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疫情下的普通人_風聞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楊穎收到最好的跨年禮物是一個蔬菜包。裏面有土豆、白菜、西紅柿等，這是西安全城管控後，她在2021年最後一天收到了第一份保障物資。

在那4天前的12月27日，他們原定的兩天一人出門採買生活物資的政策取消，線上購物渠道停滯，導致家裏的蔬菜儲備出現“危機”。

幸運的是，在新年來臨之際，他們避免了無菜可吃的境況。

楊穎家在2021年12月31日收到的蔬菜包

在最寒冷的季節，西安人面對了新的一輪疫情，與病毒的戰鬥帶來了許多難題，部分羣眾基本生活缺乏保障。對地方有關部門的應對得失，人們也提出了意見建議。

1月3日，西安市商務局公開承認，在落實集中隔離任務的具體工作中，確實存在個別專班組建緊急、準備工作不夠等問題。並表示，對由此產生的服務保障不及時、不到位的情況，正在加緊改進。

疫情仍在繼續。自2021年12月9日出現第一例確診病例以來，至今（2022年1月4日）已有1758例確診病例。近幾日新增確診病例在百餘位上下，樂觀的是，趨勢正在向下。

1

“我們三棟宿舍樓都被拉空了”

一切始於一架從伊斯蘭堡來的飛機。

12月4日下午3點多，從巴基斯坦伊斯蘭堡出發的PK854航班，經過約6小時的飛行後，降落在西安咸陽國際機場。一切如常進行，機場按照閉環管理流程，將機上180名乘客送至西安市灞橋區瑾程酒店集中隔離。

PK854落地後不久，長安大學一位老師楊某帶着4位家人到了咸陽機場送機，那天是孩子出國的日子。

當時，沒有人知道，跟那180名乘客一同落地的還有變異的德爾塔毒株。同樣地，至今沒有人弄清楚，它是如何突破機場對國際航班全程閉環管理的封鎖，擴散到了人羣中。

流調隊再次出發，進入長安大學流調（圖源：視覺中國）

3天后，隔離酒店一位專班工作人員向某核酸檢測異常。一次偶發的職業暴露讓他感染了病毒，不過，他的感染沒能引發太多的關注。病毒仍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快速傳播。

隨後，疫情爆發的信號一點點出現。

在發現向某核酸陽性的同時，PK854航班已有4人確診。

12月11日，曲江新區子牛門診部藥房的一名工作人員在例行檢查中發現核酸陽性。

12月13日，隔離酒店向某的同住室友核酸陽性。

12月14日，曾去機場送機的楊某和岳母劉某到醫院就診時核酸檢測陽性。

至此，按照西安市披露的流調信息，當地三條傳播鏈顯現出來。其中，隔離酒店和子牛門診兩條傳播鏈幾乎中斷，而長安大學這條傳播鏈則迅速延長。 

2021年12月15日，陝西省西安市雁塔區長安大學一校區實行封控管理（圖源：視覺中國）

在長安大學老師楊某確診的當晚，周龍就發現學校已經不讓進出了。他是長安大學研三的學生，他們的宿舍，離確診老師的住處只隔了一座天橋。

周龍説，最初知道是幾個老師感染時，大家心裏沒啥感覺。後來學生中出現了一例後，他們就開始有點恐慌，“因為我們的很多軌跡可能會重合”。每次學校一公佈確診病例的軌跡，他們就跟自己的比對，然後上報給學校。

“如果我們宿舍樓裏面有一個確診病例的話，整個樓裏同學都要被拉去酒店隔離。”周龍説。

他們共有11個宿舍樓，現在有3個宿舍樓已經空了。周龍記得，前兩天為了轉運那三個樓裏的同學，學校裏來了很多救護車，從晚上拉到天亮。

人事忙碌的聲音響徹整夜。記不清是哪天晚上，周龍凌晨1點睡的時候，看到有救護車出入，凌晨4點醒來時，救護車還在拉人。

2

做點什麼

防控措施也在日日調整。12月17日之前，學生在規定時間內，還能去食堂買飯回來吃。現在，除了上廁所和洗漱，他們不能離開宿舍門，三餐都由志願者送上來。

核酸檢測成為了周龍的日常，“每天都有人上門採樣”。此外，日日要進行三次健康打卡，線上提交自己的體温和健康狀況。

不能出宿舍後，無聊時周龍就望望窗外。但從窗户朝外看出去的話，也只能看到一棟宿舍樓和食堂。路上基本沒什麼人，偶爾會有食堂的人和那些巡邏的保安。

2021年12月20日，西安，長安大學校本部住宅區實行封控管理（圖源：視覺中國）

每天早上起來，周龍先看下有沒有新增確診病例。目前，他們宿舍所在的區域是西安市三個高風險區之一。所以，周龍現在最擔心自己能不能按時做完實驗然後寫完論文。

“之前導師説，年底時寫完給他看，現在肯定沒法實現了”，他正為此發愁。疫情何時退散無法預估，正常生活的恢復也就落不下定。

而封控狀態下，依然有人在努力做點什麼。

跟周龍同在一個學校的李斌在排除掉自己是密接者後，報名成了學校的志願者。起初幾天，他負責將食堂送來的飯分發到各個宿舍。最開始他自覺這是簡單的工作，可一趟飯送下來，全身就被汗水浸透。宿舍沒有電梯，他們兩人一組把幾箱子飯搬上5樓，然後一層層的發放。防護服不透氣，幾趟樓梯下來，裏面穿的毛衣、秋褲什麼的都因出汗沾在身上。

但讓他覺得有意義的是，很多時候去發飯，不少宿舍門口都貼了一些紙條，上面寫着感謝和關心他們的話。

後來，他去核酸檢測現場做信息錄入員。那幾天西安下雪，天氣冷的厲害。戴着薄薄的橡皮手套，手凍得很。但李斌也在那裏看到了温暖。

有次一個來做核酸的阿姨，兜裏揣了很多暖寶寶，都掏出來要給他們。一開始他們沒收，因為沒法貼，防護服沒法中途脱下，手裏也得一直忙着。但阿姨熱情，硬是要塞給他們，最後就留下了。

2021年12月31日，在西安某小區內，兩名志願者在核酸檢測工作結束後取暖（新華社記者 張博文 攝）

“這讓我們覺得當志願者很值得，至少有人認可，有人可能他沒有做這些事，但是他感受到你的辛苦，我們心裏就很舒服。”李斌説。

2022年1月3日，記者聯繫到一位基層志願者，但截至發稿前，他仍沒有時間接受採訪。

3

“一道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第一例確診病例出現11天后，病毒的來處基本確定。

12月18日，陝西省方面經過病毒基因測序初步判定，此次疫情為境外輸入引起的本土疫情，感染源是PK854航班，感染毒株為VOC/Delta-印度變異株。

然而，最大的一個疑問並沒有得到解答：這三條目前沒有任何交集的傳播鏈，如何感染了同一種毒株？

實際上，這三條只是被明確認清的傳播鏈條。另一邊，長安區朱雀大街一位10歲小學生高某的感染，及其後引發的傳播鏈，仍處於無頭狀態。

而後，西安在18日當天啓動第一輪全員核酸檢測工作，三天後啓動新一輪。兩輪全員核酸中發現不少陽性樣本，有些還是在封控區外，僅第二輪全員核酸中就發現127例陽性。這意味着，疫情出現了社區傳播，並仍在隱匿傳播。

12月22日下午，西安市發出全市封閉管理的通知，當天零點，這座人口超千萬的特大城市，突然之間按下了暫停鍵。

楊穎從家裏窗户望出去，街上空蕩蕩，只有一排排停放的車輛

而楊穎所在的小區，在全市封閉管理之前，早就管控。她住在本次疫情最為嚴重的雁塔區。12月9日之前，她一直在外地出差好幾個月。在她的印象裏，一直以來，西安的防疫管的很嚴。

楊穎從12月21日開始居家辦公，在那前一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了大堵車。平時打車10分鐘的路，司機説得一小時。

這是疫情造成的意外。從那天開始，西安要求進入公共場所需持48小時核酸陰性證明。而在上班高峯期，西安一碼通因為訪問量過大而崩潰。楊穎公司所在的園區，“進園時要挨個檢查綠碼和核酸，車都停在園區門口排隊”。

2021年12月21日，西安啓動新一輪全員核酸檢測（新華社記者 邵瑞 攝）

楊穎説，當時大家都在傳一個段子，説負責修復一碼通的員工也因為沒法刷出一碼通而上不了班。15天后的2021年1月4日，西安一碼通又因“崩潰”竄上微博熱搜。

“封城”消息突然傳來那天，楊穎發現周圍充斥着一種恐慌的氛圍。當晚她出門購物，“感覺就是盛況空前”。

她下樓時，發現電梯門口的人，手裏都提着大小小的袋子。出了小區門，發現整個步行街上來來往往都是提着各種大袋子的人。有些人“誇張”，拿着行李箱去買東西。她還在小區羣裏看到有人拍的照片，一個老爺爺騎了一輛三輪車去囤東西。

到了一個超市後，楊穎發現整個菜架上只剩下葱。

“當時我站在貨架前，跟我朋友發消息説，看着貨架快被搶空了，但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該買什麼，很慌。”後來她買了一瓶辣醬，想着如果家裏實在沒菜了，用辣醬就着饅頭吃。

12月26日，市民在西安市朱雀路一家超市購買生活物資，當日是西安市全市小區（村）、單位實行封閉管理的第4天（新華社記者 陶明 攝）

“我走在步行街上，整個人有點懵，也有點糾結。”楊穎告訴南風窗，她本不想冒着聚集感染的風險去搶購東西，但又會想，如果大家都囤了，自己不買，要是之後真的缺物資，該怎麼辦？

幾乎一語成讖。12月27日開始，西安市規定在新一輪核酸檢測結果出來前，所有人除了做核酸不得出門，採買生活物資也不例外。

28日，“西安買菜難”衝上熱搜。那時，楊穎家現存的物資只能勉強維持兩天，政府提供的線上平台已無法下單。

與“買菜難”一同衝上熱搜的是“西安連夜送菜”，當時楊穎問了物業，説政府配送的物資還沒輪到他們小區，不知道何時能到。

28日晚11時，在試了各種線上購物渠道後，楊穎發了一條朋友圈“冰箱裏的餘糧已經支撐不住我的焦慮了。”

12月28日深夜，楊穎嘗試了很多個線上購物平台，均無法買菜

3天后，在2021年的最後一天，當地政府配送的蔬菜包送到了楊穎家裏。

經歷了這突如其來的疫情後，楊穎有一種分裂的感覺：“就是感覺家裏面這一道門隔開了兩個世界。外面疫情已經那麼嚴重了，我們卻在家裏過着看似平靜的生活。”

“昨天我還在想，你看雪它照常的下，月亮、太陽它照常升起，就是這種自然的東西它是不會變的，但是我們的城市發生了這麼嚴重的變化。”

4

推進社會全面清零

這的確是嚴重的變化。

自2019年末疫情爆發以來，這是西安遭遇的最激烈的“阻擊戰”，整個城市面臨大考。自12月25日開始，新增確診病例增加迅猛。10天以來，新增1428例確診病例，這是自武漢過後從未有過的記錄。

同西安一起面臨“大考”的還有10萬考研學生。

12月24日，陝西省教育考試院在致考生的一封信中提到：“從未有哪一年的研考組織工作，像今年這樣充滿挑戰。”對考生而言，挑戰同樣存在。

考生在考場拍到的鼓勵話語

外省考生張同學在擔心中順利結束考試後，新的擔心繼而出現。2021年12月27日，他們在火車站排起長隊，想要乘車離開西安回家。但在寒風中等了幾小時後，他們被安置到火車站附近的酒店。第二天，沒能等到讓他們回家的消息，等來了接他們轉移地點的工作人員。

根據有關部門的安排，他們這些滯留西安的外地考生，全部轉移到當時自己考點所在的學校。起初，很多人不願意接受轉移，一直強調自己想要回家。張同學也感到不解，他告訴南風窗，自己已經跟家那邊的社區和疾控部門聯繫好了，他回去只要按照要求隔離即可，但西安方面不敢讓他們離開。

12月27日晚，希望回家的考生在火車站排隊

滯留考生微信羣裏發來的視頻顯示，接他們轉移的工作人員一直在跟不願離開的考生解釋，讓他們轉移是為了他們的安全，是為了讓他們吃上飯菜，而不是頓頓的泡麪。

張同學擔心的是，滯留在西安會影響自己的畢業進程。“為了考研，實習還沒去，實踐學分也沒拿到，論文也沒有寫”，張同學説，如果不能回家，這一切的進程將會推後，這意味着他可能無法按時畢業。

滯留西安考生羣裏，不少同學不滿轉移至考點的安排，以接龍方式表達回家的迫切心情

不過，政策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遭遇而改變。12月29日下午，張同學告訴記者，昨天下午他們都已到了各自考點所在的學校安置。四個人一間宿舍，“伙食不錯，能吃上菜。”

陝西教育考試院在12月30日給滯留西安研考考生的一封信中提到，目前已經妥善解決了收集到的305名考生的食宿困難問題。同時，他們表示請生活保障有困難的省內非西安市考生、外省考生，及時向考試院反映。

2022年1月4日，張同學再次跟南風窗記者表示，隔離點的學校服務保障很到位。前兩天給他們補了生活用品，每天都能吃上正常的飯菜，“感覺跟在自己學校隔離差不多”。長安大學的一位同學也告訴記者，之前去酒店隔離的同學也陸續回來了，“校內解除制動指日可待”。

12月31日，西安市科技西路一小區人員為居民運送免費的生活物資（新華社記者 陶明 攝）

楊穎説，之前配送的蔬菜包所剩不多了，目前還沒有接到新的配送消息。線上的購物渠道經常顯示貨物已售光，小區外的超市和便利店依然關着門。但偶爾可以在一個購物羣裏買到一些物資，鄰居間的互助也讓人感到温情。

“小區羣裏經常看到有人問誰家有什麼什麼的，然後就有人回覆，來他家拿吧，東西掛到門把手上了。”楊穎説，昨天她從鄰居家買了一瓶蠔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