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伊拉克會是下一個阿富汗?
作者:牛新春
美國在阿富汗的撤軍演變成一場大潰敗,這引起了全球關注。而在所有“看客”中,伊拉克人恐怕最忐忑不安。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同是美國21世紀最大的兩場戰爭冒險,似乎也有着相近的結局,美國已經承諾今年年底前從伊拉克撤出全部戰鬥部隊。
人們有理由擔心,伊拉克會成為阿富汗的翻版?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會不會橫掃全國?伊拉克政府軍會不會不戰而潰,“伊斯蘭國”會不會捲土重來?乍看起來伊拉克與阿富汗有諸多相似之外,但實際上更多是各有不同。
首先,伊拉克的重要性非阿富汗能比,美國不會一走了之。儘管美國正進行中東戰略收縮,但收縮是有底線的,不是無原則的逃跑,這是當前美國戰略收縮同二次大戰後英國從中東撤退最大的區別。

美國中東政策的“紅線”約有四條:一是不允許敵對國家排他性地控制重要國家或重大議題;二是不能容忍美國人受到直接攻擊;三是不允許恐怖組織安營紮寨,甚至“封城建國”;四是不允許伊朗擁有核武器。在四條紅線中,伊拉克地位非常關鍵,既是美國與伊朗博弈的前沿陣地,也是防範“伊斯蘭國”復活的重要舞台。正是基於伊拉克的戰略重要性,美國2011年曾全部撤軍,2014年又重返,目前承諾今年年底撤軍,但僅撤出戰鬥部隊。可以預料,經歷阿富汗撤軍的驚嚇後,美國在伊拉克的撤軍僅具象徵意義,目前2500人的駐軍中多數人會以顧問的名義留下,龐大的國防承包商也不會走。
其次,伊拉克什葉派民兵不是阿富汗塔利班,沒有橫掃全國的野心和能力。什葉派民兵內部派系林立,互相之間經常發生爭奪資源、權力和地盤的衝突。“人民動員力量”是伊拉克民兵組織的總稱,約有10萬人,是2014年後在抵抗“伊斯蘭國”的戰鬥中發展壯大起來的,以什葉派為主但也包括其他族羣。
在什葉派民兵內部,大體可分為親伊朗的民兵和支持伊拉克民族主義的民兵。什葉派宗教領袖西斯塔尼和薩德爾都反對伊朗滲透,其中薩德爾聯盟有自己的民兵組織“和平旅”,從人數上看親伊朗力量在“人民動員力量”中並不佔多數。在伊拉克全國範圍內,什葉派佔總人口60%,遜尼派佔18%,庫爾德人佔15%,還有土庫曼等其他少數民族。遜尼派有自己的民兵力量,庫爾德人則擁有自己的軍隊。各個族羣都有自己的傳統聚集地,什葉派民兵能夠輕易橫掃全國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伊拉克政府不是阿富汗政府,面臨的主要敵人不是民兵,而是街頭示威人羣。阿富汗政府把塔利班排除在外,同塔利班長期處在你死我活的內戰中。伊拉克政府則是族羣分權的“包容性”政府,各族羣都是政府的組成部分,民兵本身也是政府的一部分。在中央政府中,總統是庫爾德人,總理是什葉派,議長是遜尼派。“人民動員力量”已經被納入國家軍事體制,由政府發放工資,提供武器裝備,儘管他們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僅名義上聽命於政府。民兵還擁有強大的政治影響力,在議會329個席位中,薩德爾聯盟擁有53席,巴達爾旅佔48席。巴達爾旅還長期牢牢控制着伊拉克內政部、警察總署等核心部門。可以説,他們本身就是政府中的當權派,沒有任何動力推翻現在的政府。相反,近年來伊拉克爆發的大規模街頭示威中,遊行羣眾要求改組政府。
伊拉克不會成為下一個阿富汗,倒有可能成為下一個黎巴嫩。1982年在黎巴嫩內戰期間,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直接催生了黎巴嫩真主黨。此後,在反以色列鬥爭中真主黨不斷壯大,迫使2000年以色列軍隊全部撤出黎巴嫩,此後真主黨在黎巴嫩政壇坐大,擁有自己的軍隊。黎巴嫩政府、國防軍得到美國、法國和海灣國家庇護,真主黨則是伊朗的戰略伙伴。在內外各種力量的糾纏扭鬥之下,黎巴嫩政府總是在崩潰的邊緣晃悠,目前陷入1850年以來全球嚴重程度排名第三的經濟危機,僅次於1930年西班牙危機和1926年智利危機。
在伊拉克,為抑制伊朗勢力擴張,不論撤軍與否,美國將長期支持伊拉克政府和伊拉克政府軍。伊朗則會持續支持什葉派民兵,這裏不可避免地將成為美伊博弈的舞台甚至戰場。同黎巴嫩真主黨一樣,“人民動員力量”事實上已經是軍中之軍,受伊拉克政府供養,但不受其指揮。政府軍和民兵誰也兼併不了誰,伊拉克政治動盪、碎片化的趨勢似乎難以逆轉,越來越具有黎巴嫩政治的基本特點。
儘管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結束的方式可能會不同,但是美軍把巨大的痛苦留給了阿富汗、伊拉克人民,對美國而言這是失敗,對當地人民而言這是災難,這是兩場戰爭最大的共同點。自從2003年美軍推翻伊拉克中央政府後,伊拉克就陷入無休止的苦難之中,未來也看不到頭。一位伊拉克人曾感嘆,對伊拉克人民來説,國王統治時期比薩達姆時期好,薩達姆時期比現在好,現在比未來好。
今天,在新世紀以來霸權國家發動的兩場大規模戰爭行將結束之際,人們需要深刻思考,兩場戰爭是特例還是具有普遍意義?是否意味着人類社會霸權的邏輯已經發生根本性變化?相關國家的軍事、安全戰略是否需要做相應調整。(作者是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