也難以劃分，出了問題新技術會成為“背鍋俠”。政策是希望在落實城市節水政策的同時，讓老百姓在使用過程中獲得實惠；在開發建設環節，開發商則希望儘量降低和合理控制成本；用户則更看重使用的實用性和便利性。如何實現三方訴求的平衡，決定了環保創新的路能夠走多遠。

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北京首鋼國際工程技術有限公司建築事業部副總工程師水浩然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户內中水技術路線是符合國家安全節水和綠色建築節水要求的，也是碳中和、碳達峯以及構建綠色城市發展方向需要的，這一點不容置疑，應該堅持。建築節水新技術推廣中都會遇到因施工安裝或服務不到位等多種因素導致的各種問題出現。應該解決問題，而不應該倒退，更不應該拆除。”

水浩然也提到，建築節水更需要“政府統領、企業施治、市場驅動、公眾參與”的機制， 政府要擔起引領建築節水新技術的推廣和督導落實的各方職責，需要更多的企業參與到建築節水行業的技術創新和產品開發，推動產業升級和技術進步，為綠色建築和節水減污提供更多的產品和技術，共建節水型城市。

水浩然強調，“建築節水技術的推廣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政府指導，更需要各方加強溝通協調和產業工人的培訓。好的技術產品才能真正落地，為民服務。”對於在北京部分共有產權房社區實施的“户內中水系統”的最終結局，環球網財經會持續關注。（業主應採訪對象要求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