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專訪莊則棟夫人:“乒乓外交”是歷史的選擇
作者:蒋丰
【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蔣豐】很早之前,《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就聽説過一個消息:中國著名乒乓球運動員莊則棟在日本東京還有個墓地。如今,她的妻子佐佐木敦子每天風雨無阻地前來掃墓。這就像一個小石子在記者的心裏激起一波漣漪。今年恰逢“乒乓外交”50週年,在一次紀念活動上,記者終於見到了莊則棟的夫人佐佐木敦子,並徵得了採訪同意。

我們的採訪安排在東京的本願寺。佐佐木敦子説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她微笑着對記者説:“我今年77歲,每天都來這裏給莊先生掃墓。感謝你們在‘乒乓外交’50週年的時候採訪我,我也很願意把莊先生當年的故事講一講。”

大巴車上的偶遇
進入莊則棟墓碑所在的房間,需要刷卡。打開兩扇玻璃門,可以看到設計別緻的墓碑。佐佐木敦子指着墓碑左上角那個圓球的圖案,告訴記者:“很多人以為這是日本傳統的家徽,其實不是,這就是莊先生喜愛了一輩子的乒乓球圖案,意在表現小球可以推動大球。”
給莊則棟掃墓,不是焚香上花,而是掃墓者要用右手兩次拿起香沫撒在燃放的香堆上,然後合掌。掃墓結束的時候,佐佐木敦子輕輕地關上兩扇玻璃門説,“明天見啊!”2013年莊則棟去世後,佐佐木敦子多少個“明天”就是這樣過來的。
在寺院提供的一所房間內落座後,佐佐木敦子開始了回憶。“在中國也好,在日本也好,提到‘乒乓外交’,人們就都會想到莊則棟。有人至今都誇獎莊先生當年開啓了‘乒乓外交’,我卻覺得他只是這場‘乒乓外交’的參與者,或者叫實踐者。”


佐佐木敦子繼續説:“1971年3月,應日本乒乓球協會的邀請,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決定參加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當時,中日兩國還沒有實現邦交正常化,中美兩國也處在對立之中。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參賽本身就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日本媒體報道出來後,整個日本像炸了鍋一樣。莊先生告訴我,在中國這也是一件人們都關心的大事。批准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到日本參賽,是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出的決定。”
“大家都知道,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期間,身為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成員的莊則棟與美國乒乓球代表團成員科恩有一場‘偶遇’,從此拉開了‘乒乓外交’的重要一幕。科恩那天上錯了車,他從酒店出來要去比賽館,四處找美國代表團的大巴車,誰也沒有想到,他會上了中國代表團的車。莊則棟後來告訴我,當時看見一個運動服背後有‘USA’字樣的美國人出現在大巴上,車上所有人都傻了。中國那時候還是一個‘階級鬥爭警惕性’非常高的年代,所有出國人員出行前都接受過嚴格的外事教育。比如,對外國人要‘不卑不亢’,既不主動打招呼,也要有禮貌地回應。一個美國運動員上來打聽美國代表團的大巴在哪裏,大家都不出聲。莊則棟開始也不敢出聲,他當時腦子迅速地考慮着一個問題:那就是出國前周恩來總理曾經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中國乒乓球代表團成員時,要求大家這次出國參賽要做到‘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問題是如何理解和把握呢?對友好國家的代表團肯定可以做到‘友誼第一’,對敵對國家的代表團要不要‘友誼第一’呢?莊則棟當時內心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中美接近”登上標題
佐佐木敦子稍作停頓,説道:“那個年代,中國能夠出訪的人員是不多的,行動和言語上稍有偏差就是違反外事紀律。一旦被定為違反外事紀律,一個人的政治生命也就基本結束了。莊則棟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眼前,這個美國運動員上車問事,總不能置之不理吧。當時,莊則棟坐在大巴最後一排。他突然從自己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塊杭州織錦,就往車前走。”
“車上同行的中國運動員有的高聲問他,‘小莊,你要幹什麼?’有的還拽他的衣角。大家害怕莊則棟幹出魯莽衝動的事情。那個時候,一個人違反外事紀律,整個代表團都要跟着背黑鍋。可是,莊則棟説,‘沒事,我就是過去和他打一聲招呼’。誰也沒有想到,莊則棟會通過翻譯對美國運動員科恩説,‘你好,歡迎你坐我們的車去體育館。’科恩就轉身説‘謝謝’。莊則棟又問他叫什麼名字,接着説了一番今天看起來是‘套話’的話語——‘雖然美國政府對中國不友好,但美國人民是中國人民的朋友。為了表示中國運動員對美國運動員的友誼,我送你一塊中國杭州的織錦作為留念。’旁邊的翻譯翻完莊則棟的話後,還説‘送給你禮物的是世界冠軍莊則棟。’科恩接過了織錦,接着説‘中國乒乓球隊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乒乓球隊,祝你們繼續取得好成績。’”
“這邊説着,大巴已經開到體育館了。打開車門,科恩下車了,莊則棟也跟着下車。正在那裏的日本記者看見從中國代表團的大巴下來了一位美國運動員,瘋狂地衝了過來,舉起手中的相機按動快門。莊則棟不慌不忙,還和美國運動員科恩握手。這個情景成了歷史上一個被定格的瞬間。第二天,日本的大報都在頭版的重要位置刊登了這張照片,有的還用了‘中美接近’這樣的標題。”
佐佐木敦子繼續回憶説,“今天,人們把這叫做‘乒乓外交’的開始,但在當時很多人擔心莊則棟‘惹大禍’了。莊先生跟我説,事後他覺得自己違反外事紀律了,預感到回國後可能會受到處分,甚至可能會被國家隊開除。沒想到,這個美國運動員膽子更大,拿着莊則棟送的織錦四處炫耀。後來,在體育館又遇到中國代表團時,他拉着莊則棟往記者跟前走,還把一件彆着美國乒乓球協會紀念章的短袖運動衫作為禮物送給他。”説到這裏,佐佐木敦子微笑着説,“其實,我覺得這個美國運動員也挺會搞‘民間外交’。如果換作一個沒有任何反應的人,這場‘乒乓外交’也不會有結果。”
美國代表團主動要求訪問中國
佐佐木敦子最後説,“我看到中國後來的報道都説,中國藉此機會向美國乒乓球代表團發出了邀請。其實,莊則棟告訴我,是美國乒乓球代表團主動要求訪問中國的。美國團長得知自己的運動員與中國運動員有接觸後就找到中國代表團,説‘你們這次邀請了我們北邊的加拿大代表團,也邀請了我們南邊的墨西哥代表團,能不能邀請我們美國乒乓球隊訪問中國啊?’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團長趙正洪一聽,趕緊起草了兩份電報,一份是給中國的國家體委,一份是給中國的外交部。電報很快送達到周恩來總理,又送達毛澤東主席。毛主席在上面就批示了一個字‘請’。”
在採訪過程中,佐佐木敦子不時地從書包裏面拿出莊則棟和她一起撰寫的書籍、莊則棟和美國運動員交流以及後來率團訪問美國的照片(如下圖)。佐佐木敦子指着1959年毛澤東主席接見莊則棟等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的照片説,“後來,許多人講莊則棟與美國運動員接觸是吃了豹子膽。而他能夠這樣做,其實是與他早期受到的教育有關。在中國,乒乓球早就不是一項單純的體育運動,而是承載着代表國家榮譽和對外交往的使命。所以,今天我要説,莊則棟只是中國‘乒乓外交’的參與者、實踐者,而這其實是歷史的選擇。”
“結婚時,他把那枚國徽送給我了”
佐佐木敦子的中文説得非常地道。她告訴記者,“我是1944年在中國瀋陽出生的。後來在中國哈爾濱生活過一段時間。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國政府希望父親留下來協助新中國的建設,於是我們全家在甘肅的張掖生活了十幾年。1962年,我父親因病在蘭州去世。1967年我母親才帶着我們兄弟姐妹6人回到日本。”
佐佐木敦子回憶説,“回到日本時,我已經23歲了。我真的不習慣日本的生活,覺得自己就是一箇中國人。得知1971年中國乒乓球代表團到名古屋參加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消息,我就感覺像老家來人一樣親切,拽着一個同事坐了12個小時的火車去了名古屋。日本接待辦的人問我:‘你想見誰?’我説‘誰都行,只要是中國代表團的。’他們説,‘明天就要開始比賽了,運動員都很忙。等他們比賽結束以後,我們才可以引見。’當天,我們就灰溜溜地回去了。過了一個星期,我約了同事又去了,這一次莊先生接待了我們。記得那次見面只有十分鐘,我因為十分激動,沒有帶任何禮物,而莊先生則要送給我們紀念品——塑料胸針。我立刻説,‘我不要胸針,想要你胸前別的國徽,因為它代表中國。’莊先生聽了急忙説:‘這不行,我們比賽還要別在胸前的。’這件事情,我一直耿耿於懷。1972年11月,莊先生又率中國乒乓球代表團訪問日本,我那時在一家友好商社工作。當時,正好商社負責中國訪日代表團的保衞工作和門票推銷,我有機會又一次見到了莊先生。”
“這一別就是13年,期間,我在日本報紙上看到過莊則棟的種種報道,也多次打聽莊先生的消息,但就是沒有他的下落。後來,我作為日本民間友好商社工作人員到北京工作。那是1985年,我在北京少年宮終於見到了莊先生。有一年中秋節,莊先生約我在北海公園見面,我們一起漫步在月光下,那種浪漫,我至今記得。不久後,我哥哥到北京出差,他向莊先生明確表示:‘我妹妹很喜歡您。’這樣,我們才確立了戀愛關係。”
佐佐木敦子滿臉洋溢着幸福,她繼續回憶説,“當時,中國人要想和外國人結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像莊先生這樣的人。沒辦法,我們只好給當時的中國國家領導人鄧小平先生三次寫信,訴説我們希望結婚成家的願望。就在我們快絕望的時候,我們得到通知:鄧小平同志有指示,批准你們結婚,但佐佐木敦子必須自願加入中國國籍。加入中國國籍一直是我的願望啊!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
就這樣,佐佐木敦子加入中國國籍,並且在1985年12月19日與莊則棟成婚。莊則棟特意給她起了一箇中國名字——夢櫻。佐佐木敦子帶着幸福的口吻説,“婚後莊先生很愛護我,他把一切家務都包了。所以我一直説:莊先生是太陽,我是借太陽光而發光的月亮。沒有太陽,我就完了。我曾經伴隨、支撐了莊則棟,現在則是莊則棟在伴隨、支撐我。這也將成為一段歷史。”
2013年莊則棟在北京病逝。後來,佐佐木敦子回到日本。至今,她仍然是中國國籍,擁有日本的“永住簽證”。採訪結束時,佐佐木敦子臉上露着頑皮的笑容説,“後來,莊先生把他那枚國徽在結婚的時候送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