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洪建:歐盟急於解決“東部煩惱”,困難在哪
為在明年上半年歐盟輪值主席的位子上幹出成績,法國總統馬克龍最近先是舉行記者會宣佈包括改革申根協定在內的一系列“歐洲自強”計劃,接着又到中東歐奔波訪問,試圖緩解日益尖鋭的東西歐矛盾,以便為明年領頭“辦大事”預做鋪墊、營造氛圍。馬克龍不僅將布達佩斯作為出訪首站,籠絡素來不受歐盟“待見”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還順道參加了匈牙利和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四國召開的“維謝格拉德集團”峯會,以減少中東歐國家在法國輪值坐莊期間可能製造的麻煩。

善於審時度勢的歐爾班總理也投桃報李極盡待客之道,對法國要力推的加強互聯網監管、設立碳邊境税、設置最低工資、建立歐盟邊境應急機制以及加強歐洲防務等重大目標都給予支持。匈牙利的慷慨配合甚至讓長期對它冷落、已14年沒來串過門的法國稀客“深感意外”。無獨有偶,同樣與歐盟關係不睦的波蘭,成為德國前總理默克爾告別出訪和新總理朔爾茨到任後首訪中都繞不過去的重要一站。
法德急於安撫中東歐國家的背景,是在法治、財政、安全以及難民、能源等重大問題上,波匈等國與歐盟已經勢同水火,短期內難見轉圜。在賓主“相談甚歡”的背後,法德仍未就歐盟放行對波匈兩國的財政支持鬆口,波匈也依然在“國內法優先於歐盟法”的立場上沒有後退。“東西歐洲”的地緣差異與“新老歐洲”的利益糾葛不斷相互交織強化,已經成為歐盟的心腹大患。
歐洲在地理上是三面臨海的半島形態,海岸線清晰可辨。但東北和東南方向經由俄羅斯和土耳其與歐亞大陸連接的陸地邊界,卻不斷被改寫和重塑。俄羅斯與西歐之間的中東歐廣袤疆域,是雙方勢力反覆拉鋸較量的主戰場。
歐盟在冷戰結束後通過經濟吸引和政治影響,一舉將原先蘇聯範圍內的中東歐十國納入其中,將地盤拓展至緊鄰俄羅斯的波羅的海三國。但歐盟並未就此滿足,在2008年的南奧塞梯事件後繼續將觸角向東延伸,為烏克蘭、白俄羅斯、格魯吉亞、摩爾多瓦、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等六國,量身定做了一個“東部夥伴關係計劃”,以“進入歐洲市場的機遇”為誘餌,要求這些國家以西歐的“民主”和市場經濟為榜樣進行改革,對俄羅斯形成抵近包圍之勢,以便漸進、徹底地改造“後蘇聯空間”。
但俄羅斯利用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強勢反彈,從正面頂住歐盟東擴的柔性攻勢,並借2020年的政局動盪將搖擺不定的白俄羅斯拉了過來,與歐盟勢力形成大體平衡的相持格局,部分奪回對歐洲東部邊界的定義權。幾乎就在馬克龍和朔爾茨出訪中東歐的同時,歐盟還舉行了“東部夥伴關係峯會”,儘管一些國家仍有加入歐盟的訴求,但白俄羅斯的缺席已經讓歐盟東進的雄偉計劃近乎破產。
讓歐盟的東部邊界更難界定的是日益放大的內部觀念隔閡和利益糾葛。中東歐十國在享受過加入歐盟的短暫快樂後,對於經濟上不平衡、政治上不平等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在2014年入盟十年之際,這些中東歐國家的真切感受是,“只有歐盟成員國身份並不能確保國家繁榮”。隨後在難民問題、安全關切、能源轉型以及法治改革、社會權利等內外問題上,中東歐國家與以西歐為主體的歐盟之間矛盾上升、分歧擴大。這些國家對自身“新歐洲”的身份定義,正從之前的“後來者”轉變為“挑戰者”,不再滿足於被動接受和服從由西歐國家塑造出來的歐盟規則和秩序,而是試圖通過橫向聯合並提出自主解決方案,更積極地參與歐盟的權力博弈。
歐盟對俄羅斯的柔性攻勢受阻並被推回,導致中東歐地區從此前的“東進基地”迅速轉變為“東部前線”,安全對抗取代發展合作成為大國關係在這一地區的主題,反過來又放大了東西歐之間在戰略目標和政策優先上的差異,加劇了歐盟的內卷態勢。
首先是利益難以平衡。中東歐國家不僅出於自身能源利益考慮反對“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還從自身安全利益出發抵制法德對俄羅斯保持接觸的政策主張。其次是觀念難以融合。東西歐國家在法治形態、墮胎以及少數人羣權益保護等問題上的尖鋭分歧已經難以掩蓋。最後是目標難以協調。在法國等西歐國家高喊“戰略自主”的同時,一些中東歐國家卻基於對歐盟的不信任,極力拉攏美國入局,前有波蘭後有立陶宛要求美軍“永遠駐紮”,無疑是在讓馬克龍提倡的“歐洲戰略主權”成為笑話。
歐盟內部的東西對峙和大國博弈的水深火熱,正在重新塑造歐盟的東部邊界。在中東歐國家在歐盟內部獲得足夠話語權之前,來自法德的軟拉硬壓、俄羅斯能源和地緣手段雙管齊下以及美國的分化利用,仍是主要決定因素。在美國升級對俄羅斯的戰略圍堵、迫使後者向西方提出重回“1997年歐俄分界線”的同時,馬克龍與歐爾班之間互稱“政治對手”和“歐盟夥伴”、歐盟向它的“東部夥伴”重申“建立在法治、治理、基本權利和民主原則上的共同價值觀是夥伴關係的基石”,這些場景就顯得尤為意味深長,也難免意境闌珊。(作者是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