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鎮長安夢
行業的戰爭,終究是人才的戰爭。
2020年5月5日17時59分,文昌航天發射場落針可聞。1分鐘後,連綿不絕的轟鳴聲響起,像山崩似海嘯。長征五號拔地而起,冉冉上升,尾部噴射出輝煌的火焰,待到煙塵散盡,火箭已然衝破雲層。

同一時間,離太空6400多公里的地面上,一位方面闊耳的老者眼含淚水,指尖不住地微微顫抖:“我們的製造業,‘上天’了!”
老者名為盧秉恆,中國工程院院士,被人稱為中國3D打印之父。據CCTV報道,此次新一代載人飛船試驗船上還搭載了一台金屬3D打印機。2014年,NASA將首台太空3D打印機送上空間站,揭開了“太空製造”的序幕,6年後,中國終於在這片陌生領域豎起五星紅旗。
就在此時,距文昌700公里遠的一個小鎮上,小工廠老闆張多福剛剛花重金買了一台金屬3D打印機,與長征五號上那台算“近親兄弟”。
滿地煙頭顯露出中年人的焦慮,與探索星空的宏大夢想相比,這名向來穩健、幹練的創業者更多操心工廠生存的細碎。此刻的他,看着陌生的機械,不知會把自己帶向何方。
製造業“重”鎮
佔地僅81.5平方公里,2020年GDP卻突破800億,常年在中國千強鎮榜單上名列前茅,全中國有12個名為“長安”的小鎮,廣東東莞的這個最不像小鎮。

長安鎮與深圳隔岸相望,毗鄰虎門、珠江口。東莞一直頭頂“世界工廠”的光環,“東莞堵車,全球缺貨”,長安鎮與東莞脈搏同頻,vivo與OPPO相繼在此設立研發總部,據説全球每生產8台智能手機,就有1台出自長安鎮。
20世紀90年代初期,香港產業向珠三角及周邊地區加速轉移,模具需求的需求量陡然暴增,長安鎮趁機招商引資。隨後十幾年間,長安鎮的民營企業不斷增多,並逐漸超過外資企業數量。
產業集羣的成型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1982年長安鎮的總人口才2.55萬人,而到了2000年,單單外來人口數量就已劇增至55.99萬。在人口紅利和行業紅利的雙重加持下,長安鎮迅速崛起成製造業重鎮。
鼎盛時期,長安鎮五金模具生產企業多達1500多家,穿行於長安鎮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五金店,人們幾乎可以買到任何想要的配件。

上一階段的成功或許是下一階段的墓誌銘。度過“中國製造”野蠻生長的黃金時期,伴隨着行業人口紅利消失,長安鎮過往的優勢也在衰落,取而代之的是老闆們對房租、招工、人力成本的無限焦慮。
除了房租成本上漲外,長安鎮盛行的模具和手板製造極其依賴技藝嫺熟的大師傅,人工成本逐年走高。隨着人們生活工作方式的轉變,行業開始進入青黃不接的階段,招不到能勝任工作的年輕人。人才流失加劇,對一眾廠家來説,轉型迫在眉睫。
這是一個沒有懸念的十字路口。
小老闆們的突圍
“沒有人能一直立在潮頭。”
張多福2010年就在長安鎮開了家傳統模具加工廠。
“把招聘的廣告打出去,往往不到20分鐘,電話就會被打爆。”張多福感慨,那時候根本不愁招不到人。
金融危機過後,人才成本增加,行業競爭加劇。野蠻生長的格局不再,利潤空間被不斷擠壓。
“我們這波人當年佔了便宜,現在處境變難,主要原因是沒便宜佔了,而固化的思維又已經不能適應時代了。”
為了適應新時代,張多福的部分同行嘗試“走高端”,生產價格和利潤空間更高的產品,但這種產品更依賴營銷,最終難免陷入流量怪圈,進退兩難。
無路可走,3D打印順理成章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他們生產的主體為模具和手板。傳統制造需要經過開模具、鑄造或鍛造、切割、部件組裝等流程,模具和手板是最基礎的工具,所有工業產品都必須依靠模具成型。如果將生產產品的工廠比作“廚師”,那麼模具廠就是“廚具”。
從材料上看,為了應對生產過程中的磨損,大部分模具都採用鋼製,有些甚至採用硬質合金製造。而3D打印根據用户實際需求考慮最適合的打印材料,更靈活,也更能提升性價比。
從流程上看,傳統模具製造包含畫產品圖、模具設計、編程、數控加工、打火花(放電加工)、傳統線割、裝模配模等,操作工人既要懂編程,又要有極強的動手能力。而3D打印則只需要輸入電子藍圖,機器便能直接讓模具成型,工人不需具備豐富的手工經驗,極大降低了操作門檻。
從成本上看,傳統模具製造是減材製造,製造過程中會造成很多材料損耗,而3D打印是增材製造,幾乎不涉及任何損耗。
“這樣組合其實是合理的,我們的困境就是缺人,而3D打印技術可以解放勞動力。”2016年,眼看廠內工人流失過半,張多福跟風購買了4台非金屬3D打印機,踉蹌着跟上了時代潮流。
是泡沫還是賽博朋克?
知乎答主張抗抗曾實力背書“長安速度”:
北方某3D打印公司在晚上8點迎來了一個同城的急活客户,要求第二天中午12點前就要送到。解決不了他們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找到了長安鎮的供應商。
8點接洽、9點開始打印、12點打印完成、深夜1點半跨越速運取貨、早上8點送達北方公司。
對於長安鎮的操作,北方公司除了震驚,還是震驚。更要命的是,價格還要低上50%,難不成長安鎮的3D打印公司都在做虧本買賣?
控制成本是工廠的核心競爭力,張多福們的答案是人。
傳統印象下,3D打印是技術活,要求對工藝、材料、建模、銷售、製作等等都有比較深的理解。據BOSS直聘頁面顯示,一般的3D打印公司招聘,員工必須是大專及以上的學歷。
長安鎮則不按常理出牌,地點位於長安鎮的3D打印崗位,很多都標註着“學歷不限”、“經驗不限”。“3D打印也分上游中游下游,我們這種做終端服務的,門檻其實並不嚇人,學歷不是什麼硬性要求,”張多福表示,B站自我學習+師傅手把手教足以應付日常的3D打印操作,“畢竟是應用,又不是搞研發。”
和其他所有產業帶一樣,長安鎮3D打印從業人員最初的來源是本地人與模具廠轉型的年輕人。他們學歷不高,很多人中學畢業就開始出來打拼,經常自嘲“複合型技能社會人”。

儘管年輕人已經開始組團在網咖學“3D打印”,人才供應的速度還是趕不上實際需求。
長安鎮又要進入“人才內卷2.0”了?另外一個“B站”站了出來。
人事李軍2018年剛入行時,本地招不到人,只能轉向外地,他在以BOSS直聘為主的移動招聘平台上面向全國發布招聘信息,竟卓有成效。
陳暉是BOSS直聘上來的第一個員工,這個97年出生的年輕人自從2012年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外漂泊,老家在江西南昌,去景德鎮當過陶瓷工人,還在江浙一帶的廠子打過工。
2018年9月,離職的陳暉在網上尋覓工作機會,無意間看到了李軍發來的聊天信息。李軍發佈的是一個名為“3D打印師”崗位。第一句話,陳暉就問,“我不懂3D打印,能行嗎?”想了一下,陳暉又發出了第二句話,“你是不是騙子”?
李軍在BOSS直聘上向他解釋了很久。陳暉猶猶豫豫不敢去,最終李軍跟辦公室自拍了一張,説“有辦公室”,讓他下定了決心。
“藍了這麼久,沒想過自己能當白領,”陳暉笑言。時代列車隆隆向前,平地上的普通人總需要一個上車的機會。經過為期3個月的培訓,他拿到了6000元的月薪,已然是老家的“高收入人羣”。
張抗抗的回答和羅振宇的跨年演講讓長安鎮迅速躥紅,隨後兩年,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在天南海北通過BOSS直聘向長安鎮發起進攻,在其上搜索3D打印,關聯出來的“3D打印編程”、“3D打印工程師”、“3D打印排版”、“3D打印建模”、“3D打印後處理”等崗位讓人應接不暇。
“招聘軟件的即時溝通很重要,”李軍説,“大老遠跑來長安,首先得確認(求職者)到底願不願意學。”
3D打印難以量產的問題在這片土地上得以解決。野路子出身的“3D打印”人才要價不高,人力成本能控制在合理範疇內;門檻降低使得大量從業者湧入,長安鎮3D打印廠並行的機器數量達到同級別北方公司的2-3倍,得以打破“小批量生產”的魔咒。有了模具廠的帶頭,長安鎮的3D打印產業開始紅火,製造手辦、模型等個人消費品的公司也開始湧入,藉着天時、地利、人和,進行“規模化”生產。
“‘規模化’是要打引號的,實際上,3D打印在長安鎮的普及率並沒有很高,我們還是很弱小。但我們有一個好的開端,我們有底氣做夢了。”張多福表示,在市場教育和人才變革的雙重作用下,長安鎮沒準真的能成長為“3D打印重鎮”。
長安鎮的低端製造基因,B站等內容平台的開放性知識培訓,BOSS直聘等移動招聘平台的跨城招聘和即時溝通。
3個必然的因素,一種偶然的方式,碰撞出獨屬於長安鎮的賽博朋克。
同一個夢想——中國智造
提起“長安”,人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陝西西安。
這個長安也與3D打印有着不解之緣。
2019年2月12日,盧秉恆現身西安高新國際會議中心,3D打印特色小鎮項目簽約儀式現場。據悉,該項目將依託國家增材製造創新中心,孵化一批企業,在西安形成數百億規模的戰略性新興產業集羣。
西安毫不掩飾打造全球硬科技之都的野望,這座沉寂多年的十三朝古都需要一張名片,一張用3D打印機制出的名片。
兩個長安並未對立,反而現出互補的姿態:
西安坐擁鉑力特,市值位列全球第五的3D打印公司。鉑力特的主要營收來源於航空航天領域的大客户,幾乎獨享國內金屬3D打印的蛋糕。而長安鎮則是張多福們的大本營,目前主要聚焦於非金屬3D打印。
金屬和非金屬是3D打印的兩個流派,金屬3D打印主要應用於軍工、航天領域,勢頭很猛,但市場天花板不高。非金屬3D打印主要用於樣品和模具的生產,市場份額更大,但卻經常受材料掣肘。簡而言之,在很多業內人士的眼中,金屬3D打印代表高端,非金屬3D打印代表低端。
到達瓶頸的金屬3D打印玩家們正在嘗試下沉,而長安鎮也遇到了新的問題。
“競爭對手太多了,你不接訂單,多的是人想接,”2020年加入3D打印行業的長安鎮老闆郭常發現,這行已經很難賺到錢,“不打價格戰立馬就死,打了價格戰吧又感覺陷入死循環。”
張多福表示,近兩年,面對沒完沒了的價格戰和材料焦慮,第一批引入非金屬3D打印機的工廠老闆陸續選擇引進金屬3D打印機,但結果如何,還需要靜待市場驗證。
上世紀三十年代,民國時期,一個小鎮裏有兩條李姓村:錦廈村和烏沙李屋村,根據兩村族譜記載,他們都是唐朝皇室的後代。
當時一些村民想做些生意,於是就集資在現今長安鎮中心附近開了個集市,為了紀念祖先,以唐代首都長安之名命名為“長安墟”。後來,得益於優越的位置等原因,長安墟逐漸發展壯大,壓倒了附近的其它集市,成為了附近的貿易中心。
解放後,縣下開始設鎮,很多鎮名乾脆沿用附近的集市名,就這樣,“長安墟”變成了“長安鎮”。
多年以後,兩個長安又因奇妙的緣分再次產生交集,在3D打印賽道上,誰笑到最後還未可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不管怎樣,它們都是中國的“長安”,敍寫着同一個故事:
是疫情復工後小老闆們日思夜想的長安夢,亦是火箭上天時無數國人心繫的“中國智造”夢。
(應受訪者要求,張多福、李軍、陳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