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互聯網反壟斷里程碑與新使命

國家反壟斷局近日正式掛牌，由原先的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直屬局，變為國務院新組建的副部級國家局。同時，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官網公佈了競爭政策協調司、反壟斷執法一司、反壟斷執法二司等三個新增司局及其主要職責。相關機構的成立標誌着中國互聯網反壟斷進入了一個制度重構的全新階段。反壟斷的使命不僅僅只針對違法行為事後處罰、維護競爭秩序的執法工作，更是國家發展中佔據基礎性地位的競爭政策的“重要支撐”。預示着反壟斷從行為主義導向轉向同時注重結構主義視野，並從戰術性角色提升到戰略性地位。

2008年8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正式開始生效，同時在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協調下，構建了商務部（反壟斷局）、國家發改委（價格監督檢查司）、國家工商總局（反壟斷與不正當競爭執法局）“三駕馬車”並駕齊驅的組織模式，開啓了中國反壟斷的具體工作。2018年全國兩會期間，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公佈，將原屬國家發改委、商務部和原國家工商總局的反壟斷執法職責，合併至新成立的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已存在長達十年的中國反壟斷執法“三駕馬車”得以統一，“三合一”的新反壟斷執法機構得以誕生。2020年11月，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發佈《關於平台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徵求意見稿）》，拉開了“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平台治理浪潮。

今年10月1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修正草案）》提請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進行初次審議，除增加和修改相關條款外，還加大了處罰力度，進一步提升了《反壟斷法》的威懾力。10月29日，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組織起草的《互聯網平台分類分級指南（徵求意見稿）》和《互聯網平台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徵求意見稿）》發佈公開徵求意見的公告。這是我國首次給出明確的平台分類、分級標準，並針對平台企業提出35條具體的主體責任，包括公平競爭示範、平等治理、開放生態等具體內容，其中對超大型互聯網平台經營者單獨提出9條合規義務，大大提升了平台治理的可操作性。並通過這些明晰的量化指標，使得企業合規化有據可依，有助於將“反壟斷”從相對消極的“事後懲處”走向積極的“事前監管”，可以大大提升政策的確定性。

隨着新冠疫情下全球加速進入數字時代，在共同的機遇和挑戰面前，我們除了積極借鑑相關經驗，更需要發揮我們的制度優勢，在反壟斷制度完善與修改以及未來的執法實踐中實現快速、靈活、有力的效果。

2020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居於首位，而《反壟斷法》在其中扮演着至關重要的戰略性作用。在這方面，我們也是有着深刻教訓的。縱覽中國互聯網近30年的歷程，大致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2000年“Web 2.0”浪潮和2010年至2014年移動互聯網爆發等三次創業創新異常活躍的“黃金時代”，整體發展態勢良好。到2014年，中國互聯網與美國差距開始接近，雙方前十強市值總和接近2:3。當時，剛剛在紐交所上市的阿里巴巴其市值比亞馬遜和臉書還高，在互聯網企業中僅次於谷歌。但是，由於整個中國互聯網步入了BAT等巨頭主導階段，產業創新活動窒息。今天我們所熟知的“二選一”、掐尖式收購、競相屏蔽和行業相互站隊、“大數據殺熟”等開始快速蔓延。2015年開始，中美差距歷史性地第一次開始拉大，開始了不進則退的逆轉。到今天，中美互聯網前十強市值總和已經重新拉大到1∶6以上。不但谷歌、亞馬遜和臉書等美國互聯網企業市值突破1-2萬億美元、強勢引領，蘋果和微軟等也完成整體轉型，從原來的非互聯網企業，到今天引領全球互聯網，市值也突破2萬億美元。

中美互聯網發展的歷程中，壟斷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有着巨大紅利的支撐，中國互聯網巨頭的全球化進程也開始不思進取，藉助個人信息和隱私驅動的消費互聯網優勢，大舉挺進互聯網金融、媒體、遊戲、教育、娛樂等領域，以橫向擴張，取代了創新驅動的發展道路。這一輪反壟斷浪潮，不但激活了制度，也激活了學術界，諸多不同學科的跨學科人才及大量青年學者紛紛進入反壟斷領域，成為中國反壟斷知識體系建設的生力軍。在國際上也與這一輪全球反壟斷形成全局性的互動與聯動。在這一趨勢引領下，制度創新無疑將是未來科技創新的關鍵保障和重要驅動。

有着“經濟憲法”之稱的《反壟斷法》是維護市場機制的基礎性法律。通過提升競爭政策的戰略地位，激活反壟斷的威懾力，不但可以強化中國互聯網合規經營的正常化之路，而且也將形成推動中國互聯網產業真正迴歸科技創新的正確軌道。只有通過強化創新，才能助推中國互聯網正在開啓的全球化進程。毫無疑問，數據濫用和隱私驅動的虛假繁榮會受到衝擊，一些受影響的互聯網企業估值會因此調整。但是，中國作為全球唯一的10億級用户大規模同時在線的單一市場，廣大網民的各方面互聯網需求，都不會因為治理浪潮而受到抑制，反而會更健康地煥發出來，加上大力推進5G、人工智能等數字基礎設施的適度提前建設，中國互聯網的未來發展進程完全是樂觀的。（作者是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互聯網口述歷史【OHI】項目發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