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病毒共存的人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2-01-04 14:10

2021年過去了。
但我們依然在和病毒共存。
儘管眼下新冠病毒依然肆虐,但實際上,人類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和各種病毒共存數百年,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解決方案。
比如HIV,據相關機構的研究結果,每年艾滋病病毒新發感染仍在上漲。截止至去年底,我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已經超過105.3萬。累計死亡人數,超過35.1萬。
即使僥倖存活,與病毒共處,這些感染者仍然面臨着歧視和人權侵犯問題。
感染者可能就在我們的身邊,他們彷徨、迷惘、不知所措,他們經歷的人生故事值得我們傾聽,他們的人生值得我們去關注去關心。
本期顯微故事就帶你走進這麼一位感染者,從確診到試着接納自己,他走過的心路歷程值得我們反思自我。
以下是關於他的真實故事:

肖曙光從樓下拿到快遞,剛回到家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快遞,取出兩隻白色的試劑盒。然後再拔下針帽,露出鋒利的針頭。
他心裏隱隱約約有點不安,今天使用的這根針頭似乎帶着點挑釁的味道。
肖曙光已經無需閲讀包裹裏附帶的產品使用説明書,因為這些操作對他來説,已經瞭如指掌。
第一步,他先用這根針頭扎破自己大拇指的指肚,一個血點冒了出來,之後又慢慢變大;第二步,趁着血液外流增多,再把鮮血擠到試劑盒裏;第三步,往血液中滴入稀釋液,然後忐忑地等待着結果。

這些步驟行雲流水,幾分鐘內就可以搞定。
肖曙光已經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檢測,每次扎破手指的那一刻,他都會在內心扇自己無數個耳光,警告自己生活不能再放肆。
然而,每一次結果都是陰性,他又會忘記30分鐘前警醒自己的那句話。
今天這30分鐘,同樣漫長。
他把這兩隻試劑盒放在另一張桌子上,然後玩起電腦裏的遊戲,轉移注意力。
最左側試劑盒是用來檢驗梅毒的,C區域的紅線很快顯現出來,而T區域毫無變化。
肖曙光在玩遊戲的時候,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心想左邊結果這次應該又是陰性無疑了。
他這樣想着,然後繼續在遊戲中與別人廝殺起來。
就在這時,最右側的試劑盒,T區域,一條紅線慢慢地顯現出來。然後慢慢地,C區域和T區域,兩條紅線明晃晃地一同顯示出來。
肖曙光玩完一局遊戲,去檢查結果。左邊一條線,過關。但是,右邊的兩條線,突然強行跳入眼球。
肖曙光的心臟忽然一驚,彷彿有那麼一會兒,停止了跳動。
他心驚膽戰,電流順着脊樑骨衝上了頭顱。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再次去確認結果。
兩條線還是留在那裏,在白色的背景下,十分醒目。

圖 | 兩條紅線代表艾滋病病毒檢測陽性
這也就意味着,肖曙光很可能感染了艾滋病病毒。
肖曙光慌了。
他突然想起那句老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總在網絡上看到各種和艾滋病、以及艾滋病人生活狀態的新聞,但沒想到,自己也成為了其中一份子。

肖曙光對自己的婚姻並不滿意。
結婚之前,肖曙光對妻子的印象是温柔大方。結婚後,妻子在懷孕期間,彷彿變了一個人,性情暴躁易怒,反覆無常。
肖曙光剛開始覺得妻子是因為懷孕的緣故,產後應該會好一些。然而,在生完孩子後,妻子還是這個樣子,對他不冷不熱,有時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發展到打鬥的地步。
她甚至於讓肖曙光睡到次卧,自己跟寶寶睡在主卧。婚後才一年半左右,肖曙光和妻子便沒有了性生活。
這件事慢慢地激發了兩人之間的矛盾。
有一天晚上,肖曙光忙完工作上的應酬,一身酒氣地回到家。妻子跟寶寶已經睡着了。
肖曙光並沒有回到自己的次卧,他來到主卧,弄醒妻子,想跟她同房。妻子聞到刺鼻的酒精味,二話不説,一腳將肖曙光踢倒在地。
他的腰差點斷了,連夜去醫院做檢查。自此以後,肖曙光再也不敢觸碰妻子的身體。

肖曙光有一羣從小玩到大的酒友,他們嘲笑他是守寡的男人,是隻能跟五指姑娘生活的男人。
有個發小,教肖曙光下載同城約會軟件,讓他去認識一些異性朋友。
肖曙光剛開始玩,壓根沒人找他聊天。他主動去找別人,聊個一兩句,就聊不下去了,話題根本聊不開。發小又教他一些聊天的技巧,比如要約對方去高級的餐廳吃飯,送對方奢侈品之類的話術。
肖曙光雖然年近中年,沒有小鮮肉的臉蛋,但身材高大魁梧,因此答應跟他見面的女孩也不在少數。
這個軟件被肖曙光越玩越熟稔,幾乎每個月都會揹着妻子,偷偷與人約會。
就這樣,病毒偷偷地溜進了他的生活。
在疾控中心拿到陽性複核結果後,肖曙光感覺到了自己婚姻的岌岌可危。這種感覺,在妻子與他吵架時、冷戰時,甚至於動手家暴他的時候,他都不曾有過。
妻子心中可能對自己已經沒有愛情,但是他知道,妻子不可能離開自己,她需要有個男人養活這個家庭。
但是在關乎生死的病毒面前,這種強聯繫已經變得脆弱,甚至存在分崩離析的可能。
肖曙光不敢把自己感染病毒的事告訴妻子,他在尋求適當的時機來做一個解釋。
他開始擔心妻子和孩子會不會被自己感染?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跟妻子過性生活,覺得傳染給她的概率不大。
但他又想到,畢竟兩人一起生活,難免會發生一些接觸傷口血液之類的感染。
他在網上找了一家體檢機構,買了兩個包含艾滋病病毒檢測的體檢套餐,哄騙妻子和孩子去做體檢。

所幸,兩人並未感染。
自此之後,肖曙光就更加註意了。他買了餐具、牙刷和毛巾等生活用品,給自己專用。每次刷完牙,牙刷都被藏到次卧抽屜裏;吃完飯,自己把飯碗筷子拿到衞生間單獨洗。
肖曙光已經做好了這一切反常行為的解釋,就等着妻子主動問起。然而,妻子對他這些所作所為見怪不怪,問都不問,任憑他做什麼幹什麼,反正就是不管不顧。
只要每月按時上交工資,其他一律毫不關心,像個沒事人兒一樣。
那天,從疾控中心走出來,肖曙光就隱隱約約覺察到,自己的人生將翻天覆地了。

上午10點,辦公桌上的手機鬧鈴響了。
肖曙光按掉鬧鈴,拎着一包紙巾,按時去洗手間,同事嘲笑他説,他現在是每天定時定點如廁。
大家不知道的是,這都是肖曙光在演戲。他去洗手間,根本不是去上廁所,而是吃藥。
治療艾滋病的藥物,需要每天定時服用。他怕同事知道自己吃的是這種藥,受到歧視,也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所以迫不得已必須偷偷地吃藥。

圖| 肖曙光使用的治療藥物
拉米夫定、富馬酸替諾福韋二吡呋酯、捷夫康……這些藥物詞彙,在肖曙光感染之前,對他來説是陌生的。
在確診之後,這些藥片,已經成為他每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肖曙光加了一個羣,羣名叫“A寶大家庭”,A寶的意思,就是感染AIDS病毒的人。
他剛進這個羣,看到這個羣名,覺得又好笑又心酸。
羣友們每天在羣裏海聊,你一言我一語,天南海北地聊着各種生活瑣事,要不是幾個志願者時不時冒出來,叮囑一下大家要按時吃藥,否則真的會產生錯覺,讓人覺得這裏的人跟正常健康的人並無區別。
同類們集聚在這裏,彷彿是在圍着篝火互相取暖。肖曙光漸漸從迷失中走出來,他每天按時吃藥,定期檢查身體,努力讓生活變得跟之前一樣。
然而,在加入A寶羣三個月後,羣裏發生的一件事,讓肖曙光的身心再次受到打擊。
原先羣裏有個A寶,每天都很活躍,給大家講笑話發段子,突然有一段時間,這個人很久沒在羣裏發言。
有人想起了,就問志願者,這個人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了,沒空來聊天。志願者説,這個人突發疾病,在住院。
肖曙光這才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病毒,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總有爆炸的那一天。
雖然很多專家學者説,只要按時吃藥,壽命就會跟正常人一樣。但無論如何,這類羣體免疫力低下,比正常人罹患各種疾病的概率更高。
吃藥在圈子裏被叫做“吃糖”,一粒藥片就是一顆糖果。自從“吃糖”之後,再加上羣友這件突發事件,讓肖曙光更加珍惜自己的身體。

他刪掉了那個約會軟件,戒掉煙酒,按時吃飯作息。每個月參加一次圈子聚會,大家在一起吃吃飯,談談心。
這種清心寡慾的生活,肖曙光似乎感到很知足。
但是,他偶爾還是會從夢中驚醒,他夢見自己的生命毫無徵兆地突然走到了盡頭,他甚至連跟家人孩子朋友説句再見的時間都沒有。
肖曙光每天洗澡的時候,看着自己的身體,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陌生感。
他覺得確診之後,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完全由自己主宰了,其中還有一部分身體主權被掌控在病毒的手裏。
感染後的每一天,肖曙光都在學着和病毒共存。

因為按時吃藥,按時檢查的緣故,肖曙光和常人無異,根本看不出他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肖曙光在公司照常開會、培訓、出差談客户。有幾次開會,手機鬧鈴準時響起來,他藉故去洗手間,實則是去吃藥,這讓一起開會的同事有點不明所以。
肖曙光的主管職級和工作能力,讓他在這家公司如魚得水。因此,開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大家也就笑笑過去了,沒有人在意。
老闆在年初就跟肖曙光説過,年底會提拔他做副總,年薪上漲30%。轉眼到了年終,肖曙光暗暗地等待着老闆通知他升職的消息。
但是,在此之前,肖曙光還得度過一關,那就是單位的年終體檢。
肖曙光的公司,每年都會為每位員工提供一次體檢福利。按理説,員工有去或者不去體檢的權利。但是,在這家公司,每位員工都必須參加公司年度體檢。
肖曙光作為公司中層主管,他當然知道其中原因。表面上是公司在關心員工的健康,實則是老闆怕員工在工作期間發生猝死之類的情況,他承受不起這樣的成本。
老闆需要一批健康的人為他拼命。
因此,體檢中不合格的員工,結合年度績效考核,會做一批優化。
肖曙光在A寶羣裏説出了自己的這道難題,希望有羣友幫忙解答一下,支支招。對於肖曙光的這個問題,大家在羣裏討論得很熱烈,出了很多主意。
有的讓他找個人代替體檢,有的讓他找個藉口去出差,有的讓他問問清楚這次體檢要不要查HIV,如果不查,應該影響不大。
但是他發現,大家唯獨沒有建議他去跟公司講明。他知道,如果這麼做,無異於讓自己走上一條死路。

肖曙光特地選了一箇中午,請分管員工福利的HR吃午飯。
飯桌上,肖曙光拐彎抹角地説自己最近睡眠不太好,問她這次體檢能不能檢測下睡眠質量,都有哪些項目。
HR和盤托出,肖曙光鬆了一口氣,還好這次體檢沒有檢查HIV這一項。
到了統一體檢的那天早上,肖曙光心跳加速,忐忑不安。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跟那次自己拿試劑盒做檢測,然後確診的心情一模一樣。
他在醫院門口,不敢踏進去。他忍不住想象着,醫生拿自己的血液,去做了艾滋病病毒篩查,然後HR跟全公司的人通報結果,自己淪為眾矢之的。
他不想成為異類,不想成為被別人唾棄的人,更不想成為別人眼中“行走的病毒”。
肖曙光,放棄了體檢。

肖曙光遞交辭職信的消息不脛而走。
大家很驚訝,因為肖曙光不僅是一個在這裏工作六年之久的老員工,而且他馬上就要升職了。
肖曙光安撫下屬員工,説自己家庭出了點事兒,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陪陪家裏人。
但是,就在肖曙光離職兩個月後,妻子也提出了離婚。因為肖曙光無法準時上交工資,他待在這個家裏,就意味着爭吵打架,這樣不利於小孩的成長。
更何況,自己身體內的病毒,不僅威脅着自己,還威脅着妻子和孩子。
肖曙光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裏已經沒有可以待下去的理由。他是時候,要離開了。
2021年4月,肖曙光迴歸到單身生活。
孩子和房子給了妻子,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套便宜的房子,靠着在職場上積累的人脈,接一些項目在家裏做,每月給妻子打生活費,交掉房租,買一些飯菜和生活用品,還可以攢一些錢。
有一夜,肖曙光再次從夢中驚醒。
他忽然感覺到害怕,他感受到此時此刻,正躺在出租屋的自己,無業遊民般的自己,無親無友的自己,這樣的人生似乎已經完全被病毒掌控了,人生已經被提前宣判失敗,他彷彿是個活死人。
可是,當第二天的陽光再次撒進房間,肖曙光在鬧鈴聲中吃下被稱為“糖果”的藥片,他又覺得前方的生活依然充滿希望。

採訪肖曙光,是在飯桌上進行的。
當服務員把菜餚端上桌子,肖曙光從包裏拿出自帶的一副碗筷,這讓我十分詫異。
詢問他原因,他説為了他人,保險一點。我説我不怕,我知道這種病毒只能通過血液傳播,一起吃飯根本傳染不到。
肖曙光無奈地笑笑説道,並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呀。
採訪結束後,我問肖曙光,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麼呢?
肖曙光想了想説,希望我兒子能快點長大,想看看他長大後的樣子,跟我長得像不像。長大了,最好不要像我一樣浪。
我説,這不是你的錯,別歸罪於自己,錯的是病毒。
肖曙光敬了我一杯水,以水代酒,説了句謝謝。