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沒死在我手上，就不是我的錯！”_風聞

相聲裏的包袱：

有好善樂施的大善人發願，自家方圓十里，不能見一個窮人！——真見了窮人，閉目大叫：

“快把他趕走！我的心都碎了！”

畢竟，離了善人視線的窮人，就不歸善人負責了；窮死也不關善人的事。

《笑林廣記》裏有個段子，邏輯類似：

説有人中了一箭，去找外科醫生；醫生把露在外頭的箭桿剪了，説治完啦；傷者説：箭還在，傷沒治完啊？

外科醫生説：那是內科的事了嘛！——我是外科的！

這道理當然荒誕，但卻經常被化用到其他領域。

話説通俗小説與熱血漫畫，有個基本定律：

手上沾過血的惡人，沒法洗白，最後總得以死謝罪；手上沒人命的，哪怕做了壞事，但凡肯悔改，就還有迴旋餘地。

這也符合人民樸素的心理：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冤有頭債有主，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為此之故，許多作品會着意讓主角及主角團的成員，縱然行事邪僻，但切勿殺人。

比如世嘉有個遊戲《如龍》系列，講一個前日本極道，遊戲從0代到6代，主角及其小夥伴從1988年橫行到2016年，南到福岡北到北海道中間東京大阪名古屋來回竄——近年還去橫濱霍霍了——遊戲裏幹倒的幫派分子也可以繞地球一圈了，動不動皮鞋踩臉腦袋砸牆，某兩個時代劇版本里還帶刀戳肚子之類的，時不時打落個直升飛機、一槍打得汽車撞牆，某一個外傳版本還安排他拿槍打滿新宿的喪屍。

但因為沒有主角殺人的場面特寫，所以説起來總是：

“一個人都沒殺過！”

這個**“沒殺過人”的免責**，可是很重要的。

畢竟除了《龍珠》裏可以各種死而復生，讓殺人罪行一筆勾銷外，別的通俗作品裏，殺人犯最後若不得懲處，許多讀者心裏過不去。

這方面《權力的遊戲》就很懂，凡殺人者多遭報應——此處劇透——奈德開場執行斬首，回頭就被人斬；小指頭持匕首捉住奈德，自己被同一把匕首割喉；弗雷搞紅色婚禮，自己全家被殺盡；詹米一手推布蘭下去，自己斷一隻手，諸如此類。

這就形成了個基本法則：

——如果你想醜化一個角色，讓他濫殺幾個人。如此最後對付他，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

——如果你想美化一個角色，就別讓他殺人；殺了也要説不是他殺的，以求免責：

“是內科的事——我是外科的！”

這方面，金庸小説裏就極有講究了。

比如《射鵰英雄傳》裏，彭連虎沙通天侯通海靈智這老幾位雖是反派，但後期已成萌貨；皆因他們手上沒人命，所以到結束時留得殘生，甚至活過了《神鵰俠侶》，大家也不覺得有問題；反過來楊康參與過殺江南六怪，那就罪有應得惡貫滿盈了。

像《笑傲江湖》裏，林平之雖然搶了令狐沖的小師妹，但也罪不至死；殺餘滄海和木高峯，算是報仇，更不足以將他樹為大反派；直到最後，金庸安排他殺了嶽靈珊，那才真讓他成了惡人，以至於令狐沖最後將他囚於西湖湖底，還被任盈盈認為還好。

類似的，鄭克塽搶阿珂，罪不至死；但他謀刺了陳近南，那就活該被韋小寶隨意折騰，大家也覺得活該，甚至不夠出氣了。

這是安排反派殺人。

安排非反派不殺人以求免責呢？

《神鵰俠侶》裏，小龍女在終南山重陽宮受了全真教一擊，重傷垂死。

但後面還多安排了一番複雜的劇情，讓楊過為小龍女治傷時，誤中了郭芙的毒針，遂有楊過小龍女十六年之別。

何以要安排這劇情？

大概，若是全真諸子打得小龍女垂死，大家都會因此惱恨全真派；小説裏雖然全真形象也不大好，但大體還是玄門正宗，不能真成了大反派。

而郭芙本來就是個反派，反正也砍斷楊過的胳膊了，一世都讓讀者恨，蝨多不癢，債多不愁，那就安排她去弄小龍女，罪狀都由她一個人頂了就得啦！——如此，小龍女沒倒在全真手裏，就不怪全真諸位了！

上面這些是編得還好的。

也有編歪了的，編得荒誕又尷尬的：那就是《倚天屠龍記》了。

《倚天》裏周芷若在島上放逐趙敏、對殷離下手，搞出刀劍皆失人云亡的慘劇。本來這等行徑，十惡不赦了。

但後來小説裏得留她一點回旋餘地，於是：

讓殷離神奇地，從墳堆裏爬出來了。

殷離只要不死，周芷若就有迴旋餘地了；手上縱然多幾條配角人命，也沒那麼關鍵了。雖然牽強，但也湊得上。

而最荒誕的，還是殷天正之死。

當時張無忌為救謝遜這個義父，帶着楊逍和外公殷天正，去和少林三渡三個老禿驢大戰，初戰未勝；下山後，外公殷天正死了——小説裏還趕緊找補幾句：

“原來他當日在光明頂獨斗六大派羣豪，苦苦支撐，真元已受了大損，適才苦戰渡難，又耗竭了全部力氣，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盡燈枯。”

如果張無忌是非分明，這裏就和少林結下了血仇：殷天正是他親外公啊。囚禁義父，逼殺外公，這等大仇，不端了少林，過得去嗎？

但天大地大，作者最大。作者是讓張無忌彌合矛盾的，不能真踩平少林去。

所以了：

專門安排殷天正沒死在三渡面前，而是死在下山之後；還繞了一大圈，説什麼之前已經傷了真元，加上年事已高，這才油盡燈枯。

——左躲右閃，反正就是不直接説：殷天正就是死於三渡。

而一向好強的明教諸人，也就稀裏糊塗，就此一筆帶過，不去提了。

白眉鷹王簡直就白死了。

這方面，我覺得孟子的話有點意思：

他曾問過梁惠王：“拿棒子殺人和刀子殺人，有不同嗎？”

梁惠王説沒啥不同。

孟子：“刀子殺人和為政殺人有何不同？”

梁惠王説沒啥不同。

孟子説：你有肉吃，百姓沒肉吃，此率獸而食人也！

同樣的道理：明明就是三渡害死了殷天正。但小説設定彷彿就是：

“殷天正你死也要死到山下去，別死在三渡面前；只要你不在三渡面前死，不管怎麼死的，都不是我們害死的哦！”

後面三渡居然還厚着臉皮收謝遜為徒，説一堆佛家道理。明明之前拘泥於舊仇的是他們，被張無忌救了的是他們，逼死殷天正的是他們。

擱我是張無忌，看見這三個被我救了性命、還逼死我外公，還好意思收我義父當徒弟的老賊，可不得氣碎口中牙？

可是小説裏設定啦：殷天正的死儼然不幹三渡的事？

這和把窮人趕走免得善人心碎、只要剪了箭桿外科就完工了剩下的是內科的事了，其實都是一樣的，都屬於偷懶推卸責任式的：

“我就負責我做的事！只要不是死在我地界兒死在我負責範圍內，就不是我的事了！”

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